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致高迪街三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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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高迪街三號
王天寧
嘿,高迪街三號:
語文老師叫我們寫信給自己的朋友。你也知道,“朋友”這東西,似乎從來都不屬于我。我決定寫信給你,你這條老街,并且已然不存在的老街。我苦惱的只是不知怎么稱呼你,親愛的?尊敬的?久違的?不,這些都不對。你我是朋友,老朋友久別重逢就該擊掌、握拳、擁抱和流淚。我思索了好久,決計這樣稱呼你。“嘿”,是的,我在同你打招呼,別來無恙啊老朋友。
我爸和我親媽分開后,他做了好幾年單身漢。一個大男人,帶一個男孩子,這不利索那不干凈簡直顯而易見。我們的家亂得像豬窩,一次性飯盒堆積成山,長久不收,餿味四溢。廢舊報紙鋪得滿地都是,鋪成一層厚厚的紙?zhí)骸?
在我親媽離開我們爺倆的第十六天,我在廚房的水槽旁邊發(fā)現(xiàn)了第一只蟑螂。而后蟑螂家族就認(rèn)準(zhǔn)了我們家,在此扎根駐足,一再繁衍。打開碗櫥就看到一只只“小強”翹在碗沿筷梢勺柄上開大會,窸窸窣窣。櫥門一開,一道光線筆直地照射進(jìn)去,它們停止了會議,一個個責(zé)備地看著我,怪我擾了它們的清靜。
我跟我爸與蟑螂家族和平相處,毫無爭執(zhí),它們變成了我們的家人。
這樣的生活直到我的姑奶奶——我爸的姑姑來我家做客以后才結(jié)束。她提著寬大的裙角,“哎呀”“哎呀”直叫,她真怕踩了落滿灰的報紙和黏稠的食物殘渣。她“哎呀”半天,終于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盤踞于此,宛如一只巨大的黑蘑菇。
開場第一句話,我姑奶奶就對我爸說:“小兒,你這樣下去不行。〖依餂]有女人,這日子怎么過。
我姑奶奶拉了半輩子媒,是我們當(dāng)?shù)氐闹t娘。沒多久她就給我爸介紹了一個女人,那就是我日后的新媽。那女人喪偶、無子,特別能干,獨居一隅。我爸帶我上過一次門,她把家收拾得干凈整潔,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家是平房。那就是你,高迪街三號。
我爸和我新媽挑了個天晴日朗的日子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沒辦喜宴。他簡單收拾了一些家什就帶著我去和新媽過日子,他做了倒插門。
搬家那天他特別欣喜地對我喊——叫那些蟑螂見鬼去吧!
那年我十一歲。
高迪街三號,怎么形容咱倆的關(guān)系?我覺得這是很奇妙的,我住在你的身體里,同時,我也與你生活在一起。
同我一起搬進(jìn)來的還有我的黃狗、白獅、藍(lán)海豹,我的那些可愛的毛絨玩具們,每晚睡覺我都要被它們埋起來。其實我還有一只黑貓玩具,眼珠子會滴溜溜地轉(zhuǎn),一捏它會喵嗚喵嗚地叫,像只真貓。那是我頂寶貝的,是我親媽送我的生日禮物。可惜我爸爸不許我拿過來。
來這兒的第一天,我后媽就送給我一見面禮。
“小兒,你拿著!”她叫我“小兒”,在我們這兒,只有有血緣關(guān)系的長輩才會稱本家男孩子“小兒”,我能聽出來,她是在巴結(jié)我。我猶豫著,之前我爸就給我打了預(yù)防針,說任憑新媽給你啥你都甭接,咱人窮志不短,得給她留個好印象。
哦,對了,一直到結(jié)成一家人,我爸和我的新媽都不熟悉。他倆在一起,只看過一場愛情電影,一起吃過一次快餐。吃快餐那天我央求我爸帶我去,我頂喜歡那家店做的四喜丸子。酒足飯飽后是我新媽掏的錢,她眼疾手快不知怎么就把鈔票塞進(jìn)服務(wù)生手里了,這叫我爸有點不自在、有點失面子。
所以新媽遞給我的禮物我沒接,不是不想,是不敢。我瞅著我爸的神色,他蹙眉,手指摩擦著下巴上青青的胡楂。終于他下定決心一般狠狠眨了眨眼睛,我就勢接了盒子。
是一部手機(jī),準(zhǔn)確地說,是一部半新不舊的女士手機(jī)。
我拿在手里把玩,只剩一格電了,貪吃蛇、俄羅斯方塊等一系列游戲一概無法進(jìn)入。更為離奇的是,我拆開手機(jī)后蓋,發(fā)現(xiàn)里面根本沒有手機(jī)卡,這意味著這部手機(jī)只是一塊會發(fā)光的磚頭,連發(fā)短信打電話的基本功能都沒有。那新媽為嘛把它給我?
