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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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鹿兒島的鹵豬肝看上去干燥、緊實,暗沉而讓人放心的顏色,切成薄片之后可以看到內質的細密,像大理石的切面。剛一入口是一派木然,漸漸的豬肝特有的香氣會在嘴里緩緩散開。與肉質輕盈,入味透徹然而有些偏咸的西班牙黑椒火腿腸,堪稱一對送紅酒的優(yōu)質小菜。
每隔一段時間,柳森就會約三郎到珠江新城吃富隆酒膳。這個店的風格并不張揚,私密度比較高,雖然沒有會員制,但無形中只接待熟客。
店的面積適中,裝修洋派但不虛華,一樓除了迎賓的柜臺,便是整齊密集的酒架,恒溫的酒窖在地下,可以隨意參觀。二樓才是品酒吃飯的地方,隔成大大小小的房間,統(tǒng)一的巴洛克風格,沒有廳堂也不造成干擾。
他們被安排在一個熟悉的小間,一側的落地玻璃可以看到繁華的街景。
好的下酒菜就跟老情人一樣,不見會想。這是小叔叔柳森喜歡說的一句話,而且他這個人豪邁,通常都是對著裝筆挺、相貌堂堂的經理說,根據(jù)今天的食材看著辦吧。彼此都給足了面子,還可以享受到貼心細致的服務。
今天自然也是如此。
又上了一瓶紅酒,是按照“漸入佳境”的路數(shù)安排的,經理戴著白手套,神情恭敬地倒酒,又狠狠說了一通這一瓶的身世、來歷和特色,幾乎讓人穿越到陽光明媚的法國瑰麗的葡萄園中。在他的引領下,三郎謹慎地喝了一口,依舊是微酸微澀的感覺。再怎么高級的紅酒,對他來說就是這種境界,太甜或者拉扯嗓子就是不好,但說什么好的紅酒口感層次分明,舌尖味蕾綻放翩翩起舞之類的簡直就是扯淡。
當然,這也許是他一個人的問題。
他討厭所有的裝腔作勢,有一次朱易優(yōu)提醒他,接受采訪不要跟媒體說喜歡吃紅燒豬大腸,這不是一個藝術家該吃的東西,要說吃素,偶爾清修辟谷。他終于明白自己是怎么變分裂的。
但大家都這樣,若不拿著水晶夜光杯晃圈,這個世界就不對了。
所以啊,只有面對沉默的布料,他才會真正心動。肅穆的質地和紋理,對他而言是魔,是妖,是一生唯一的伴侶。
一股清新的蒜香味道撲鼻而來,緊接著,侍者便呈上了兩盤煎烤得恰到好處的日本帶子,乳白色的肉身碩大肥美,浸在精心調制卻并不著色的料汁里十分誘惑。柳森一邊用刀叉切開帶子一邊說道:“一個都沒看上嗎?”
“沒什么特別!比杉傺b想了一下,這樣回答。
自從在男科醫(yī)院偶遇之后,柳森開始了新一輪給三郎介紹對象的狂潮。他曾經把三郎約到美術館,觀察一個知性女孩的背影和體態(tài),介紹他們認識。也拉著三郎一塊兒去看內衣模特展,完全可以找到一覽無余的性感女生,他的理論是男人心底的欲念其實高度一致,就是開著奔馳旁邊坐個大胸模特。
還有公關公司最新的錄用人員簡歷,厚厚一疊放在牛皮紙的卷宗袋里。但其實三郎根本沒有打開,數(shù)日之后又原封不動地還給了柳森。
柳森開始吃帶子,美味卻不能抵消傷感,“我覺得特別對不起你父親,你這么優(yōu)秀,為什么最基本的問題解決不了?”
“有點累了!
“所以才說找個平常人過日子。”
“苞苞還不平常嗎?”
柳森停下手中的刀叉,正色道:“不要提她好不好。”
沉默。餐刀在陶瓷盤子里發(fā)出細微的聲音。
打破沉默的還是柳森,“你還想著她嗎?”停了片刻,他才說下去,“我說的是蘇立!
