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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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用力推開了面前虛掩的竹門。
室內燈光剛好,窗前一輪明月,窗下一張矮矮的竹榻,榻上一張古樸的竹幾,上面放著一壺茶,兩只茶盞。宇文初穿了一身素白寬大的輕袍,懶洋洋地斜倚在竹榻上,靜靜地看著她,目光幽淡如水,深不可測。
明珠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之前所有的雄心壯志和不顧一切都被她拋諸腦后,她只記得一件事,宇文初這個人,原來也可以這樣慵懶風流雅致……美貌。
隔著幕笠垂下來的青紗,宇文初看不清明珠的表情,只覺得她站在那里的姿勢就像是慨然赴死的勇士,于是微微一笑,示意她過來坐,“茶剛好,傅姑娘過來試試喜不喜歡這個味道!
明珠僵硬地挪動步子走過去,難得十分肅嚴地拿足了規(guī)矩禮儀,先行禮問安,再小心翼翼地在竹榻的另一側跪坐下來,盡量離宇文初遠一點,“我是偷溜出來的,沒有多少空閑,您有什么話就直說吧!
宇文初慢條斯理地給她斟了一杯茶,長而有力的手指挑著茶壺,顯得格外優(yōu)美,話卻說得不那么招人喜歡,“女子要貞靜委婉,令堂沒有教過你嗎?就算心里是這么想的,也要換個委婉動聽的方式說出來。這樣直截了當,人家會覺得你很粗魯!
明珠一下子覺得耳根熱了,十分憤怒,“我當然懂得貞靜委婉的道理,但更懂得因人而異。你要是沒事,我就走了。”
宇文初很是大度地笑了笑,“別急,我只是想和你談一筆交易而已!
“交易?”明珠皺起眉頭,“我和你能有什么交易?”
宇文初泰然微笑著,“我這里偶然得到一只緞鞋!
果然是要拿這鞋做文章,一點新意都沒有!他既然要拿這鞋做文章,那就別怪她要抓賊了。明珠傲慢地道:“不瞞殿下,正好我昨日早上遭了賊,恰恰丟了一雙鞋。遍尋不著正急呢,殿下就帶來這個好消息。既如此,想必殿下是把那小賊也一并抓住了吧?”
“不,本王不曾見過什么賊人!庇钗某跻槐菊浀胤裾J過后,單刀直入地威脅起人來,“不過這賊也算是個偷香竊玉的雅賊,別的不偷,就只惦記著姑娘的鞋……世人無聊,最愛風流香艷之事,往往越傳越不堪,姑娘還該告誡下人不要亂說話,否則對于姑娘的名聲會有極大影響!
這人生著一張一本正經的臉,說出來的卻沒有一句正經話。明珠前世今生都從未遇見過這樣的人,難免有種被冒犯威逼了的窩火,才剛挑了挑眉想要反擊,就又聽宇文初涼涼地道:“當然,我知道傅姑娘是神勇無畏的性子,既敢向先帝求賜婚事,當然也敢悍然悔婚,自不是什么在意虛名的俗人。只是若這鞋被證實了是半剪拿走的,那可就不妙了!
關半剪什么事?明珠先是茫然,隨即回過味來,東西在他手里,他想怎么栽贓就怎么栽贓。他分明是知道她看重半剪,想要借此脅迫,便沉了臉冷冷地道:“如何不妙?”
“這山上的許多人,包括我那不成器的九弟在內,都曾看見姑娘和半剪舉止親密……”宇文初停了停,十分好心地道,“半剪若是個良民也就罷了,不巧,他剛好做了姑娘門下的家奴,饒是太皇太后和傅相再疼寵姑娘,為著家族名聲和姑娘的前程,這半剪都絕不能活。姑娘身邊伺候的人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還有日后你大概都不能再這樣自由自在地出來游玩了。你要知道,閨閣千金與家中下奴私相授受會是多么難看的一件事!你想要你的父兄嫂侄家族顏面無光,淪為笑柄嗎?”
明珠忍無可忍,咬牙道:“你可真齷齪!我什么時候和他有私情了?”
“你別急,我是在推論!庇钗某跻稽c表情變化都沒有,就好像被指著鼻子罵的不是他,仍然云淡風輕地微微笑道,“這只是一種可能,還有一種可能,有那想要成人之美的好心人覺著臨安王冤屈可憐,更不忍心姑娘與臨安王因為一些小誤會導致有情人分離,從而把另一只鞋送給臨安王……”他意味深長地笑看明珠一眼,輕輕道,“臨安王性子倔強驕傲,從來只有他不要的,沒有別人不要他的,且又面臨生死關頭,你覺得他會如何?”
如何?宇文佑一定會把這只鞋子當成救命稻草,到處拿給人瞧,力證她和他只是因為一些小誤會而鬧別扭了,不信請看,她的貼身之物都給他了。那藏在暗處就等著伺機攀咬傅氏一口的人,還不趕緊跳出來管這件閑事?那時候,只怕就是姑姑和父親也會壓不住,不得不繼續(xù)這門親事吧?
宇文初傾向前來,目光炯炯地低聲道:“有時候,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手段,誰最狠最狡猾,他所希望的就是真相。你希望是哪一種真相?”
明珠額頭的青筋控制不住地亂跳,長長出了好幾口氣才忍下胸中翻騰的惡氣,甜甜笑道:“殿下看著嚴肅,原來也會開玩笑。昨日的情形您也看見了,我的性子著實不好,不是良配,配不上臨安王,若是勉強成事也會變成怨偶,也許還會殺人。臨安王是您的親弟弟,您就忍心看他跳入火坑?”
