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節(jié) 敬一家地主子女的人生悲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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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隊干部拿過一桿紅纓槍,“咔嚓”朝地上一插,矛頭的木桿正好栽在己卯的肛門附近,他說:坐上,歇歇吧!
己卯就這樣,肛門頂著木桿,胳膊總算能吊得輕些。
那人獰笑著問:怎么樣?這會兒覺得合適了吧?
己卯認真想了一下,回答說:嗯,好像比將將捏個強一些些。
這是當?shù)氐囊痪浞窖,好像比剛才稍微強一些些的意思?
有一根尖細的木頭橛子頂一頂,已經(jīng)是享受,是恩惠。人要痛苦到什么程度,才能對換一種刑罰感恩不盡?
己卯的這一句名言,從此傳遍全村。
這是高頭村的一個著名典故。每當人們需要用一種殘酷的手段緩解痛苦的時候,會學(xué)著己卯的聲調(diào),說:嗯,好像比將將捏個強一些些。
己卯受不了刑罰,隔天放出,在村南一口井跳井自殺。
那是他的地,土改前就是他的地,土改后再分,還是他的地。井也是他家的老井。他被自家的財產(chǎn)要了命,是在1968年6月4日。
村人把己卯打撈上來,連忙給火閃報喪,火閃趕來,跪在尸體前大哭。大隊干部在一邊訓(xùn)斥:
己卯與人民為敵,死了活該。你還哭?你的立場站到哪里去了?
火閃止不住哭,一邊抽泣一邊訴說:我造了啥孽,怎么托生到這樣一個家。∥沂强尬伊,我哪是哭他哩啊!
火閃是哭她爸,還是哭自己?這父女二人的命運,哪一個,不值得善良的人們痛哭一場!
村人招呼隨鎖兄弟把老人埋葬了。隨鎖害怕大隊,推脫說自己已經(jīng)“劃清界限”,不能埋葬這個地主分子。但架不過村里人勸說,他還是出面把父親埋葬了。
己卯死了,批判己卯的聲浪卻是沒有止息。大隊做了個紙扎人,一張紙條子寫上“地主分子南己卯”,貼在紙人身上,繼續(xù)聲討批判。同時,不斷給隨鎖施壓,要他交代那些私藏的武器。隨鎖無奈,幾次找到大隊為自己辯屈,又一次義正詞嚴給大隊寫了保證:
我向廣大的革命干部,向廣大的貧下中農(nóng)保證,我絕沒有也絕不敢隱瞞南光榮的槍支彈藥,自從革命運動中廣大群眾揭發(fā)出南光榮隱藏槍支彈藥后,我問了他好幾次他都不承認,我也知道黨的政策的寬大,交出來無罪,我也下決心把它搞出來,只要有就非搞出來不可。所以在紅衛(wèi)兵大會上我向大家保證三天交出槍支,當天晚上回來就沒有睡覺給他講政策說服,只有交出來才是唯一出路。不交出來死路一條。他是負隅頑抗,死不認罪。那天早起,我就對大隊干部說了,大隊說你回去再好好動員。我回來接著給他講道理,講政策,他一直頑抗,死不承認。第三天我找到大隊,請交給大隊處理,大隊答應(yīng)了。這次他畏罪自殺,是帶著花崗巖腦袋進墳?zāi),是?yīng)得的后果。請廣大的革命干部貧下中農(nóng)相信我,我沒有隱瞞南光榮的槍支彈藥。黨培養(yǎng)了我十幾年,我也知道黨的政策的寬大,我是絕不敢隱瞞南光榮的槍支彈藥的。請廣大革命干部貧下中農(nóng)革命群眾監(jiān)督我吧,我絕沒有隱瞞南光榮的槍支彈藥。