新媽對我爸說:“我把手機(jī)里的游戲卸載了,這樣就不會耽誤小兒學(xué)習(xí);手機(jī)卡被我拔出來了,小兒這么小,和亂七八糟的人聯(lián)系會變壞;這部手機(jī)就是送給他當(dāng)鬧鐘和記事簿的,設(shè)定時間和事件,一到鐘點會提醒,這樣小兒就不會誤事了!
新媽是個聰明人,她的聰明主要表現(xiàn)在我們一家剛結(jié)合在一起她就挖空心思拉攏我爸,通過孤立我從而達(dá)到管理我的目的。她得逞了,當(dāng)我垂頭喪氣的表情和我爸笑得快瞧不見的眼縫形成一明一暗的鮮明對比的時候,她全然抓緊了勝利女神的橄欖枝。
高迪街三號,從我在你這兒住下的第一個夜晚開始,我就知道,新媽送我的手機(jī)的鬧鐘功能,是完全派不上用場的。
第一個清晨,天剛有一點亮的跡象,街上的聲音活生生把我從甜夢里拽出來。高迪街從寂寂無聲變得喧鬧肆意似乎是在瞬間發(fā)生的事情,各色叫賣此起彼伏,各種光線縱橫交錯。我揉揉眼睛踉踉蹌蹌走到窗前,清晨的高迪街全然是一副熱鬧非凡的模樣。因為街道狹窄,攤位面對面距離太近,若雙方都賣早點,籠屜、鍋蓋掀開的那一刻,兩團(tuán)蒸汽糾纏在一起裊裊上升。我不敢開窗,怕開窗那已然混為一團(tuán)的巨大蒸汽大搖大擺地擠進(jìn)來。
我的爸爸和我的新媽也混跡在熱鬧的高迪街中。
新媽擺了早點攤,每天早上在家門口叫賣肉包子和大米粥,我爸成了她的助手。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爸可以起這么早;他也可以頭發(fā)蓬亂、雙眼紅腫,不顧大眾的凜凜眼神,一邊打哈欠一邊大聲叫賣。
我爸的嗓子是啞的。他喊得脖子上青筋暴起也喊不過對面賣煎餅的女人。許是我新媽實在看不下去,將我爸推向一旁,叫他去干收費的活計,她親自出馬。
“包子——大米稀飯——”
嗬!這一嗓氣足,直把天都喊明了。我新媽這一嗓子壓過了街中所有男女、老少商販,我們家的早點攤成為整條街的焦點,我新媽又是焦點中的亮點。
我爸聽得眼睛都直了。
高迪街三號,我與你共度的第一個清晨,就在我新媽驚為天人的叫賣聲中開始了。
而直到我醒后的半個小時,我新媽送給我的手機(jī),才不緊不慢地“嗡嗡”響起來。
你說,我哪還需要它?