事實上,周貴妃當年也差點毒死他,好為宇文佑開道。宇文佑自己上趕著找死,誰管得了?宇文初低笑一聲,垂下眼,把之前給明珠倒的那杯茶推到她面前,和氣地道:“茶涼了!
哪怕此刻她面前放著的是一杯毒藥,她也得喝。明珠隔著幕笠上下垂的青紗,惡狠狠地瞪著宇文初,舉止卻十分優(yōu)雅地啜了一口茶,假意奉承道:“真是好茶!
宇文初笑得越發(fā)歡暢,“人家都說傅姑娘聰慧,果然不假。”
明珠明白他的意思,就是嘲諷她之前兇狠,現(xiàn)在看著弄不過他了,就立即見風使舵奉承他。雖然還忍著沒有再罵出來,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再開口奉承他了,只好發(fā)狠地喝著茶,恨不得一口把茶杯咬成渣渣。
偏宇文初不疾不徐,見她喝完了一杯就又十分客氣地要給她再續(xù)一杯,“既然喜歡就多喝一點!
明珠不是來喝茶的,不可能一直陪他在這里裝下去,只能忍氣吞聲地道:“您若是記恨我之前出言不遜,扔鞋子砸您,那我向您賠禮道歉!毖粤T整整衣衫,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
宇文初靠在憑幾之上,目光幽暗地看著她伏下去再起來,幕笠上垂下來的青紗隨著她的動作輕柔地飄起來又落下,一不小心露出側臉。他知道那張臉腫得厲害,卻不覺得失了美麗,反倒覺得有種格外誘人的風姿,讓人想揉上一揉。他無意識地摩裟著指尖,聲音低啞,“你誤會了,我不是要你賠禮道歉。就算是有所冒犯,今日你四哥過來也已替你賠過禮了。”
既然不是為什么不早說!偏要等她行完禮才說!明珠磨著牙笑,“那您其實是想要怎么樣呢?”
宇文初垂下眼去,睫毛在眼下投入一片淡淡的青影,他并沒有立時回答,而是無意識地轉動著面前的茶盞。良久,他才挑起唇角輕輕一笑,“你剛來時我就說過了,要做一筆交易,還想得你一句謝!
想得她一句謝?明珠可沒忘記初見之時他那惡劣的態(tài)度,他仇人似的對她,就是為了得她一句謝?明珠跟不上這詭異的思路,一時竟然無話可說。
宇文初提醒她,“昨日難道不是我替你和臨安王調停再替你托上下頜骨的?今日你病痛,難道不是我使人去給你瞧病送藥?唐春來雖然不才,但只要他說你的內腑受了傷,這京中的許多大夫就不敢說你沒有受傷。我?guī)土四氵@么大一個忙,難道不值得你一句謝?”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明珠警惕地盯著宇文初,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些許端倪。
宇文初大大方方地由著她看,他身形稍顯瘦削,卻絕不會給人瘦弱的感覺,他的神色看上去也很溫和,可他閑適地坐在那里,卻像是手中握了千軍萬馬一樣氣勢磅礴。
明珠看不出什么來,就覺得他選的這個位置真不錯,燈光與月色混雜,光影交錯,襯托得他著實好看,人模狗樣的。既想不出他要做什么,索性莞爾一笑,再給他行了一個禮,“值得,傅明珠多謝殿下仗義援手。若是這事兒真成了,那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宇文初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神情,就像是牙疼似的。
明珠看得分明,暗道你不就是想在我面前擺恩人的譜嗎?現(xiàn)在怎么又不舒坦了?難道這態(tài)度還擺得不夠低?
宇文初很快側開了臉,淡淡地道:“現(xiàn)在我們來談生意!
明珠做了個“請”的姿勢。
“我有三個問題要問你,答好了,不但立即送還你的鞋子,還會幫著你勸臨安王放棄這樁親事。第一,你真的和半剪沒有私情?”宇文初見明珠猛地坐直身子,似是又要奓毛的樣子,心里已經明白了,便做了一個少安毋躁的手勢,微笑著道,“好,我信你了,但為什么你非得要半剪做家奴?”
明珠敏感地意識到,這個問題過后,大概還會有更難回答的問題。不管了,能賴過一時就賴過一時,她翹起唇角道:“因為我見不得他這樣成日自在啊,難道您不知道,我天生就是個見不得人好的嗎?”
宇文初看她一眼,并未窮追不舍,轉而提起第二個問題,“為什么要悔婚?”
這個好回答,明珠松了口氣,笑道:“因為他不喜歡我。”
“他不喜歡你只是現(xiàn)在嗎?四年來他都從未喜歡過你,為什么你那時候不明白,現(xiàn)在突然就明白了?”宇文初笑了笑,“我很少有耐心為這種雞毛蒜皮的事坐下來和人細談的時候。當然也就不太喜歡別人騙我,否則就會很生氣。”
明珠被他那句“四年來他都從未喜歡過你”打擊得體無完膚,真正有些痛恨起面前這個笑著干壞事的男人來。若是從前,她大概會很勇敢地為她這段情辯解一二,例如說上幾句“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一點都不喜歡我”或“你安的什么心,這樣來離間我們”之類的話,現(xiàn)在她卻只是微微動了動嘴唇,始終一個字沒能說出來。羞愧過后,就是大怒,“他不喜歡我,我更不喜歡他了呢!”
宇文初好像是真的有點不耐煩了,修長的手指輕輕叩了茶幾兩下,朱長生的聲音就在門外響了起來,“殿下有什么吩咐?”
“你去瞧瞧臨安王是否已經歇下了?告訴他,我這里有貴客,他或許想見上一見!庇钗某跽f這話的時候,一臉大義凜然,壓根沒有半點他是在無恥地威脅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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