隨鎖一口一個南光榮,南光榮是誰?不知道己卯的大名,誰能看出他是在指說自己的生身父親?“文革”時期逼迫地富子女和家庭“劃清界限”,這中間一個個不認親戚朋友,不認生身父母的悲慘故事,把一個民族的人倫關(guān)系毀滅到極限。以階級斗爭為綱,撕裂千千萬萬個家庭,正是那個時代的彰明昭著的惡行。
幾十年以后回憶,高頭人說,己卯哪里有什么槍支彈藥?那些都是謠傳。如果有,己卯怎么會跳井自殺也交不出來,大隊反復(fù)搜查也搜不出來。己卯拼著一死,只能說明他沒有什么槍,也沒有什么彈藥。幾十年來,己卯的老院基幾經(jīng)遷建,挖地丈深,誰曾見過槍支彈藥?憑借一句謠傳,嚴刑拷打逼人致死,這是“文革”年代最為慘無人道的革命壯舉。像己卯這樣的地主,即使在民國時代有過剝削,土改已經(jīng)斗爭,至“文革”二十多年的屈服改造也算還了孽債。然而在出身論血統(tǒng)論甚囂塵上的時候,農(nóng)村老老實實規(guī)規(guī)矩矩的地富分子,也只能又一次拉來祭旗再做犧牲。五月專政的紅色恐怖席卷全國,多少無辜的底層賤民慘遭打殺,天地永遠記著這個畸形歲月發(fā)生的悲慘的故事。
1968年5月,高頭村還有一個四類分子跳井自殺。在村里,他小名叫染兒。
“文革”結(jié)束以后,鄧小平胡耀邦同志大力平反冤假錯案。乘著全國的大勢東風(fēng),隨鎖兄妹找到公社縣里,要求落實政策,給父親的死有一個交代。幾番奔跑,1978年,臨猗縣革命委員會以臨落復(fù)字第221號文件形式,給己卯的案子作了答復(fù):
關(guān)于南光榮死亡問題的結(jié)論
南光榮,男,死年58歲,地主出身,戴帽地主分子。本縣李漢公社高頭大隊人。解放前曾充任偽閭長、村副、自衛(wèi)隊長并參加過閻匪暗殺團等。“文化革命”中,在審查其歷史問題期間,于1968年6月4日投井自殺。
這個落實政策的結(jié)論好沒道理。誰個不知道南光榮是投井自盡?問題是他為什么投井?好端端的他會投井?他擔任過閭長村副等,按政策夠不上歷史反革命。所謂防共自衛(wèi)隊,也沒見有什么行為。他這樣的人,死得活該嗎?
曾經(jīng)和好多歷史學(xué)者探討過“文革”平反問題,大家都說,最冤枉的要數(shù)農(nóng)村的所謂四類分子。走資派錯整了,右派錯劃了,平反,恢復(fù)名譽,補發(fā)工資。農(nóng)村的地富反壞,卻是整了就整了,沒見誰給你平反,沒見誰領(lǐng)過補助。國家賠償遠遠沒有覆蓋這個人群。農(nóng)民,說到底,還在下等公民之列。平時受盡侮辱,死了命也不值錢。
隨鎖兄妹的出頭之日,是在隔年的1979年。這年1月,中共中央頒發(fā)文件,給農(nóng)村地主富農(nóng)分子摘帽,為地富子女呼吁公正待遇。那個文件叫作《中共中央關(guān)于地富分子摘帽和地富子女成分問題的決定》,文件認為,經(jīng)歷了二三十年的改造,絕大多數(shù)地富分子都改造好,應(yīng)該統(tǒng)統(tǒng)摘掉帽子。至于地富子女,以后不再和地富家庭出身掛鉤,他們的身份一律認定為“人民公社社員”,“在入學(xué)、招工、入團、入黨和分配工作等方面,主要應(yīng)看本人表現(xiàn),不得歧視”。與這個文件配套,公安部也同時發(fā)文,要求迅速貫徹中央決定,“要把群眾評議,報縣革委批準、張榜公布摘帽名單這幾個程序,銜接得很緊,力爭在較短的時間內(nèi),把這件事情辦好!笨梢钥闯,最高領(lǐng)導(dǎo)急于處理好這一個群體的國民待遇問題。從頂層到全體國民,我們意識到對于這一個被侮辱被損害的群體欠了賬。從上到下急吼吼地落實政策,解放這些幾十年屈身為奴隸的人們,你能感到國家的某種歉意,能感到對于三十年政策偏頗的深層思考。