高迪街,這是一條有些奇怪的街道。從街頭到街尾,一溜兒,每家都是商販。而且多是女人干買賣,男人出去找活計。
我新媽是一個能干的女人,她每天早晨在家門口擺餐攤兒,夏天在樹蔭底下支個冷飲攤賣冰棍兒,冬天就架口大爐子,傍晚時迎著凜冽的寒風(fēng),等待下班、放學(xué)歸家的人兒,他們愛吃我新媽烤的黏稠、香甜的烤地瓜。
我新媽不做買賣的時候,就和左鄰右里的女人們聚在一起,在一張嶄新嶄新的小木桌上做插花。據(jù)說她們是一起出錢找老師學(xué)的,我新媽早早出徒了,那些女人連花枝都不會修剪。我媽擅自把老師辭了,對那些女人手把手重新教起。她既成了與她們一起共事的生意伙伴,又成了她們的師傅。
我們家,高迪街三號,正廳正對著高迪街的土道。我媽把正廳收拾出來,擺滿插花來賣。我們家一年四季,從春到冬,花香四溢,從正廳漫到臥室。
初來的時候,我爸還為我新媽打下手,幫她張羅早餐攤子的買賣。很快他就撒手不干,對我新媽說:“早晨起得太早,困毀我!我現(xiàn)在是一家之主,以后就幫你收錢吧——不是在攤子旁邊幫你收錢,是你掙了錢交給我。懂?”
其實我爸一直沒有一份安定、正經(jīng)的工作,搬到高迪街三號前如此,搬來之后亦復(fù)如是。有次他對我說他正在公共汽車上幫司機(jī)收錢,又有一次在飯桌上他對我和我新媽說,他換工作了,換了一份碰瓷的工作。掙錢多、輕松,就稍有危險。
我新媽不無擔(dān)心地說:“不正經(jīng)的活咱不干,你就在家里和我一起插花吧!
“我一大男人我插什么花!”我新媽的提議被我爸?jǐn)嗳痪芙^了。
碰瓷的活我爸干了兩月,便在陰溝里翻了船。那天他工作的時候碰到一脾氣火爆的主,將他揍了一頓扔下幾十塊錢,說當(dāng)醫(yī)藥費。
我爸鼻青臉腫地回來了。
我新媽給我爸擦藥的時候我就站在一旁,我的心臟怦怦直跳,兩手冰涼。
我新媽手里的藥棉一動,我爸疼得咝咝直叫。
我新媽一臉悲壯地對我說:“小兒,以后你長大了,要替你爸爸報仇。
我點點頭說:“我一定把身體練好了!
我新媽心疼地對我爸說:“這活,以后不能干了,咱不能干了……”
我爸嘆息道:“不干啦,再干連命都丟啦!”
我爸果真在我們的家,高迪街三號,歇了起來。他又不幫我新媽插花,白天我新媽忙活的時候,他就躲在臥室里蒙頭大睡。人是不能閑的,一閑就閑出毛病,特別是我爸。我爸終于犯了老毛病——賭。
似乎不論什么愛好都有應(yīng)和者,我爸很快從前后左右的鄰居中找到了賭友,從此他便成了晝伏夜出的夜行動物。他向來給我和我新媽說他只是玩三塊五塊的小把兒,有輸有贏,贏了早晨回家就把我從被窩里抱出來,像啃肉一樣親我的臉蛋兒;輸了他就掛著一張臭臉,回家時向我新媽討三個大肉包子,吃了就睡。
我去過他和他的賭友們游戲的場所,那是一間單身老男人的房子。他們一晚上一晚上待的地方不堪入目,啤酒瓶扔得滿地都是,煙蒂被插在桌椅板凳的縫隙里,一次性飯盒堆成小山,黏在上頭的食物殘渣簡直要化成液體,如同傷口里流出來的膿一樣黏稠。
煙味、酒味、變質(zhì)的飯味,如同垃圾場一般的密閉空間,最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就是人,而我爸爸混雜在里面。我捂著鼻子,這里的混合味道叫我作嘔,若真能放開了吐,我怕是連膽汁也要吐出來。
我頂不愿意出現(xiàn)在這里,我爸當(dāng)然也不愿意在這里看到我。他全神貫注在牌桌上,我拽拽他的衣袖,他發(fā)現(xiàn)了我,驚得渾身一陣激靈:“小兒……你咋來啦?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走!”
