- 第9節(jié)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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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桂芳安排彭國梁和玉米燒水去了。作為一個過來人,施桂芳知道廚房對于年輕男女的重要意義。初次見面的男女都這樣,生疏得很,拘謹得很,兩個人一同坐到灶臺的后面,一個拉風箱,一個添柴火,爐膛里的火把兩個人烤得紅紅的,慢慢會活絡的。施桂芳帶上廚房的門,把玉英玉秀她們都哄了出去。這幾個丫頭不能留在家里,她的七個女兒,除了玉米,別的都是人來瘋。
玉米燒火的時候彭國梁給了玉米第二份見面禮。第一份是按照祖?zhèn)鞯呐f規(guī)矩預備的,無非是面料和毛線那一路的東西。彭國梁到底有不同凡俗的地方,另外又準備了一份。一支紅管英雄牌銥金筆,一瓶英雄牌藍黑墨水,一沓四十克信箋,二十五只信封,外加領袖的夜光像章一枚。這一份禮物更有了私密性,同時兼?zhèn)淞宋幕瓦M步的特征。彭國梁把它們放在風箱上,旁邊還有他的軍帽。軍帽上有一顆紅色五角星,鮮紅鮮紅的,發(fā)亮,是閃閃的紅星。這幾樣東西組合在一起,此時無聲勝有聲了。彭國梁拉著風箱,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要反映到爐膛里的火苗上。在他做推手的動作時,東倒西歪的火苗立即豎了起來,像一根柱子,相當有支撐力。玉米則把稻草架到那根火柱子上,這一來他們的手腳暗地里有了配合,有了默契,分外地感人。稻草被火鉗架到火柱子上去,跳躍了一下,柔軟了,透明了,鮮艷了,變成了光與熱,兩個人的臉龐和胸口都被爐膛里的火苗有節(jié)奏地映紅了,他們的喘息和胸部的起伏也有了節(jié)奏,需要額外地調整與控制。空氣燙得很,晃動得很,就好像兩個人的頭頂分別掛了一顆大太陽,有點烤,但是特別喜慶,是那種發(fā)燙的溫馨。就是有點亂,還有一點催人淚下的成分,不時在胸口一進一出的。玉米知道,自己戀愛了。玉米望著火,禁不住流下了熱淚。彭國梁顯然看見了,還是不說什么,只是掏出了他的手帕,放在玉米的膝蓋上。玉米拿起來,沒有擦眼淚,卻捂住了鼻子。手帕有一股香皂的氣味,玉米一聞到這股氣味差一點哭出了聲音。好在玉米即刻忍住了。淚水卻是越忍越多。他們到現在都沒有說一句話,沒有碰一下手指頭。玉米想,這就對了,戀愛就是這樣的,無聲地坐在一起,有些陌生,但是默契;近在咫尺,卻一心一意地向遙遠的地方憧憬、緬懷。就是這樣的。
玉米望著彭國梁的腳,知道了是四十二碼的尺寸。這個不會錯。玉米知道了彭國梁所有的尺寸。女孩子的心里一旦有了心上人,眼睛就成了卷尺,目光一拉出去就能量,量完了呼啦一下又能自動收進來。
按照舊規(guī)矩,玉米過門以前,彭國梁不能在王家莊這邊住下來。但是王連方破字當頭,主張移風易俗。王連方發(fā)話了,住。王連方實在是喜歡彭國梁在他的院子里進進出出的,總覺得這樣一來他的院子里就有了威武之氣,特別地無上光榮。施桂芳小聲說:“還是不妥當。”王連方瞪了施桂芳一眼,極其嚴肅地指出:“形而上學。”
彭國梁在玉米家里住下了。不過哪里也沒有去。除了吃飯和睡覺,幾乎都是和玉米待在了灶臺后面。灶臺的背后真是一個好地方,是鄉(xiāng)村愛情的圣地。玉米和彭國梁已經開始交談了,玉米有些吃力,因為彭國梁的口音里頭已經夾雜了一些普通話了。這是玉米很喜歡的。玉米自己說不來,可是玉米喜歡普通話。夾雜了普通話的交談無端端地帶上了遠方的氣息,更適合于愛情,是另一種天上人間。爐膛里的火苗一點一點暗淡下去。黑暗輕手輕腳地籠罩了他們。玉米開始恐懼了,這種恐懼里頭又多了一分難言的企盼與焦慮。當愛情第一次被黑暗包裹時,因為不知后事如何,必然會帶來萬事開頭難這樣的窘境。兩個人都相當地肅穆,就生怕哪兒碰到對方的哪兒。是那種全神貫注的擔憂。
彭國梁握住了玉米的手。玉米終于和彭國梁“手拉手”了。雖說有些害怕,玉米等待的到底還是這個。玉米的手被彭國梁“拉”著,有了大功告成的滿足。玉米在內心的最深處徹底松了一口氣。玉米其實也沒有拉著,只是伸在那兒,或者說,被彭國梁拽在那兒。彭國梁的手指開始很僵,慢慢地活了,一活過來就顯得相當地犟。它們一次又一次地往玉米的手指縫里摳,而每一次似乎又是無功而返的,因為不甘,所以再重來。切膚的舉動到底不同一般,玉米的喘息相當困難了。彭國梁突然摟住玉米,把嘴唇貼在了玉米的嘴唇上。彭國梁的舉動過于突然,玉米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趕緊把嘴唇緊緊地抿上。玉米想,這一下完蛋了,嘴都讓他親了。但是玉米的身上一下子通了電,人像是浮在了水面上,毫無道理地蕩漾起來,失去了重量,只剩下浮力,四面不靠,卻又四面包圍。玉米企圖掙開,但是彭國梁的胳膊把她箍得那樣緊,玉米也只好死心了。玉米相當害怕,卻反而特別地放心了。玉米漸漸把持不住了,抿緊的雙唇失去了力量,讓開了一道縫,冷冷的,禁不住地抖。這股抖動很快傳遍全身了,甚至傳染給了彭國梁,他們攪在一起抖動,越吻越覺得吻的不是地方,只好悶著頭到處找。其實什么也沒有找到。自己的嘴唇還在自己的嘴上。這個吻差不多和傍晚一樣長,施桂芳突然在天井里喊:“玉米,吃晚飯了哇!”玉米慌忙答應了一聲,吻才算停住了。玉米愣了好大一會兒,調息過來了。抿著嘴,無聲地笑,就好像他們的舉動因為特別地隱蔽,已經神不知鬼不覺了。兩個人從稻草堆上站起身,玉米的膝蓋軟了一下,差一點沒站住。玉米捶了捶腿,裝著像是腿麻了,心里想,戀愛也是個體力活兒呢。玉米和彭國梁挪到稍亮一點的地方,相互為對方撣草屑。玉米撣得格外仔細,一絲一毫都不肯放過,玉米不能答應彭國梁的軍服上有半根草屑。撣完了,玉米從彭國梁的身后把他抱住了,整個人像是貯滿了神秘的液體,在體內到處流動,四處淌。人都近乎傷感了。玉米認定自己已經是這個男人的女人了。都被他親了嘴了,是他的人,是他的女人了。玉米想,都要死了,都已經是“國梁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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