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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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的啜泣聲中,她聽到洪蝶說:“我爸爸去世的時候,我也像你這樣哭過。但是他在世的時候,我一無所有,他離開的時候,我還是一無所有!
江湖慢慢放下手。洪蝶正溫柔地但是不含任何憐憫地望著她。她忍不住哽咽,忍不住斷斷續(xù)續(xù)地傾訴出聲,她說:“我爸爸是被我害死的!
可是,她所沒有想到的是,洪蝶緊接著慢悠悠地,用她微沙的聲音說:“我爸爸也是被我害死的!
江湖驚詫地抬頭,用手胡亂地擦了擦眼淚,淚眼模糊地看著洪蝶。
洪蝶仰首看了看月亮。時間還早,不到黎明,足夠這一段時間敘述一段比較長的話。她問江湖:“你愿不愿意聽一個故事?”
江湖沉默,表示同意。
山風又急了一些,她們都感到冷,所以又將自己的身體放入溫暖而安全的溫泉之中。
洪蝶的故事,自一個比較久遠的時代說起。江湖仔細聆聽著,聽著她的聲音,和汩汩的溫泉流淌的音韻。
故事的開端發(fā)生在黑龍江黑河的冬季,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風光蔚為壯觀。
可是,對于千里迢迢趕北赴此地的知識青年來說,惡劣的環(huán)境、無望的前途、一年一年逝去的青春,讓他們在這樣瑰麗景致下只有滿心的絕望。
當然,也有人不會這么悲觀。
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小榮是興高采烈地告別了嫩江農場的勞作生涯,來到景致壯麗的黑河邊上,進入這里的兵團,這意味著他進了一大步。首先他不用干骯臟的農活了,巡邏實在要比伐木耕作輕松太多了;其次,待在這里就意味著轉業(yè)回城的機會會更多一些,還有定向分配的機會。
機會是來之不易的。這全賴一場車禍。
原本他千辛萬苦得來一個高考的機會,沒想到在進城趕考的路上,搭路的貨車同一輛軍需用車撞上了,車子翻在半山腰。當他艱難脫困的時候,軍車里也有個青年爬了出來。
兩輛車上所有司機和乘客中,只有他們倆幸存下來,而對方傷得比較重。小榮背著青年徒步走了一天一夜,終于抵達山下的小鎮(zhèn)。
他們都在山下衛(wèi)生隊里躺了一個月,而小榮失去的是唯一一次的高考機會。
那個青年叫小虎,父親是一個特別大的官。他把小榮當做救命恩人,托了些關系把他調來黑河附近的兵團。
小榮因禍得福,他寬慰自己應當知足。
但生活依然艱苦,尤其是伙食。每日不加調味品的白菜湯和大碴子飯讓上海青年小榮無論如何都沒辦法適應。窮則思變,他知道山林里時常會有些小型的野獸,炙烤以后異常美味。小榮很有些口才,想了很好的辦法說服了自己的班長和兵團的團長。他們經常夜里進山去捕捉野味。
山外是被凍成冰面的江,江的那一頭是當時所謂的最大的敵人——“蘇修”的領域了。所以他們必須很小心,不能用鳴槍的方式射殺獵物。
好在這個行動一切進行得很順利,只出過一次意外。他們追一只狍子的時候跑上了冰面,結果冰面驟然開裂,三個人都掉進了冰窟窿里。
小榮沉到水里時想的是“一切都完了”。
有一個十六歲的黑龍江丫頭和她的父親路過岸邊,看老毛子戰(zhàn)士從冰窟窿里拉出三個人來,三個人都是黑頭發(fā)。
丫頭的父親是兵團衛(wèi)生大隊的,人稱洪老頭,每隔一段時日就會去山里采藥。他年輕的女兒自幼在山里成長,心思卻像城里的姑娘一樣細巧。女兒果斷地拉著父親一同躲進了草叢里。兩人看著老毛子把拉上來的三個人好一頓搜身,從小榮的身上搜出一只懷爐。他們掂了掂懷爐,然后罷手走人了。等他們走遠,丫頭拖著父親的手,走到了三個快要凍死的年輕人身邊。
小榮醒過來時,看見丫頭端著一碗面疙瘩湯在他的面前。
這是一個好看的姑娘,他想。白皮膚,深眼廓,頭發(fā)又黑又亮,辮子末還綁了喜兒綁過的紅頭繩,他又想。
丫頭也在想,這是一個相貌體面的青年。這么斯文白皙,臉頰瘦瘦的、長長的,像《紅色娘子軍》里的洪常青。
就在丫頭的家里,灰塌塌的土墻草頂之下,小榮吃完面疙瘩,擦凈了嘴,不知從哪里掏出了一片樹葉,吹了一曲《小小竹排向東流》。丫頭坐在紅彤彤的燭火下,用城里買來的彩色紙頭剪了許多蝴蝶,然后貼在灰白灰白的墻上。
小榮傷勢好了以后,每個禮拜都會去衛(wèi)生隊。丫頭會給他的面疙瘩湯里加很多酸辣粉,讓小榮度過一個北方式的、寒冷的、但是又暖心的冬季。
春天來臨的時候,小榮的家鄉(xiāng)郵了包裹過來。他拿了兩瓶麻油、一罐味精、一瓶酸辣粉、一塊藥皂,用漂亮的粉色新毛巾一裹,送到了丫頭家里。
他還遞了一包大前門給洪老頭,同洪老頭在炕上聊到半夜。
丫頭不停撫摸著粉色的新毛巾,心里想著,真是又軟又漂亮。她把毛巾輕輕貼到臉上,一轉頭,就看到小榮的笑容。
她想,他笑起來可真好看。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丫頭發(fā)現(xiàn)父親手頭多了些西藥,阿司匹林、青霉素等等。全都是小榮弄來的,說是支援衛(wèi)生隊的。
她罵小榮是個搬山鬼,小榮也只是瞅著她笑。
洪老頭在炕底下離開火源的另一頭挖了個洞,陸續(xù)藏了很多東西,總是三更半夜抱著這些東西鉆進山里,跑到江邊。
丫頭偷偷跟著父親,看到父親和老毛子在一起講話。丫頭的祖上有毛子血統(tǒng),所以他們幾代人都會毛子話,丫頭也會。她仔細聽著父親和老毛子的對話,知道了他們在討價還價。
洪老頭回到家里,丫頭把炕洞里的東西搬了出來。他敲了閨女額頭一下,說:“小榮是個聰明蛋,城里多好。∷抢锉冗@里還要好,閨女你想去不?”