“哪有。”他這樣回答,顯得漫不經心。手中的刀叉把帶子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卻沒有一塊放進口中,索性把刀叉放下。
蘇立是他在大學時的初戀,他至今還記得她的經典特色的樣子——緊貼頭皮的馬尾,松松垮垮的運動服,麥色的皮膚,一字眉。然而一切尋常都擋不住她的明亮和俏麗。
也許是由于家庭條件優(yōu)渥,她的性格一派爽快透明沒有半點雜質,三郎還第一次見到沒有憂傷和煩惱的人,她的善良、快樂、樂于助人自然天成。重要的是蘇立沒有看中本班或者別班的高富帥,而喜歡他這個相貌平平又有些靦腆的男孩子。
那段時間,每個月第一周的星期日,他們在學校附近的小區(qū)廣場上擺“自由空間學生墟”,幾乎全系的同學都會拿出自己的手工作品出來賣,做法是簡單的席地擺攤,或者自帶繩索、木架,把各種衣物掛起來展示。有衣服、褲子、裙子、飾品,也有明信片、皮具、香薰、手工皂等等。三郎那時候做的衣服就深得人心,不僅本校的同學,就連路過的居民也會停下來左挑右選。只要有人還價,三郎的臉就成了紅布并且說不出一句話,都是蘇立出面解圍。談戀愛也好,談錢也好,她都無比坦誠、直來直去。
學校里號召給地震災區(qū)捐款獻愛心,各個班集體聞風而動,她偷偷塞給三郎兩百元錢。她知道他愛面子,也只有她能看出來他已經兩周不怎么吃早餐了。每次遞給他饅頭、包子或者粽子,她都會說吃不下了,別浪費好不好。
母親也喜歡她,說她是好人家的好女孩。甚至有時候,得知她節(jié)假日不到家里來,便放棄買魚,只買一節(jié)豬腸子回家。畢竟魚還是太貴了,她只想買給她吃。
大二的一個暑假,他們結伴去了西南云貴川一帶的邊遠山區(qū),以最節(jié)儉質樸的方式,調查和認知了中國民間傳統(tǒng)手工藝。農民身上老土布縫縫補補的舊衣服,充滿了故事和訴說,堅持著一種內心深處永恒不變的東西。那時候的蘇立就有這樣的認識:一件衣服的價值不在于動用的科技手段有多高,只有體現(xiàn)出它的精神價值才是真正的奢侈和昂貴。
他們住在農民的家里,夜晚在黑暗中聽著隔壁傳來織布機單調而有力的聲音,會讓人產生無以言說的感動。在他們到來的之前之后,這聲音伴隨了人類數(shù)千年并將依舊陪伴下去,是代代相傳的兒女心頭永不磨滅的記憶。
她曾說過:我非常迷戀手工,將來我們一定要有自己的品牌,我們所有的產品全部是純手工制作,包括從紡紗到織布,從縫制到最后的染色,全部采用手工和純天然方式。目的就是堅持和傳承傳統(tǒng)技藝,讓人們從對于華麗、奢靡與性感的渴望,轉向對含蓄、原生態(tài)以及細枝末節(jié)的體驗。
她是一個堅定的理想主義者。
這讓他相信年輕時的富有,有時候反而可以抵御金錢對于人性弱點的侵蝕,反而可以并不需要沾染過多的銅臭氣。
他對她的仰慕之情超過了愛,后來他的創(chuàng)業(yè)之路,一一見證了她果然是他的繆斯,有著旗幟一般的感召力,包括以放棄的姿態(tài)進入,像死人一樣沒有觀點絕不做作,無一不是來自她的靈感。
她就像鉆石一樣,其中有一面的光芒竟然是與父親旗鼓相當?shù)哪欠N關懷。那種發(fā)現(xiàn)太奇特了,是自從父親走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的,令他發(fā)自內心的自信。
