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秘魯•西班牙貴族•外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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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更的故事似乎總是摻雜著許多異鄉(xiāng)的流浪、冒險、傳奇與神秘。
一般人想到高更,眼前浮現(xiàn)的是他畫的南太平洋的塔西提。塔西提島嶼藍藍的天空海洋,茂密的熱帶叢林,叢林間映照陽光的綠色草地,草地上徜徉著慵懶的閑散的土著男女,身上圍著色彩艷麗的植物蠟染的花布,女人袒露著飽滿豐腴的褐色胴體,一對堅實如椰子的乳房,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我們,不知道是好奇,還是懼怕驚慌。
我們是文明世界的人,偶然闖進高更蠻荒而又富裕的世界,驚嚇了那里的人,我們也有矛盾,是不是應(yīng)該停留多看一眼,還是應(yīng)該識趣地離開,不再打擾他們?
我們談?wù)摰母吒且话司乓荒暌院蟮母吒,是離開歐洲去了塔西提的高更。
也許高更身體中“異鄉(xiāng)”的血液早已在流動,在他出生之前,那“異鄉(xiāng)”的血液已經(jīng)開始流動。
一九〇三年,五十五歲即將去世的高更忽然寫了一些有關(guān)他出生以前家族的記憶。
他寫到外祖母,他的外祖母是西班牙亞拉岡(Aragon)家族的后裔,高更簡短地寫著:
我的外祖母是了不起的女人。
她的名字叫弗勞拉·特立斯坦(Flora Tristan)。
高更在信上談到的外祖母是十九世紀初共產(chǎn)主義的信仰者,自己出身貴族,卻把所有的家產(chǎn)變賣,用來支持工人運動。她也為了鼓吹無政府主義,串聯(lián)工人革命和女權(quán)運動,四處奔波。
西班牙當時在中南美洲擁有廣大殖民地,西班牙貴族同時是剝削奴役土著工人的大地主。
高更的信上并沒有確切說到是不是因為支持工人運動,他的外祖母去了南美洲的秘魯。
在秘魯,這位奇特不凡的女子見了她的叔父——唐·皮歐·德·特立斯坦·莫斯考索,一個有爵位的亞拉岡貴族。
高更一生在異域浪蕩,在臨終的一年忽然寫起遙遠家族的血源,好像在尋找自己身體中久遠存在的一些不可知的宿命。
高更的外祖父是一名石版畫家,名字是安德烈·沙札勒(Andre Chazal)。
高更對作為藝術(shù)家的外祖父談得不多。
他似乎更感覺到自己身上的血液與母系的外祖母息息相關(guān)。
一個貴族出身的女子卻放棄財富,投入如火如荼的工人革命運動。她漂洋過海,離開了法國丈夫,到了遙遠的秘魯——充滿神秘性的“異鄉(xiāng)”,投靠貴族的叔父。
在高更信中的寥寥數(shù)語,使人想起南美偉大作家馬奎斯《百年孤寂》小說中的故事。
似乎“異鄉(xiāng)”是所有背叛者向往的國度。
“異鄉(xiāng)”可以背叛階級,背叛倫理,背叛種族。
“異鄉(xiāng)”使一切荒謬都成為可能。
一個西班牙與法國的混血,一個貴族血液與工人革命的混血,一個歐洲殖民文化與秘魯土著文化的混血……
高更凝視自己的身體,回憶起那個其實他沒有什么印象的外祖母,想起自己一生向往的“異鄉(xiāng)”,原來是一種宿命。
查閱許多書籍,弗勞拉·特立斯坦常常被冠上“高更的外祖母”的稱呼。
也許這個一生從事女權(quán)運動與工人革命的女性并不希望依賴盛名的外孫高更而存在。
事實上,從許多書籍上可以看到,一八三二年隨母親到秘魯艾勒奇帕(Arequipa)尋找叔父的弗勞拉,對一八二一年從西班牙殖民總督統(tǒng)治下剛剛獨立成功的新秘魯有很多觀察,她在一八三八年出版了旅居秘魯?shù)娜沼洝禤eregrination of a Pariah》,她在一生從事的弱勢者運動的革命中留下了兩本重要著作:一八四〇年出版的《倫敦漫步》(Promenades in London)以及去世前一年一八四三年出版的《工人聯(lián)盟》(The Workers Union)。
弗勞拉在一八四四年逝世,當時高更還沒有出生,但是他以后隱約感覺到那個來自外祖母的西班牙貴族加南美秘魯印加文化的血液潛藏在基因之中,他也隱約感覺到弗勞拉的父親,那個當時派駐在秘魯?shù)奈靼嘌篮\娚闲qR立艾諾·特立斯坦(Mariano Tristan y Moscoso),高更的外曾祖父,如何在茫昧的大海中航行,如何帶著十六世紀以來歐洲人的狂野欲望,統(tǒng)治著古老印加文化傳承下的新的土地,役使當?shù)氐耐林,搜刮當(shù)氐馁Y源,掠奪一切財富,然而,也面對著翻天覆地的獨立革命的反叛與鎮(zhèn)壓的屠殺。
家族的故事好像很遙遠,然而那些在高更出世以前發(fā)生的故事,那貴族的自負與自我放逐,那遠赴異鄉(xiāng)的流浪,那對文明階級的鄙棄與在野蠻原始中感覺到的粗獷生命力,種種基因,不可思議地聯(lián)結(jié)著家族與高更的關(guān)系,聯(lián)結(jié)著母系世代血液與高更的關(guān)系。
弗勞拉與高更都出生在法國,都擁有法國國籍,然而他們都背叛了自己的國籍,背叛了自己文明的故鄉(xiāng),他們的心靈中都有一個更為理想的故鄉(xiāng),竟然在遙遠的海洋之外,在文明之外。
有一個異鄉(xiāng)在呼喚他們,那異鄉(xiāng)才是心靈上的故鄉(xiāng)。
有一天,無政府主義重要的法國領(lǐng)袖蒲魯東(Proudhon)跟高更談起弗勞拉·特立斯坦,他說:“你的外祖母是天才!”
高更無言以對,這個外祖母在他出生前四年去世,高更是相信神秘主義經(jīng)驗的,他一生在白人基督教的主流之外尋找“異教”的信仰,或許,他覺得蒲魯東贊美的是一個歷史上特立獨行的女性,而不是他的外祖母。
弗勞拉死去的肉體像許多不可見的魂魄,漂流在南太平洋的風(fēng)中,在海浪之中,在土著的歌聲中,日日夜夜,像一種神咒,召喚著高更,高更終究要回到他宿命中的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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