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陳恭懷的艱澀婚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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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恭懷的艱澀婚戀
裴毅然 茍藍方
1940年10月21日,陳企霞長子出生于延安中央醫(yī)院,故名“延安”,又名陳恭懷,行“恭”,祖父遠在寧波鄞縣老家,只能懷念,故拈字“懷”。
1966年7月,本是杭州大學外語系畢業(yè)生陳恭懷分配離校的日期,但他們這一屆大中專畢業(yè)生都未等來久盼的畢業(yè)分配,而是等來驟然降臨的“文革”,他們必須滯留學!棒[革命”。直到1967年底,北京六六屆、六七屆畢業(yè)生一再向中央提出“畢業(yè)”。我們此時也上省府請愿,口號“發(fā)米騷斗來”。經周恩來批準,六六屆大學畢業(yè)生從1967年11月起發(fā)試用期工資,開始分配工作,1968年元旦過后,陸續(xù)離校。
陳恭懷因是“丁陳反黨集團”、文藝界大右派陳企霞之子,標準“黑五類”,1968年元旦后發(fā)配浙江偏遠山區(qū)仙居縣,任某公社中學會計,不久再“下伸”至隊辦小學。這位原本高高在上的紅色公子,盡管落難于野,畢竟身高一米七五,儀表堂堂,拿著42.5元工資,單身未婚,無家庭負擔,在鄉(xiāng)村還是很扎眼。那會兒,農民沒有一分薪水,口袋干癟,任何一位“拿工資”的公家人都令他們羨慕,不乏前來說親者。
“文革”爆發(fā)前后,僻縣仙居來了不少“成分”不佳的知青。各地分配來的大學生,很自然形成松散團體,彼此關心,時不時有些大小聚會,互通情報,分享經驗。經驗之一:不可娶農村戶口姑娘。因為,不僅自己這輩子無法回城,連子女都得永居“農門”。陳恭懷年齡最長,不少好心人為他介紹撮合。
畢竟年近三十,終身大事音訊全無,陳恭懷不免焦慮。最初,他想在分配來的大學生中物色。那兩年分配到仙居的大學生三十多人,高于1949年以來之總和?上欢,而且不是已婚就是有主。最關鍵都知道他的底細,都知道他那位“墨墨黑”的父親,對他敬而遠之,或避而遠之。很快,他發(fā)現(xiàn)自己行情極低,幾無機會。
城里一位小學女教師,二十七八歲,容貌一般,陳恭懷從遠處掃過一眼。還未正式見面,介紹人就回話:“人家不愿意。”原因雖未交代卻顯而易見,不多說了。一對杭城來的大學生夫婦與他同校共事,對他最關心,一再鼓勵陳恭懷“主動出擊”,而且?guī)推溥x擇目標。一次,他們很高興地對陳說,他們去公社醫(yī)院,打聽到一位二十九歲的未婚女醫(yī)生,不是本地人。在他們一再慫恿下,陳恭懷終于狠下決心,給她發(fā)出約會信,約她某日下午四點于公路四公里路標處相見。時間還未到,他興沖沖前往,望眼欲穿地對著她可能來的方向,一直等到傍晚五六點也不見蹤影。他極懊惱喪氣,兩天后特上醫(yī)院“問罪”,態(tài)度不敢過于冒犯。女醫(yī)生很客氣地回答:她已有對象,不久將婚。情報有誤,陳恭懷無法怪罪那對大學生夫婦。
陳恭懷的婚事也引起校內其他人關心。造反派頭頭、革委會委員,廚房大師傅王大志的胖夫人,整天坐著輪椅,卻對學校大情小事熱心過問。一個下午,這位胖王嫂叫去陳恭懷,一副盛氣凌人居高臨下的神態(tài),對他表示關心,像如數家珍一樣報了一溜女性,讓他挑選。由于均為農村戶口,陳恭懷沒表態(tài)。她見他不吱聲,推出一個帶孩子的三十八歲女人。胖王嫂一再說此婦如何如何好,陳恭懷的心里卻很不是滋味。想想自己雖不是美男,說不上儀表堂堂,卻也高大健康,正宗大學畢業(yè)生,怎么能找個大七八歲且?guī)Ш⒆拥摹疤幚砥贰?心里暗暗嘀咕:“這不是要我賣身為奴么?”胖王嫂見他不感興趣,不屑一顧地推著輪椅走了。
這批大學生的婚戀,很引人注目,成為鄉(xiāng)人飯后茶余的段子,流傳不少“黑五類子女”找對象的笑話,很快就提煉出順口溜。說是剛分配來時,這些成分不好的大學生,找對象的標準:“臉俏身苗條;能唱又會跳;自帶飯菜票!比粢荒隂]找到,取消第一條;第二年仍沒搞定,取消第二句;第三年還懸而未決,就連最后的“飯菜票”都只好取消了,只要是個女的就行。
陳恭懷帶著先天不足的“大右派”成分,給他介紹的雖然不少,但都是三等貨,還遞話過來:“成分太高,不作考慮!”
