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梅、程之間:唱對臺戲,卻不傷和氣
-
程硯秋學藝可比梅蘭芳苦多了,他也不具備梅蘭芳響遏行云的金嗓子,但憑著自身條件、勤奮刻苦以及高人指點,硬是創(chuàng)出了以一種大異于梅蘭芳,卻又能與之相抗衡的新奇聲腔為特點的表演風格。唱到情感至深處,其聲竟細若游絲。觀眾聆聽,大氣都不敢喘。這是他聲腔藝術(shù)最講究的地方,也無人能及。故而梅、程之間彼此頡頏,關(guān)系就頗為微妙了。程硯秋最早的藝名叫菊儂。1918年,羅癭公將他的藝名菊儂改為艷秋。后來有人說這個更名涵有深意,因為艷于秋者厥為菊。菊是耐寒的,它要比質(zhì)弱芳幽的蘭花堅韌耐久。其實,菊蘭同為花中上品,而香氣、風姿各有不同。
1923年9月18日,也就是程硯秋結(jié)婚后的五個月,他與自己的戲班“和聲社”一行赴滬,羅癭公隨行,親自安排一切。這次演出,氣勢極盛。每晚舞臺上的花籃都不下五六十個。全場無一空位,另有許多人環(huán)立而視。“艷色天下重,秋聲海上來”——由金兆棪(字仲蓀,京劇劇作大家。浙江金華人,青年時期就讀于京師大學堂,為首屆學生。畢業(yè)后從事文學寫作,1924年從一出《碧玉簪》開始專門為程硯秋編寫劇本,有《梅妃》、《荒山淚》、《春閨夢》、《文姬歸漢》等十余部作品)撰、羅癭公手書的楹聯(lián),先施公司以黑絨紅緞制作,寬二尺、長八尺之幅懸諸臺前。戲院門口,汽車二百余輛,馬車則不計其數(shù)了。程硯秋自打炮以來,每日茶會、堂會、劇場演出幾乎占滿了所有的時間,真可謂無一息之閑,也無一絲之暇,人極勞累。但他依舊是容顏光澤,嗓音穿云裂石。對此,羅癭公喜于心也驚于心,欣慰且憂慮地對他說:“你此行紅得可驚,也遭人嫉恨。有些人正意欲挑撥梅先生與你之間的師生情誼呢。”這是一個重要的提示,也是一個重要的提醒。
程硯秋11月15日返京,梅蘭芳赴站迎接。十天后,梅蘭芳帶著戲班到上海演出。
此后,一蘭一菊,果然就在上海爭起了短長。他們的競爭最初是微小的,也不明朗,頂多在戲碼上爭個高低——你唱的戲,我也能演,即“你有我也有”。1927年《順天時報》舉辦中國旦角名伶競選活動,經(jīng)投票選出了梅蘭芳、尚小云、程硯秋、荀慧生“四大名旦”。也就從這時起,他們的競爭才趨于明顯化。到了1946年底,一個在“黃金(戲院)”,一個在“天蟾(舞臺)”,兩個人真的唱起了對臺,形成了高潮。捧梅派與捧程派遂在各大報章,舌槍唇劍,大開其火。雙方勢均力敵,難分伯仲。但真正占便宜的是聽眾與看客。兩個劇場夜夜告滿,觀眾是大飽了耳福。戲唱到最后,程硯秋使出撒手锏,連演五場《鎖麟囊》,天平向他傾斜了。演出完畢,程硯秋的弟子趙榮琛一次就替師父將二十八根金條存入了銀行。
四大名旦里,尚小云與荀慧生都沒有追趕梅蘭芳的念頭,唯有程硯秋是雄心萬丈。梅、程在北京的情況也是如此:“偌大京師各劇場沉寂,只余梅、程師徒二人對抗而各不相上下。梅資格分量充足,程則鋒銳不可當,故成兩大勢力。”羅癭公的這兩句話是說準了。非但說準了,還深知這兩大名旦的內(nèi)心狀態(tài)。原本煙癮大酒癮大牌癮也大的程硯秋之所以能夠做到——說戒煙酒就戒煙酒,說戒打牌就戒打牌,羅認為那是因為程硯秋在藝術(shù)上“名譽心甚重,故能自克如此”。而梅蘭芳那邊,羅癭公則覺得他人緣太好,其“黨徒甚勝”。梅蘭芳見程硯秋“氣勢日旺,自滬歸京后頗有引以自強之意”,于是,梅對程“更益敷衍”。
面對這樣的情勢,站在程硯秋一邊的羅癭公常常是親自定下對策。民國十三年(1924)2月,羅癭公聽說梅蘭芳的行頭化去七萬大洋,便立刻寫信給朋友(袁伯夔),說:“玉霜將來產(chǎn)業(yè)能至七萬金否尚不可知,今已為服裝費至萬金矣,與梅競服裝斷斷不能及,唯藉唱以勝之耳。”羅癭公給程硯秋定下的策略是:“屢誡玉霜對梅應(yīng)當在不即不離之間”。何謂“不即不離之間”?那就是既近又遠,既熱又冷,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清醒冷靜,有極好的控制力,合乎分寸,合乎人情,做得極人工卻表現(xiàn)得又極自然。禮儀性是它的外顯層次,內(nèi)在依據(jù)則是人際關(guān)系和實際需要。做人圓通之至反不覺其圓通——這是傳統(tǒng)社會做人的一種境界。如果沒有對江湖規(guī)則的高度把握,沒有對人情世故的細微體察,是達不到這個境界的。
梅蘭芳有富貴氣,程硯秋是書卷氣,一個得于天賦,一個純恃人功,各臻極致。梅、程之間盡管激烈競爭,彼此一爭高下,卻都是不露聲色,不動肝火,一副溫良恭儉。舉個例子吧!1933年11月11日,移居上海的梅蘭芳四十大壽。程硯秋特往拜壽,行叩頭大禮,見者均嘆未嘗忘本。明明是打?qū)ε_的人,卻絕不傷和氣。今兒晚上唱戲是兩軍對壘,各不相讓;明兒中午見了禮數(shù)依舊,風度依舊。在這舉動里面包含著道德信條、江湖規(guī)矩、人情世故以及個人修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