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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喜歡讀沈從文

喜歡讀沈從文

耿林莽

我說的讀,不只是他的書,還包括他的人,或許,對人的喜歡尤甚于書。

沈從文說:“美,總不免有時叫人傷心。”這也許是他的由衷之言。他一生命運,均與美的追求相關(guān),為了這種追求,付出艱苦努力,才取得成功,卻無端招來郭沫若“一直是有意識地作為反動派而活動著”的污蔑,從此不得為文,成了一個所謂“文物研究者”。沈從文被罵倒了,他自然有失落感,甚至神經(jīng)緊張到幾近錯亂,意欲輕生而未遂。沈先生在一封信中寫道:“……于是罵倒了,真的倒了,但是它竟是誰的損失?”無數(shù)熱愛他的讀者的損失,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損失。這,當(dāng)然會“叫人傷心”。

正是為了美的追求,他自湘西鳳凰古城走出,一無學(xué)歷,二無靠山,三無顯赫聲名,只身闖入陌生的北平古城。那年他二十歲,住在湖南會館的一間潮濕小屋中。冬日嚴(yán)寒用凍腫的手寫他的小說。這時候,一個陌生人走了進來:“找沈從文!薄鞍パ,你就是,原來這么小。”這人是郁達夫。因為看過報上他的文章,特來看他的。郁先生領(lǐng)他去餐館吃了“蔥炒羊肉片”,回來,將一條淺灰色羊毛圍巾和吃飯后找回的三元二毛幾分零錢留給了他。沈從文感動得“俯在桌上哭了起來”。

這個小故事得自黃永玉先生的一篇文章,它,深深感動了我,為我揭開了“一個只讀過小學(xué)的人,竟成了一個大作家”這奇跡的序幕,也使我窺見了他善良、溫和品格的影子,以及老一輩作家對待后來者深情關(guān)懷的感人細節(jié)。而沈從文在成為“大作家”之后,對待后來者,對待每一個年輕人,包括對素不相識的來訪者的那種平易近人,體貼入微的親切與慈祥,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對此,我有親身體驗。

那是1981年5月,我去北京為《海鷗》月刊約稿,拜訪幾位曾在青島住過的老作家,其中便有沈老。沒有人引薦,事前無約定,便貿(mào)然叩開他的門扉。那是他新遷去的居所,其實,也不寬綽,小小的廳,擺著張方桌,他正坐在桌邊埋頭寫什么,原來,是為湖南人民出版社即將出版的小說、散文選寫序。我和同去的劉禹軒兄坐在方桌兩側(cè),聽他侃侃而談。他夫人三姐張兆和沏來了清茶,那茶壺很講究,與桌上小小的煙灰缸同樣精致。這時候,他已高齡,白發(fā)稀疏,臉面紅潤,神采奕奕。除了說明來意,我們幾乎沒提什么話題,他卻滔滔不絕,談鋒甚健。一口湘音,細而快,許多話是聽不懂的。但是他那熱情,那喜悅感,那親切如對老友的情緒深深打動了我。這哪像是對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簡直像是對久別重逢的老友或親人。當(dāng)談到白先勇、金介甫,他站起身來,走到墻邊,指著壁上懸掛的他與白先勇一起照的相,喜悅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外界有人說,他被迫改行做文物研究是出于自愿,仿佛他對被切斷了創(chuàng)作生涯毫不介意似的,從他的這種情緒可以看出,完全不是這么回事,只由于他是個心地寬宏、性格溫和的人,把一種痛苦藏在內(nèi)心,從不訴之于牢騷,只默默忍受著剝奪和凌辱!拔母铩敝斜恢噶钊ゴ驋咛彀查T邊的女廁所,也照樣一絲不茍。他內(nèi)心深處是怎樣想的呢?從一些書信中可略知一二,而在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家人問他,還有什么要說的么?他只說了一句話:“對這個世界,我沒有什么可說的了。”照汪曾祺先生的說法,他“是非分明,有涇渭,但更多的是容忍和原諒”。那么,或不是“沒有什么可說”,而是“不說也罷”而已。