他們也是在那樣的深山老林里自然地在一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滿心憧憬地相擁而眠。他喜歡看她織布、繡花、坐在火膛邊添柴的樣子,歪著頭,聚精會神,直到額頭一邊的頭發(fā)慢慢垂落下來,她卻仍可以一動不動,臉上升起淡淡的溫柔。
她不化妝,甚至連口紅都不搽。頭發(fā)也因為疏于打理梳成一根毛茸茸的辮子,貓尾巴一樣低垂或者趴在她的肩上。在他的眼里卻是少有的干凈、清秀,令人無法忘懷。
當然,他也要去打柴,挑水,她總是夸獎他真不愧是裁縫的兒子,每一件格子衫都那么合身,因而干粗活的時候也韻味無窮呢。
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標準的技術宅男或暖男吧。
仿佛從天而降,如回歸田園的董勇和七仙女,你耕田我織布,相視一笑萬物生輝。原來那些艷俗的成雙成對的喜鵲、牡丹并蒂而開的圖案,也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是真實心境的寫照。
那時候以為,幸福和美好是綿綿無期的。
可是突然,她就從他的視野和生活中消失了。開始只是說利用假期到法國旅游,后來變成游學,最后聽說直接在法國的時裝學院留學了。他一直覺得她會跟他聯(lián)系的,而且學校里的同學突然離開出國留學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奇怪的是她一直都沒有跟他聯(lián)絡。教室里她經常坐的位置總是空著,如果坐著女生,背影又有一點像她,他的心會一陣狂跳,手腳卻動彈不得。
一個學期很快就過去了,他忍不住跑到她家去找她。他知道她父親是個成功的商人,果斷并且嚴厲,他只在她父親出差的時候去過她家兩次。
然而,她家住的一線江景的復式豪宅已經賣掉了。
直到大學畢業(yè),他才確認她的確是用斷崖式的決絕方式與他徹底告別。也只有這時,他才警醒他是那么愛她,就是那種單純的男女之愛,因為曾經像空氣一樣,所以沒有珍惜,以為她永遠無處不在。
“愛是可以殺死人的。”柳森冷冷地說道,并且刀叉并用,在切一塊侍者剛剛呈上來的牛排,應該只有四成熟,每一刀切下去都沾有血絲。柳三郎盡可能不去看那只盤子,有一攤紅色的黏液讓他反胃。他點的是小羊排,要求燒透并且入味。后廚做得不錯,真的是入口即化。
柳森微皺著眉頭,切好牛排才抬起頭看了三郎一眼,“我說多少遍了,要面對現(xiàn)實啊,就是她甩了你。富人家的孩子都這樣,可以任性啊,可是你當真了。干嗎要當真?她就是玩玩的,別說她找不到你,現(xiàn)在資訊那么發(fā)達!
因為心又死了一次。當然他什么也沒說。
“什么愛不愛的,找個人結婚、生孩子,總比胡來強吧?你不要看著我,我心里分得很清楚!
“難道我不想嗎?”三郎無力地說道,索性放下手中的刀叉,眼睛望向窗外。夜幕降臨,對于許多人來說生活剛剛開始,一群紅男綠女路過,夸張地打鬧;一個老男人牽著兩只不同品種的寵物狗出來遛,其中一只泰迪張開后腿撒尿,男人停下腳步等待,一邊聽電話。三郎繼續(xù)說道:“我現(xiàn)在羨慕任何一個人,哪怕是一條狗,因為有權利庸俗。”
“把過去的一切都忘掉!绷瓗缀跏怯妹畹目跉獯驍嗳傻脑挘抗馊缇娑⒆∪,直到他重新拿起刀叉。柳森的口氣和緩下來,“被一個姑娘甩了,你看看你那副樣子,你正常過嗎?我說的是大學畢業(yè)以后,千萬別跟我說你是什么藝術家,先把日子過起來再說。你知道我這輩子聽到的最深刻的一句話是什么嗎?”