掀開千斤巨石,洗去政治烙印,屈辱和猥瑣一掃而光,隨鎖和火閃兄妹,迅速投身于1980年代初期的改革開放大潮之中。土地承包了自家種自家收,不用再看隊長的臉色了。農(nóng)民也能做生意了,長途販運不叫投機倒把了,雇工也不叫剝削了。隨鎖、火閃劉豐年兩口,立即動手,操持辦廠;痖W豐年在村里辦了個手套廠,制作皮手套,給外貿(mào)加工出口。廠子很是紅火,雇了二十來個人,車間幾十臺工業(yè)縫紉機“嚓嚓嚓”響著,加工廠的工人統(tǒng)一作息吃飯,一時蠻像樣子。兩口子不甘心小打小鬧,接著又搞藥用南瓜粉加工,包地收南瓜,加工成一種治糖尿病的原料,一時也很暢銷;痖W夫妻和村民簽合同收南瓜,大隊幾十畝地連片,南瓜產(chǎn)地有些規(guī)模。夫妻倆在村子里,也是踩得山搖地動。
商品經(jīng)營當然有風(fēng)險。隨鎖在東北伐木料,嘗盡艱難困苦。隔年又和兒子承包汽車跑運輸,終于因為不熟悉車況,賠了本。車子拍賣,還賬了事。
隨鎖跑車,村里用老戲臺子抵押貸的款。這個時候,鄉(xiāng)信用社追著還款,不還款就拆房子。隨鎖遠在東北,千山萬水之外寫來了求告信:“我今年苦干加巧干,一定還賬。至于房子,就別拆了。拆了也賣不了幾個錢。蓋,可是要脫幾層皮的!碑斈甑膭(chuàng)業(yè)艱難和起步風(fēng)險,隨鎖和火閃兄妹都是寫照。
1980年代初期,改革呼喚出頭鳥。像隨鎖火閃他們,都是村里的能人。他們有能耐,也有氣魄。一旦擺脫了政治重負,他們的能量立刻像火山爆發(fā)噴涌出來。他們大功不成,村里有人笑話他們,更多的人投去的卻是敬佩的目光。80年代,改天換地的80年代,新時期號召放開手腳,大部分農(nóng)民卻還是不敢動彈。那時鄉(xiāng)里村里上門動員辦廠辦企業(yè),只要你答應(yīng),立刻提供貸款?墒抢蠈嵃徒坏霓r(nóng)民誰敢要這筆錢?公社干部和村干部常常因為放不出貸款犯愁。隨鎖火閃豐年他們,就是那一批敢于出頭的人。在鄉(xiāng)下,他們是第一個動手吃螃蟹的敢于冒險的闖將。這需要見識,也需要魄力。也是長期被壓在底層,讓他們有改變地位的強烈愿望,有豁出去拼一把的勇氣。這時,長期遭受壓迫一轉(zhuǎn)成了地富子女的優(yōu)勢。這一個人群80年代初期的大膽出動,至今依然是歷史上空的一抹亮色。
火閃豐年的南瓜粉廠,也遇到難關(guān),南瓜爛在地里沒人收,廠子破產(chǎn),豐年躲債不見了蹤影。
廠子履行破產(chǎn)手續(xù)后,火閃和豐年離了婚,嫁到了運城。這個男人有工作,她從此住到了城里。
火閃不藏不掖,高調(diào)走完了自己的離婚結(jié)婚程序。依照鄉(xiāng)俗,她在娘家高頭村請了十幾桌親戚朋友,宣布人生第二春開始。
