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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jié) 申請入黨

  
  
  經(jīng)周恩來的教育啟發(fā)和提議,1957年9月20日,反復思考又疑慮重重的程硯秋終于向中國戲曲研究院遞交了一份自傳和入黨申請書。自傳的第一部分是講學藝的經(jīng)過,第二部分是談自己的社會認識,其中包括對某些社會關系的交代。后半部分是講述對共產(chǎn)黨的認識以及自我認識。我反復閱讀這份自傳,真是心緒難平。
  
  程硯秋這樣寫道:“我現(xiàn)在要入黨了。我真真感覺有些膽怯的,如田漢先生數(shù)日前的來信所講說,我有孤僻偏激之性,說的對極了,我確是有這樣性情的。因為舊社會中對唱戲的人是看不起的,我從懂得了唱戲的所保留的傳統(tǒng)作風后,我的思想意志就要立異,與一般唱戲的不同,又有自由散漫的性情,亦是多年來演戲生活所造成。按道理我離入黨的條件、資格還相差尚遠,怕帶有這些缺點入黨后不能起良好作用,可能叫人常指責,多難為情呢。那時既對不起黨的培養(yǎng),亦對不起我素所敬重的介紹人(介紹人為周恩來、賀龍),所以我膽怯。
  
  “在過去,演員們都有唱戲掙錢買房子待年老色衰唱不動的時候好生活的思想。那時的社會,演員們確是沒有生活保障的。我家亦有戲界中的這種傳統(tǒng)的想法,所以,我買有房子大小七八處。我們早感覺到在我們國家的制度規(guī)定上是不合法的,我們亦早就沒有年老無養(yǎng)的顧慮了,只是沒有得到機會,我們愿趁此將房子送給國家,作為我的入黨費。還有中央灤礦、啟新、東亞股票等同上一并請給處理為盼。當時買股票的目的,不是為買賣倒把賺錢,亦是有許多原因的,亦不去細說理由了。


  
  “在這個小花園內(nèi),我演了好幾十年的戲,太疲倦太厭倦了,所見所聞感到太沒有什么意味了,常想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在臺上裝模作樣,扭扭捏捏是干什么呢?我要求,希望黨給我去做一些新鮮的平凡的事情去嘗試嘗試,我覺得是有趣味的,這是我的要求。人生如輕云易逝,在這五六年內(nèi)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認為自己離入黨的條件和資格相差尚遠,認為一輩子用血汗錢掙的家產(chǎn)不合法,對一輩子癡迷的舞臺感到厭倦,對一輩子扮演的女性角色覺得是在忸怩作態(tài)——這話是程硯秋說的,你信嗎?我信!程硯秋的表白與陳述,連同那文字后面的意向和沖動都是真實的。秋色已晚,春花如夢。人生本就不圓滿,任何選擇都是有代價的,或犧牲一部分自由,或在(藝術)理想上打折扣。況且在這樣一個多亂、多變的時代,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個人與社會之間自會產(chǎn)生一種人文悲劇性。程硯秋就是這樣:即使是在申請入黨,悲涼也始終跟著他,直到盡頭。這不僅是個人命運的嘆惋,它還源于一種慘苦的人生體驗。程硯秋越堅強,越進取,內(nèi)心就越悲涼。而這被自己刻意掩藏的慘苦悲涼,常被外界誤解為“有城府”、“有心計”,特別是與隨和的梅蘭芳擺放在一起的時候,他的“高深莫測”就更多地引起別人的議論。
  
  苦苦追求,生前亦未能如愿。1958年3月9日程硯秋病逝,3月14日公祭的時候,由中國戲曲研究院副院長張庚宣布:程硯秋被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文化部委員會批準追認為中共正式黨員。盡管是死后中共黨員,但在我心目中,他就是一個藝人,一個極其高潔的藝人。
  
  程硯秋到底怎樣看待人生?有這樣一段描述可以詮釋:1941年初秋傍晚,他與學生(劉迎秋)漫步北京什剎前海塘側(cè),望著晚霞的一片暗紅,程硯秋若有所感地說:“人生即是演戲,社會即是舞臺,人人都是演員。”遂又指著環(huán)繞四周的景色說:“你看,這是多么美的天然布景!我們演戲,不過是戲中串戲罷了。”人究竟是觀眾,還是角色?是人演戲,還是戲演人?似乎都不大好說,也不易說。幾十年“風也蕭蕭,雨也蕭蕭”。在鑼鼓與絲弦中,程硯秋心靈深處始終想做一個歸客,超然于世。青龍橋務農(nóng)時期,他在耕地澆地掰老玉米棒子時響起的笑聲和日記里寫下的諸如“我覺人生是一大苦事,一切如夢幻,將來閉眼了事(1944年8月2日)”等許多文字可以作證。可他偏偏是個藝人,名伶。單是這樣一個行業(yè)和職業(yè),就注定了他被動的一生。程硯秋又隱又顯,顯而又隱,既情愿地、也是不情愿地被中國政治和戲曲改革的聯(lián)手鋪排了大半輩子——無論這個中國政治是屬于誰,是好還是壞;也無論這個戲曲改革是改良還是改造,是對還是錯。意味深長的是:程硯秋去世距今已有半個世紀了,而偏偏被禁演的《鎖麟囊》卻格外紅火!一出舊戲、禁戲,七十年不敗。

  
  今天的“藝術家”“大腕兒”頭銜多,獲獎多,榮譽多,但能讓人懷著熱烈情感持久議論的人,一個也沒有。梅蘭芳、程硯秋、馬連良這些名伶仍是我和同事們聊天的話題,也只有他們才真正夠得上是大師級。我的一個同事說:大凡某行出了個大師級人物,總要具備種種條件和機遇,一是天賦條件好,又肯下工夫;二是師友襄助,本人度量寬和;三是所處社會文化環(huán)境,既在傳統(tǒng)藝術的薪火相傳中得其陶冶,又善于接受新文化風氣的影響。新舊兩面、中西兩方都得營養(yǎng)滋潤,以豐富自身。我想這也正是梅、程得以高出同輩乃至前輩的地方了。
  
  程硯秋其人其藝,官方有定論,民間有定評,且兩方面的評價也十分接近,為人口碑又好。紅氍毹上歌弦舞袖,精于斯,老于斯,死于斯。他五十四歲離世,梨園行的人都說,他和梅蘭芳都是走得正好。“細雨連芳草,都被他帶將春去了。”昔日劇場里的如雷似火的氣氛,臺上臺下的如狂似醉的癡迷,我們到哪里去尋?今日的戲曲,不過是看取傳統(tǒng)風景的一扇窗罷了。梅蘭芳、程硯秋正在成為一個文化符號,赫赫然寫入歷史,緩緩然退出塵世。
  
  何來何往,生兮死兮。過來人能不慨嘆!
  


  參考書目:
  
  程永江:《程硯秋史事長編》(上、下),北京出版社2000年12月版。
  
  北京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京劇談往錄三編》,北京出版社1990年9月版。
  
  齊志學:《齊崧先生文集》,商務印書館1995年9月版。
  
  2005年3月~2006年6月于北京守愚齋
  
 。ā赌戏街苣2006年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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