他的一只胳膊肘朝外拐我,另一只手抓著麻將牌不放。我對我爸說:“我們要交書本費啦,我來找你要錢!
我爸把我推到一邊,“去,找你媽要去。”
我喊:“她有錢我還找你要!”
他從衣兜里抖擻出兩張卷了邊的五十元票子,拍在我手里:“夠了吧?”沒等我答話,他自己回答自己,“夠啦!”
牌桌上他的牌友招呼他用心打牌。
我爸爸用力嘬了一口煙,瀟灑地吐了一個煙圈。偌大的房間里只有懸在牌桌上面的吊燈照明,他吐的煙圈一直堅挺地向上飄著,突破烏煙瘴氣的層層阻隔,直到碰到房頂才散了形。
我借著微弱的燈光認(rèn)出了圍著牌桌一圈的男人們,高迪街二號、四號、七號、十五、十六號,這幾家的男人竟沒有一個缺席。
我捏著錢走了。
我覺得我爸打牌的時候智商最低,我新媽的手里若還有一點錢,我會來找他要?此時他的智商都集中到麻將桌上,分?jǐn)偨o別的方面就少之又少。
我爸一再對我們保證,他玩的只是小的,小賭怡情,大賭才傷身哪!可前日晚上,我新媽忽然向我哭訴,說衣柜里的錢沒了,一定是被我爸打麻將拿走了。
她說著說著掉下了眼淚:我每天賣插花賣早點,掙的錢還不夠你爸打牌的,我當(dāng)初怎么這么糊涂,被媒婆糊弄著就和你爸在一塊兒了。
我說:“那媒婆是我姑奶奶,是我爸的親姑,媽您不知道?”
我新媽呆呆地?fù)u了搖頭。
我又說:“不然你以為我親媽為什么要和他離婚?”
我新媽的眼淚忽然就不掉了。
高迪街三號,我爸變成這樣,誰都不怪,不怪左鄰右里的男人們,不怪我媽,更不怪你。
他不是來你這兒才變壞的。
其實,他以前就不是什么好人。
我爸說:“咱家窮,可生不起病,你要把身體練得壯壯的,否則一病倒,哪怕是再輕的感冒,你媽半個月的花就白插了。附近那些醫(yī)院哪,規(guī)模再小的醫(yī)院,一瞧見病人,就和狗碰到骨頭一樣,還是餓了三天的大狼狗,保證把咱啃得連骨髓都不剩!
我憤恨地想:咱家窮,還不都是你害的。
我爸為我制定了嚴(yán)格的早鍛煉計劃,將我的手機(jī)鬧鐘往前調(diào)了四十分鐘。每天牌局散了,他剛剛回到家,冬天清晨的天暗得和夜晚一樣,此時鬧鐘已經(jīng)響過,我在溫暖的被窩里做著垂死掙扎,眼看就要繳槍投降了 。
我爸一下子把我從被窩里拎出來,高迪街三號的門窗不嚴(yán),寒風(fēng)在屋里打轉(zhuǎn),我渾身上下打著冷戰(zhàn),一下子就清醒了。
別看我爸每天在牌桌上丟了魂,在我鍛煉這件事上可是從來不含糊。就算我渴望睡眠的眼神再可憐巴巴、再淚光閃閃,他也毫不動容,鐵面無私地喊著口號——“一!二!三!”“一!二!三!”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里穿戴好衣鞋,戴好口罩,深吸一口氣,跟他一齊跑到高迪街上,讓冷風(fēng)在我身上盡情肆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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