三郎抬起頭來,望著柳森,洗耳恭聽。
“節(jié)哀順變,處理后事吧。”柳森有些蔑視地掃了三郎一眼,把一塊飽蘸黑胡椒醬汁的牛肉塊送進嘴里。
有時候,人生就是一個接一個的飯局組成的。
星期五的下午,柳三郎和苞苞在街道辦事處辦理了離婚手續(xù)。之前兩個人相約、碰頭都很平靜、準時。但是因為排隊,還有一些拉拉雜雜的程序,辦完之后已經是下午五點四十分,因為是小周末,下班高峰提前而至,大馬路上已經鐵流滾滾,遠觀幾乎是水泄不通。
柳三郎有密集型恐懼癥,加上也許事情辦得比較順利,心情不錯。最重要的是,無論苞苞這個人多么不堪,但是口風緊卻是許多女人做不到的一個長處。至少她跟柳森那么相熟,關于他們的私生活她都沒有漏過半個字。
“在附近找個飯館吃飯吧。”三郎對身邊準備離開的苞苞說道。
很明顯苞苞愣了一下,估計感覺實在是意外吧。但很快她看了他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這還是他們兩年后的第一次見面,說好在街道辦事處的宣傳窗處碰頭,當時三郎暗自吃了一驚,因為苞苞小臉蠟黃,眼神也相當萎靡。要知道當年的她臉色紅潤,思維簡單快樂。有一次她在家里放錄音機,給小朋友編舞,一本正經跟著音樂跳幼稚的舞蹈。三郎很想笑,說怎么從頭到尾就一個動作啊?她回說哪里是一個動作,分明是四個動作啊,一邊還分解給他看。
他其實并不后悔娶了她。人都是這樣,如果不能如愿以償,就選擇最不累心的生活方式。苞苞有時候還蠻可愛的,若能夠十指相扣手拉手地睡覺該有多好?然而年輕的身體里情欲涌動,誰會陪著誰歲月靜好?
終于有一天晚上,苞苞打扮成童子軍模樣,一身藍白相間的海軍服短打扮,刻意營造制服誘惑。在這之前她也穿過透明蕾絲扮性感,總之足以看出她用心良苦。熄燈之后,她抱住他,親吻他,還輕輕咬他的耳垂。他也很想做點什么,內心里翻江倒海,然而萬事向衰無藥起,一身躺倒任花埋。
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苞苞轉過身去。
她在黑暗里說出了一直沒有勇氣說出的話:我知道你不愛我,但沒想到你還嫌棄我羞辱我,跟我結婚但是不圓房,對我性封鎖。我覺得我都不是女人了,就像做了變性手術一樣,長出了胡子和喉結,就連最后一點自信心都沒有了。她越說越傷心,忍不住失聲痛哭,之后她用被子蒙住了頭,哭聲變成了哽咽。他極有沖動伸出手去抱住她,可是他說什么呢?
幸虧他們都是最好的演員,聯(lián)袂演出默契地秀恩愛。本來嘛,人活得是一張臉,一個面子,一副令人羨慕的景象。越虛幻便越逼真。
白天他是多金的才俊,晚上扮演冷漠的國君。
盡管后來發(fā)生的事不可收拾,但無論如何沖著曾經的抱歉與愧疚,三郎還是開著他的寶馬車進入了最近的一家五星級酒店停車場。
酒店的三樓是潮菜館,貴到空無一人。裝修風格是潮式的亭臺樓閣,利用小橋流水作為間隔,夾雜著展示潮繡、木雕和陶瓷。一個女孩子在涼亭里彈奏古琴,音色暗沉如夢中自語,亭匾草書著兩個字:盡南。
一個穿著黑制服的女部長微笑地走過來,“柳先生,您來了!