沈從文是位多產(chǎn)作家,多產(chǎn)而優(yōu)質(zhì)。他的每一篇作品都要經(jīng)過反復(fù)修改,一絲不茍。他的創(chuàng)作高潮期在30年代,包括住在青島的那段時光。他的小說故事情節(jié)并不復(fù)雜,但情境優(yōu)美,語言講究,完全可以作為散文來欣賞,代表作《邊城》便有很濃的詩意。欣賞他的作品,我以為可把握的兩點是:內(nèi)容上,如他自己所說:“我只想造希臘神廟……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毙问缴夏兀瑒t是詩意美的追求:“有詩意還是沒有詩意,這是沈先生評價一切人和事物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這是他的學(xué)生汪曾祺先生說的。

我讀得較多的是他的散文!稄奈淖詡鳌、《湘西散記》、《湘西》,這是主要的散文集子,都是以他家鄉(xiāng)風(fēng)土人情為背景而創(chuàng)作的,以他童年、少年時代的生活經(jīng)歷為題材。汪曾祺說:“沈從文是一個風(fēng)景畫大師,一個橫絕一代、無與倫比的風(fēng)景畫家。”這個評價毫不過分,風(fēng)景,尤其是水邊風(fēng)景,是他最拿手的。他自己也說,他的最好的作品都是在水邊寫的,卻又不限于此。由于他習(xí)慣于“什么都去看看,要在平平常常的生活里看到它的美,它的詩意,它的亞細亞式殘酷和愚昧”,他的散文中有著豐富的人生況味,底層人民的情感與生活細節(jié)!稄奈淖詡鳌肪筒粌H是他的個人經(jīng)歷,而且有湘西一帶人民生活的真實寫照。細致,生動,質(zhì)樸,感人。

在被奪去了那天才的筆,寂寞多年之后,在他過完了追求美的一生,悄然離世而去之后,意外地讀到他的一些書信,這便是他夫人和兒子編選出版的《從文家書》。從書信中,我讀到了一些更為感人的、自然、純正、親切的優(yōu)美散文,感受到他那赤子之心的人格美。下面這段話摘自1938年他從昆明寫給三姐的信中:

已夜十一點,我寫了《長河》五個頁子,寫一個鄉(xiāng)村秋天的種種。仿佛有各色的樹葉落在桌子紙上,有秋天陽光射在紙上。夜已沉靜,然而并不沉靜,雨很大,打在瓦上和院中竹子上。電閃極白,接著是一個比一個強的炸雷聲,在左邊右邊,各處響著,房子微微震動著,稍微有點疲倦,有點冷,有點原始的恐怖。我想起數(shù)千年前人住在洞穴里,睡在洞中。一隅聽雷聲轟響時所引起的情緒,同時也想起現(xiàn)代人在另外一種人為的巨雷響聲中所引起的情緒,我覺得很感動。唉,人生,這洪大聲音,令人對歷史感到悲哀,因為它正在重造歷史。

不過是雷聲,卻引起他的人生思考,聯(lián)系到當(dāng)時的飛機轟炸帶來的災(zāi)難。沈從文對事物的敏感,對生活細節(jié)捕捉的細致入微,在這段文字中均有體現(xiàn)。

還想抄《湘行書簡》中的另一段文字:

我輕輕地嘆息了好些次。山頭夕陽極感動我,水底各色圓石也極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什么渣滓,透明燭照,對河水,對夕陽,對拉船人同船,皆那么愛著,十分溫暖的愛著……我看到小小漁船載了它的黑色鸕鶿向下流緩緩劃去,看到石灘上拉船人的姿勢,我皆異常感動且異常愛他們……不知為什么,我感動得很!我希望活得長一點,同時把生活完全發(fā)展到我自己這份工作上來,我會用我自己的力量,為所謂人生,解釋得比任何人皆莊嚴(yán)些與透入些……

這便是沈從文,這才是沈從文。發(fā)自內(nèi)心的那種感動,那種對于人的熱愛,和由此產(chǎn)生的責(zé)任感與獻身精神,這種敏感和感動,是他身上最閃光的亮點,是他的人格美之所在,也是最值得我學(xué)習(xí)的方面,遠遠超過他作品的文字之美。

《青島文學(xué)》201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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