火閃離婚再嫁,村里多說火閃的不是。依我說,這是火閃的自主選擇。這也是面對人生重大問題,地主女兒南火閃的第一次自主抉擇。在那個“只許規(guī)規(guī)矩矩,不許亂說亂動”的年代,一個地主女兒,怎樣生活,怎樣言行,由得了她嗎?稍微越雷池一步,各方面的打擊干涉就紛至沓來。你只能在社會的監(jiān)視下低眉順眼循規(guī)蹈矩。這一次,火閃終于放開手腳給自己做了一回主。既然每個人的人生選擇都未必盡善盡美,我們?yōu)槭裁匆蠡痖W舉手投足閃閃發(fā)光?她不過為自己打算,礙著誰了?她樂意盡可隨她。
火閃豐年和隨鎖這兩家的最后一次合作,是給小學(xué)生印刷作業(yè)本販賣。豐年不懂經(jīng)營業(yè)務(wù),只是憨膽大,放任在外營銷的業(yè)務(wù)員吃回扣。這一回,廠子可是賠塌了,徹底拔鍋倒灶。隨鎖也在外推銷,豐年指責隨鎖收賬不交錢,由此鬧了意見,斷了親戚,一家人反目成仇。
這一年高頭村正月二十五古廟會,劉豐年也來了。他不為趕會為鬧事。在高頭村村委會門口,他張貼了一張大字報:
眾位鄉(xiāng)親聽我言,我是申村劉豐年。
隨鎖和我是親戚,互不說話好幾年。
勸我辦廠他牽頭,一心給我跑外頭。
他今富得流了油,我的光景到了頭。
生意賠了我認栽,不該收賬不還錢。
隨鎖是個什么人,大家替我多宣傳。
從這個大字報看,他們已經(jīng)鬧得很僵。至于其中的衷曲,誰又能說得清。村里人說,這就是把兩家的丑事攤給大家看,把隨鎖損了一頓。兩家從此交惡,隨鎖兄妹也從此斷了來往。
豐年死在90年代,隨鎖死在前幾年。他們死后,他們的兒子頗得先祖家風(fēng),生意做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隨鎖的兒子在晉北開熟食店,在太原買了房子,已經(jīng)定居省城;痖W的兒子在運城開著一個燈具店,做霓虹燈燈箱,在運城置辦了兩棟小樓,一棟住家,一棟辦廠。他們都已經(jīng)成為新一代的城市移民。兩代人的接力,終于填平了上一輩的政治陷坑,現(xiàn)在,后人驕傲地面對新生活,從他們眼里看出的,是平等和自信。
關(guān)于地主南光榮,他們都知道得很少。畢竟他們是孫子一輩了。
在運城找到火閃,她住在城中一棟小樓里。一層擺滿了長長短短的鋁合金條子,有機玻璃構(gòu)件,那都是制作霓虹燈的加工原料。她也六十八歲了,和孩子住一起。
剛開春的時候,她回過一次村里,娘家給大嫂過周年,隨鎖的兒子也回去了。
他們見了面,沒說話。
隨鎖兒子說,我姑就不理我。
火閃說,我是他姑哩,他不叫我,我能叫他?
看來這兩家的恩怨,還延續(xù)到了下一代。從飽受欺凌到揚眉吐氣,從相依為命到形同陌路,五十多年來,這一家地主兄妹,走過了坎坷曲折的人生之路。品味一下,讓人五味雜陳,感嘆不止。從凄風(fēng)苦雨的艱難時世扶攜著走出來,又在發(fā)家致富的大潮里結(jié)了怨。此時暮云四合,星垂平野,看得出,火閃,心有千千結(jié)。
曾經(jīng)的歲月有溫暖,卻是血淚相合流。今日,他們早已不再困在一洼涸轍,他們的天地無比廣闊。展望遼闊的海域鳶飛魚躍,那又何必俯首低回,懷念苦難。或許人生動如參商不相見,畢竟他們是在各自的水域盡情地遨游,理解他們吧,今天終于有能力相忘于江湖。
《隨筆》201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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