三郎心底一驚,他真的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光顧過這里,根本一點印象也沒有。女部長提醒了兩句,還說酒柜里存有他大半瓶洋酒“杯莫!。三郎哦了一聲做出想起來的樣子,但其實腦袋里仍舊一片空白。有一段時間跟著朱易優(yōu)為了風投出入各種酒場,具體的地方他是絕對想不起來的。
但是女部長的記憶力實在了得。
兩個人在大堂靠窗的位子坐下,三郎點了鮑魚和凍蟹,“杯莫!弊匀灰材蒙狭俗。經過了一番磨難如今終于分手,反而可以聊一些家常話了。苞苞問了他母親的近況,身體可好。他問了苞苞警察找她都問了什么。她又是怎么回答的。但是并沒有提到端木哲的名字,他不想提到那個骯臟的名字。
其實柳三郎并不喜歡喝洋酒,對于他來說,無論多貴的洋酒都是后勁十足,快速上頭令他萌生醉意。
“真是讓人難以琢磨啊!本七^三巡,苞苞也微微泛紅了臉頰,她望著眼前的酒杯,不禁感慨起來。
“什么意思?”
“我說的就是你啊,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
“現(xiàn)代人沒有隔夜仇!
“還請我吃這么貴的潮菜!
三郎想了想,脫口而出道:“感謝你的不殺之恩啊。”
這無疑是酒后真言,兩個人同時都嚇了一跳。三郎當然不會再說下去了,苞苞的臉色也從蘋果變成了秋梨。
短時間的清寂、沉默。
“我承認我出軌,但是——我真的沒有——”苞苞沒有說下去,因為三郎用手勢制止了她。
他不想聽任何解釋,如果看著她當面撒謊就更加不堪。他在針孔錄像機里看到了她的一舉一動:她謹慎地往他的曦露香檳里下藥。在他看來香檳原不是酒,口感就是膚淺芳香,用它開胃也還好。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君子,在此之前趁她洗澡時偷看過她的手機,本以為都是一些油膩膩的男女情話,然而沒想到的是,苞苞和端木哲之間的短信量少字也少,有一點惜字如金的味道。其中有一條令他印象深刻,“勇敢一點,全部都是我們的!碑敃r實在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結合她的行為,一切都變得簡單明了。
一開始他的確是不同意離婚的,因為保全面子,也因為母親的心情。但是后來他想明白了,向苞苞表明態(tài)度同意離婚,但是苞苞開始興高采烈,不過后來就變得態(tài)度遲疑曖昧?吹剿呐e動,恍然大悟之后先是驚出了一身冷汗。一連數(shù)日他無法成眠,但白天仍舊要裝得若無其事,只有深夜在床上望著她的背影,沒有一點真實感,然后有一團東西在胸口聚集,慢慢膨脹直到塞滿胸口,頂住咽喉,極端的憤怒和仇恨令他喘不過氣來。
然而最終,這一瓶曦露香檳都沒有出現(xiàn)在餐桌上。
他再一次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是在一個黑色的垃圾袋里,整個袋子里都是空置的瓶瓶罐罐,有些是醬油瓶、咸菜罐,而有些是護膚品、洗發(fā)液、香水瓶之類,猛一看這一類生活遺物出人意料的繁多而龐雜。這個酒瓶便置身其中,但里面已經沒有酒,估計是倒掉了。
他將最后的一個底兒的液體,倒進另一個茶色的小藥瓶里。朱易優(yōu)找到一個熟人,在某大學司法鑒定中心工作,請人做了化驗。結果是含有大劑量的甲基苯丙胺類的毒品。
當時他就傻了,跌坐在沙發(fā)上。
本來離婚這種事,為爭奪財產撕破臉也不出奇。端木哲是瘋了吧,一個窮瘋了的錢串子,居然要置他于死地,或許還有奪妻之恨。