丫頭只是搖頭。
她氣沖沖去尋了小榮,約他去了附近的林子里,嚴肅地警告他:“你這是投機倒把,是犯罪!
小榮只是靜靜望著她,目光沉淀出一些別樣的情懷。他說:“如果我被抓了,會被判死刑吧?”
丫頭就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小榮說:“老毛子找我買東西,可以賺點鈔票!
丫頭還是不說話。
小榮又說:“現(xiàn)在已經有人回城了。小虎答應過我,他會托他爸想辦法,把我盡快弄回上海。他有些熟人可以介紹好工作給我!
丫頭沉下臉:“你就想著靠別人!
小榮沒有生氣。他說話的模樣總是特別冷靜:“丫頭,我爸媽之前下了干校,再也沒回來!
丫頭不知從哪里來了勇氣,主動抱住小榮,把臉埋在他的胸懷里。
小榮說:“我在想,如果我們都走了,你爸咋辦?我要給他老人家多弄點錢傍身!彼焓直ё×搜绢^。
他們無聲地依偎在一起,聽到風拂過樹林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小榮隨手摘了一片樹葉下來,用手一搓,放在唇邊,吹了一曲“小小竹排向東流”。
后來,洪老頭從小榮那兒又取了一批水壺,是從南方的沿海城市偷運過來的,制作得特別精美。老毛子要了一次貨不夠,又要了很多貨。小榮又裝病回了兩趟家,其實是去南方組織貨源。
小榮和老毛子約定在山里的邊境線旁交易,貨是分批帶出去的,都是小榮和洪老頭一塊兒送的。剩下最后一批貨時,兵團恰好要開會,丫頭對小榮說:“我和我爸去!
小榮同意了。
只是丫頭的運氣不好,她和洪老頭的手推車剛進了林子,就被一陣手電筒光照得睜不開眼睛。
他們被送去城里的拘留所。審訊的同志和藹地告訴他們,他們在林子的那一頭發(fā)現(xiàn)等貨的人,于是鳴槍警告,那些落荒而逃。他們在林子里搜查,直到遇到洪老頭父女。
洪老頭在拘留所犯了老慢支。丫頭被警察同志帶到他跟前。他艱難地向丫頭使眼色,一直到他被衛(wèi)生隊的人抬走。丫頭知道父親的意思,如果不招出小榮,他們就是一條“投機倒把”的大罪,是要被槍斃的。但是如果招出小榮,小榮會被槍斃。
丫頭坐在拘留所冰冷的監(jiān)牢內,特別想念小榮用樹葉吹出的“小小竹排向東流”。
故事說到這里,江湖著急地問洪蝶:“小榮去救丫頭了嗎?”
洪蝶搖搖頭:“丫頭被關了幾個月。她根本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最后父親主動交代了罪行,但是堅持自己的女兒并不知道這一切,最后他被判了死刑!
丫頭被放出來的時候,父親已經被槍決了。父親臨終寫了一張字條留給她,上面只有一句話——“好好過日子”。
她攥緊了字條,埋葬了父親,然后直奔兵團,想找到小榮。
這一年知青大返城,兵團和農場都亂哄哄的。每天都有大卡車接走一批又一批本來就不屬于這里的年輕人。
丫頭找到小榮的班長,又找到了團長。他們都是當時和小榮一起被她救下來的人。她想他們一定知道小榮去了哪里。但是班長什么都不肯說,團長最后告訴了丫頭:“小榮第一批就走了,是小虎弄回去的。”
后面的故事洪蝶說得十分簡短:“后來丫頭輾轉去了深圳打工。她表現(xiàn)很好,剪過紙的巧手干什么都靈敏,很快升職。她還去念了夜大,遇到了她后來的丈夫。她的日子越過越好。但是她不會忘記,她的爸爸是因為她死的。心里的悔恨會跟隨她一生一世,但是她的爸爸希望她好好活下去。”
江湖喃喃嘆息:“可是,不是小榮死,就是她的爸爸死。這樣的選擇真難!
洪蝶說:“再難,要過去,總是會過去的。人生不過如此!
月亮往西面偏移,日子也不過如此。月亮將要被太陽替代,開始一段全新的歷程。
江湖從溫泉里站起身來。她拉起了洪蝶,說:“洪姨,謝謝你。”
洪蝶同她攜手,走出溫泉,一陣山風迎面吹來。洪蝶說:“你瞧,時間過得多快,又是新的一天。盡管有逆風,可是逆風處有朝陽!
江湖抬起頭,果真迎風可見朝陽。一線一線的光在黑幕下探露出頭,溫暖人目。墜落的星子已經不見了。
春天應該會很快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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