我還不到三十,身強力壯,前途無量,怎么這么看低我?我真難受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終于,學校來了三四個中專女生,是縣里組織的文藝宣傳小分隊,叫語文組的趙老師任輔導。趙老師五十來歲,能拉琴,也會唱兩句,當地活躍人物,也因出身不佳,不受重用,但卻常常被“使用”。趙老師把陳恭懷也叫上,天天看她們排演,這下子機會似乎真正來了。陳恭懷看上其中一位黃巖姑娘,秀麗端莊、文靜謙和、識禮大方,也談得來。在趙老師鼓勵下,陳恭懷大膽向她遞詩:
斗膽冒犯敢相問,交個朋友行不行?望眼欲穿盼佳音,莫使悲漢再傷神!
去遞詩的趙老師感覺那位黃巖姑娘對陳恭懷印象不錯,認為很有把握,出門時很有信心地扔下一句:“你只管等我的好消息吧!”
午飯時,陳恭懷在食堂門口碰到那位黃巖姑娘,她眼睛紅紅,急急避臉,沒像往常一樣主動打招呼。陳恭懷情知不妙,果然飯后“信使”一臉喪氣交還詩條,搖搖頭,深深嘆氣。陳恭懷像一頭撞上冰冷鐵墻的熱漢,那個郁悶,隨手抽紙,再涂一詩:
老來眼昏不識花,幾欲采摘又怕扎;待到群芳斗艷日,再看哪枝到咱家。
一頂“大右派”成分的帽子,那么金貴的大學生、拿工資的國家干部,硬是找不回來這點差距。居然四處碰鼻,深深刺痛青年陳恭懷的尊嚴,晚年特述這段人生經歷,標題“碰壁”。政治標準第一,當今青年怕已很難理解這“第一”的分量了。
1971年1月,陳恭懷娶了一位“文革”前初中畢業(yè)生,說起來還是“政治為媒”。這位初中畢業(yè)女生之父乃臺灣書商,與其母早早離婚,在臺灣另行成家。其母牽著姐弟三人在大陸艱難度日。姑娘愛上高中同學,母親不同意,嫌那男生出身復雜。自己都已是可怕的“臺灣關系”,怎能再嫁“出身復雜”?黑黑結合,怎么得了?!那男生高中畢業(yè)后下鄉(xiāng),很快娶妻生子。姑娘等了幾年,沒有合適的,只好嫁給“大右派之子”,雖說也是黑黑結合,誰也別嫌誰,但人家畢竟是大學生,多少有點“找”回來。這位初中姑娘先因“成分”痛苦失戀,再因“成分”嫁人。
“文革”結束前,1975年因北京的大學畢業(yè)生請愿,現(xiàn)經周恩來拍板,他們這批文革期間的大學畢業(yè)生才辦理轉正。陳恭懷拿到五十元轉正工資。
“文革”結束后,臨海姑娘那位初戀男同學返城,進了物資部門,發(fā)了一點財。二人再遇,舊情復燃,各自返身離婚,然后再婚,續(xù)上前緣。陳恭懷先生說:“他們的愛情戰(zhàn)勝了我們這些不會經營感情的笨蛋。我畢竟單純愚鈍、書生氣太濃,不會處理如此復雜的感情糾葛。”1982年2月,陳恭懷離婚,留下一子一女。
1979年陳企霞平反,陳恭懷政治難期到頭,先通過關系調至廊坊師專。1988年其父去世,再通過中組部“落實政策”調京。1983年初,經母親牽線,陳恭懷與另一“文藝界大右派”秦兆陽之女秦曉晴通信。秦曉晴因出身不佳一直憂郁單身。不久,趁出差機會看望還在臨海的陳恭懷,1984年初在北京結婚!坝矣摇苯Y合,負負得正,性情相投,琴瑟相諧,晚年自印合集《晨晴·陳情集》。
人生成故事,痛苦釀杯酒。有什么辦法,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就是這么走過來的。那會兒要死要活的“成分”,就如此這般擺弄著一代青年的婚戀。陳恭懷前妻被“成分”拆散初戀,十多年后要求“彌補”,也不能簡單指責他們是“第三者插足”,人家也是時代的受傷者。他們的重續(xù)前緣也不是“不道德”,也符合現(xiàn)代婚姻觀——“以愛情為基礎”。
真實的歷史畢竟不是文藝作品,針腳歪扭丑陋,遠遠偏離歷史理性中軸。所謂“激情燃燒的歲月”,籠罩著透不過氣來的紅色高壓,不宜入居呵!
此文呈陳恭懷先生審定,回函最后一句:
整個故事都是那個時代平常而又平常的悲劇。時代發(fā)展了,悲劇只能由劇中的主人公自己品味其中甘苦。
《檔案春秋》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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