良久,恢復意識之后他才想明白,那條勵志的短信“都是我們的”是什么意思,為什么急于離婚的苞苞后來又不提離婚了。而一個披著藝術家外衣的服裝設計師嗑藥過量導致死亡,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了。
實在要感謝高科技,冰冷的電子產品有防身衣般的溫暖。
三郎家客廳的墻上有一幅油畫,畫面是一正一反兩個金發(fā)碧眼的天使,他們在花園里飛舞,肩膀上長出毛茸茸的翅膀。正面的那個肉肉的男孩,肚臍眼就裝著針孔錄像機,俯瞰著這個布置典雅而溫馨的房間。
油畫的品位乏善可陳,是苞苞買的?梢娔菚r候的心情,她是希望盡快生孩子的。她喜歡孩子。
在酒精的作用下,三郎的意識開始漸漸模糊。但他仍舊記得,在他轟然倒下之前,苞苞再也沒有喝酒,只是怔怔地看著他,眼神中充滿狐疑,意思是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瞪大了眼睛,但根本想不通。
那種樣子,還是蠻討喜的。
凌晨一點十分,蘇而已趕到了酒店大堂的門口。服務生把車鑰匙交到她手里的時候,埋怨了一句:“遲到了五分鐘啊,客人都等好久了。”蘇而已點頭致歉,抓過車鑰匙向轎車奔過去。
她打開駕駛室的車門,一股刺鼻的酒氣撲面而來。她也顧不上這些,急忙把頭伸進去說了句:“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
說完這話,她順勢坐在駕駛室的位置上,這才著實一愣,剛剛反應過來轎車的后座上坐著什么人。她忍不住再一次回過頭去,由于轎車被服務生停在大堂門外,在酒店大堂內輝煌的水晶燈的映照下,后座上的兩張面孔清晰可辨。一個是柳三郎,雙目緊閉地靠在一位年輕女人的肩膀上,那個女人則目光平和地望著窗外,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
世界真小,小到一抬頭便看見了你喝醉的臉。
蘇而已這樣想著,盡可能從容不迫地打開引擎,一系列熟悉的規(guī)定動作之后,豪華轎車悄然無聲地駛離酒店。
身后的女人說了一個地址,蘇而已“嗯”了一聲,表示明白。
深夜的道路清靜了不少,只要正常行駛就好。隨著道路的細微起伏,只有好車才懂得在平穩(wěn)中順勢呼應隨即還原,讓人感到知性、貼心的撫慰。沒有聲音,整個世界都知趣地靜默。
蘇而已抻了一下脖子,這樣便可以從后視鏡里清楚地看到后座上的那兩個人。柳三郎一直在睡,年輕的女人則一直看著窗外,她的輪廓柔和,眼梢微微上翹,鼻梁挺拔,細看是個美人。為何在看到他們第一眼時沒有驚到手忙腳亂?那是因為蘇而已并不是第一次看到這一對璧人了。
回國之后,她曾經一個人去過一次教員新村,只是想去柳家看一看。她做好了充足的思想準備,柳三郎或許已經結婚生子,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他們應該是互不相欠的吧?作為老同學登門探訪,她說服自己的理由是走完整理好情感的最后一步,凡事都應該有始有終。
她承認有過一些時間節(jié)點,她想過聯(lián)絡他,可是她又能說什么呢?而他,又能為她做什么呢?特別年輕的時候,他們就是性別置換的一對情侶,遭遇一個大時代便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
那是一個星期天,她抱著承受一切現(xiàn)實的心態(tài)前往柳家,沒有提任何禮品、果籃之類,只帶了一瓶法國葡萄酒,希望自己顯得優(yōu)雅而禮貌。私下里,應該是跟歲月有一個了結。
但當她看到柳家的那座陳舊的樓房時,還是猶豫了,是近鄉(xiāng)情怯的那種體會。說句老實話,如果不是因為大溪,她是一定選擇一個轉身就是一生的結局。這便是她的性格,她的決絕,她就是這樣一個人,曾經多么恣意生長無所顧忌,如今就有多么淡然處之不談風月。
然而大溪是她和三郎的孩子,她到法國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以她的性格,身處那樣的困境,打掉孩子是唯一的選擇。她去的是一個華人的診所,那個女大夫為人友善,她說你確定拿掉孩子嗎?她還說你的子宮嚴重后傾,以后再想懷上孩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蘇而已訴說了自己的難處,女醫(yī)生思考了一下,決定把她介紹到有教會背景的庇護所。可以說是大溪指引她走上了一條生路,她在庇護所里住下,并找到可以維持口糧的工作,先是在庇護所做清潔,后來身子重了就去廚房,總之那里的人都很友善。她也是在生下大溪之后,才知道女醫(yī)生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但這已經不重要了,包括她的子宮是否后傾也不重要了。
有了孩子,父親這個稱謂就繞不過去。
也不是沒有僥幸的心理,萬一他還記得她,或者因為各種原因依然單身?傊且惶靸刃睦锇傥峨s陳。
也就在這時,一對年輕的夫婦從她的身后走過,熟門熟路率先進了單元的門。說他們是小兩口因為自然地挎著胳膊,男人的另一只手提著精致的參茶禮盒。女的不知道在小聲說什么,兩個人都笑嘻嘻的。
蘇而已一眼就認出了那個男人是柳三郎,女人的正面沒看清楚,背后看她穿了一件玫瑰紅的外套,肩上背著一只圣羅蘭的坤包,黑色的透明絲襪緊包著纖細修長的小腿,腳上是一對經典款的黑色高跟鞋,鞋面的標志是口字形金屬大扣,是女明星最愛。
女人一身名牌,也一身的喜氣洋洋。
也許剛結婚不久吧,怎么看都是高度和諧、相襯的一對。蘇而已感覺自己若此時上樓拜訪,不僅不合時宜,簡直有點像來砸場子的小丑。回到家里,心情仍然失落,就把法國紅酒給打開了。
母親說道,閑著沒事,喝什么酒啊。不過,隔了一會兒,也拿了個杯子過來跟她對飲,深夜里的母女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悵然和失神,但是什么也沒有說,更沒有長吁短嘆,氛圍是閨蜜一般的心心相印。
所以今天再一次看到他們,蘇而已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吃驚。
轎車駛進一個高尚小區(qū),是風格沉穩(wěn)絕不張揚的小型樓盤,只區(qū)區(qū)四幢相似的公寓樓。停車的那一棟,透過玻璃門可以看見門廳的仿古燈、油畫、黑皮沙發(fā)連同男管家一應俱全毫不含糊。
三郎的太太在車上就掏出皮夾子把費用付了,她這一次的裝束雖然沒有上一次那么醒目,倒是一身黑更令她顯現(xiàn)幾分雅致。
她架著三郎,騰出手來接過蘇而已遞到面前的車鑰匙。
“謝謝!彼f。
“需要幫忙嗎?”
“不用。”
他們走了,三郎的步子深一腳淺一腳,重量幾乎都壓在太太身上。蘇而已在黑暗中站了好一會兒,直到男管家見狀跑過來攙扶三郎。他為什么喝那么多酒呢?而太太也是異常的平靜,可見是他們生活的常態(tài)。然而,所謂的醉生夢死不這樣又哪樣呢?被人們羨慕又肯定的人生不這樣又怎樣呢?
其實在這之前,蘇而已在網絡上已經看到了三郎的成功,他已經成為這個時代貨真價實的青年才俊。
三郎居住的小區(qū)在優(yōu)質地段,臨街是一條主干道,沿著人行道獨自行走并不會感到不安全,反而因為深夜人流和車流的減少,別有一番清靜。蘇而已決定步行回家,好在離她家也不太遠,大約四五站的距離。
至于她的心情,她想起那次跟母親對飲之后,她們趁著酒意聊了兩句從不愿意觸碰的話題。
“你想爸爸嗎?”
“想有什么用?可能沒有消息反而更好吧!
“我想爸爸了!
“只有親人才會把事情搞得一團糟,”母親淺淺地呷了一口紅酒,瞇起眼睛,半晌才道,“其實媽媽最感激的人是你,要不我可能就病死在鄉(xiāng)下了!
“你恨他嗎?”
“談不上,就是耽誤了你!蹦赣H的眼圈微微發(fā)紅。
“哪有,我這不是很好嗎?”
“找個合適的人吧,我可以跟你分開住!蹦赣H淡淡地說道。
她的內心陡然一陣酸楚,但也只是一劃而過的憂傷。這個世界從來都不相信眼淚,當時她什么也沒說,甚至莞爾。但在心底決心做一個女漢子,照顧好母親和大溪。
疏星點點的夜晚格外清明幽寂,然而在她的眼中卻是一片肅殺;叵肫鹞羧盏妮p狂甜蜜,愛,根本什么都不是。
蘇而已開始慢跑,希望盡快離開那些“草色遙看近卻無”的記憶。
手機傳來信息進入的提示音,她邊跑邊打開手機,“睡了嗎?”是周槐序發(fā)過來的,他知道她晚上常有代駕的工作,所以不太忌諱時間有多晚。而且,他是唯一一個沒有對她做代駕指手畫腳的男人。她也被某些男人追求過,一聽說上有老下有小立刻閃人。如果是小老板一定說才掙幾個錢?一個女人家不要做了需要多少我給你。她總是在心里冷笑,我憑什么要你的錢?接受周濟也是面子,我憑什么給你這個面子?
蘇而已想都沒想就關掉了手機,繼續(xù)慢跑,后背可以感覺到一點水蒸氣般的細汗。
就讓他覺得自己睡了吧。不然呢?一塊兒去消夜?喝一碗蝦蟹海鮮粥在漫漫的霧氣間四目相望?然后手拉手地走一段夜路?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但是那又怎樣?就算她在他心目中是一朵白蓮花,在他的那個錦繡家庭里,在眾人的眼光中也還是“拆爛污”。
她再也不要演悲情劇,哪怕是當女主角。
母親手術后只觀察了一晚上,沒有發(fā)現(xiàn)意外就決定立刻出院,回到家里休養(yǎng),等到傷口拆線的時候再到醫(yī)院去處理一下即可。畢竟住院的費用太高了,每天送到病房來的打印的醫(yī)療支出一覽表,密密麻麻,長的時候單據(jù)可以拖到地上。蘇而已還好,母親根本躺不住了,一心只想出院。
這就是現(xiàn)實的焦慮,她要賣掉多少童裝才能把手術費用賺出來?想到狹小客廳里一地的等待快遞的包裝盒,滿桌子的等待填寫的郵件單,她根本沒有一點力氣用來感傷。去年的雙十一,他們一家三口忙了整整一天,母親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來了,大溪到樓下買的盒飯。
把母親接回家安置好以后,蘇而已便買了果籃去周槐序家拜謝并接回兒子。對于素昧平生的周警官的幫助,在她的內心里除了深深的感激,而后升起莊嚴的敬重,似乎那些非分的理解都是一種輕慢。
蘇而已也很喜歡小周的媽媽,感覺她優(yōu)雅、和善。
這是一個典型的錦繡家庭,就像高尚小區(qū)的樣板房一樣,供大家觀摩、仰慕和學習。
當時的大溪正在玩著遙控器,指揮空中的鷹嘴熱帶魚氫氣球游來游去,眼看著圓滾滾的氫氣球越來越不受控制,飄到了陽臺上,再飄就有可能隨風而去。大溪大聲喊著小周小周,陪坐在客廳的小周只好起身去搭救大溪。
在回家的路上,蘇而已批評兒子太沒有禮貌了。
大溪默不作聲,只是詭異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
沒什么。
照說,這種“無下文的回應”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可是周槐序還是會像老熟人那樣偶爾給她發(fā)個信息。盡管她對他印象不錯,但也絕不會接受他發(fā)過來的任何一個彩球。
她想。
并且她一直也沒有停止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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