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惜君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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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趙孟頫的字時間長了，心里會長出濕氣來。
這種濕氣是潤的，格調(diào)好極了。
慢慢會泅到光陰中，年齡愈長愈喜歡趙孟頫的字，圓潤中不乏硬朗，姿態(tài)是高的，卻又懷著謙卑的心，那字和畫分明有水汽，后人說他姿媚之氣，又因是大宋入仕元，總覺得骨骼不清奇。
但我到底是愛趙孟頫的，當(dāng)然也愛他的夫人管道升。想來中國古代書畫界也只有這樣一對神仙眷侶了。有時候想，假若沒有管道升，趙孟頫的字會這樣清澈干凈嗎？
一個女子的力量綿延到一個男子的骨骼里，字和畫就是證明，好的愛情便是尋常夫妻、舉案齊眉，一粥一飯，惜君如常。
少年時爺爺習(xí)書法，喜歡臨趙孟頫。父親便有微詞，說他是歷史上的“二臣”，本是宋家王朝的貴胄，偏偏去做了元朝的官。元朝是個什么朝代？父親說，一群外族人，哪里懂什么漢文化？他轉(zhuǎn)念又說：不過，還好有趙孟頫，文化到底被續(xù)了起來。
父親老年后開始習(xí)書法。他少年時被爺爺逼著打也不肯寫，中年開始喜歡，到老年反而迷戀起書法。
父親也臨趙孟頫，《赤壁賦》還有《千字文》……我開玩笑說：怎么臨起了你以前不喜歡的人？父親說：只有他的字靜氣凜凜，又平靜又和順，又溫潤又嫻雅，地道的中國文人字。
有時想想，我們要的日子無非是靜水流深，花開富貴之后的散適，趙孟頫的日子太滋潤太富貴了，字也是富貴清麗的，幾乎可以感知那日子的溫度和光澤。何況，他有那樣紅顏知己的妻子管道升。
回想起那些古人，這樣琴瑟和諧的文化眷侶委實(shí)不多，趙孟頫和管道升可排第一，雖不是青梅竹馬，但是舉案齊眉，一起寫詩畫畫篆印。雖然李清照和趙明誠也是這樣的伉儷，到底只有半生緣。一輩子活得又深情又詩情畫意的，只有趙孟頫和管道升。
有一年去臺北故宮，恰巧看到《鵲華秋色圖》，人就怔在那里了，就不能動了。一個人久久地站在畫前，淚水奪眶。
在最美的事物面前，是天地間有了震顫，是穿越千年突然找到知己。
那畫的靜氣、山色，那春秋佳日，那古意逼人，那蘆花水草、茅屋魚舍，行人往來如蟻，那蕩漾在畫中的氣韻……
那年他四十二歲，辭了官，畫了送給他的好友周密。一個人的內(nèi)心不平靜，如何畫出這山色絕佳的畫？他一定是喜歡王維的，后人多說他：宗室之親，厚于夷狄之變（仕元）。他的內(nèi)心是多么糾結(jié)：矛盾、悔恨、難過，不能與外人訴說的難堪，雖然一生富貴，但“中腸慘戚淚常淹�！彼�曾寫道：“提來官府竟何，還望故鄉(xiāng)心惘然�！�
幸好，他身邊有她。有時想想，如果沒有她，他還會是趙孟頫嗎？他寫《罪出》：“平生獨(dú)往愿，丘壑寄懷抱�！彼释麣w隱，渴望像陶淵明一樣，帶著他的妻隱于江湖。他寫下“一生事事總堪慚”，心里的疼痛是有體積有重量的。幸好，上天給了他管道升。
其實(shí)相遇不算太早。那年她都二十八歲了，他也三十六歲了。即便放到現(xiàn)在，他們也算大齡男女了。趙孟頫還可理解，十一歲父親去世，十七歲南宋瓦解，喪了父又喪了國的落魄書生，無妻無子倒也正常。
她為何到二十八歲還未出閣？是才情太高？一個女人才情太高有時不是讓男人愉悅的事情，往往會令男人生畏。梁思成在林徽因死后娶了助手，嘆息自己應(yīng)找一平凡女子。有才氣的女子大多有恃無恐的驕傲，連發(fā)絲里都散發(fā)孤獨(dú)。
古時女子有幾個識字呢？但管道升詩書畫俱佳，即使中人之姿，也讓男人覺得可敬可畏吧？有個作家姐姐，一身傲骨，常以蔑視姿態(tài)對待自己夫君。夫君倒也帥氣，卻在她面前呈現(xiàn)出猥瑣，她不能容忍他居然和洗衣店女工私通，仿佛罪不可恕。我卻知道，他必定在洗衣店女工那里找到男人的威嚴(yán)了。
但他們終于結(jié)合，真正的天造地設(shè)珠聯(lián)璧合了。五千年文化史也只存這樣一對璧人吧，她得了一人心，他欲白首不相離。
那真是他們最好的時光，他雖為元仕，內(nèi)心惆悵，每日寫《與山巨源絕變書》，他是想與元代絕交吧，嵇康寫的是他的心聲呢。但有妻陪伴，寫詩作畫吟詞。在元朝，也算過得詩情畫意與風(fēng)花雪月。
日子久了卻生出了厭倦——所有的感情抵不過時光的消磨，愛的溫度漸漸降低，他見到她額上的皺紋，手上的斑，又見她發(fā)間白絲……再回頭看見身邊女子明如皓月，而此時他又官至高位，不乏絕色美人在側(cè)。他試探她：“我學(xué)士，爾夫人。絕不聞陶學(xué)士有竹葉、竹根，蘇學(xué)士有朝云、暮云。”我便找娶幾個吳姬、越女，也無過分。你年紀(jì)已過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這是他的心里話，陶淵明和蘇軾都有小妾，我也想。你只管做好原配夫人就行了。他這樣熱烈地想納妾了，熱烈列舉了古代才子。即便他不舉那些才子，他亦可以直接納妾的——但他心里到底有她，而且去試探她的心里。那一夜不知她睡了沒有？捧著那紙箋，聽著雨聲，想必心如死灰……男人多想三妻四妾的，何況他是英俊瀟灑的皇族后裔，何況他是那絕世才子趙孟頫？
每一段感情開始的時候，都是斬釘截鐵的唯一，都以為是情感的終點(diǎn)和最后一站，并且以身相許，并且海誓山盟，并且說此生唯一，并且說永遠(yuǎn)永遠(yuǎn)，沒有給自己任何退路的死心塌地。
但總有一天，看到她再不心動，再也沒有當(dāng)時的怦然。而看到另一個人時，愛情卻再度襲擊而來。沈從文在歷經(jīng)萬轉(zhuǎn)千回得到張兆和之后，新婚不久就愛上了另一個女詩人……我們是人不是神，每一個優(yōu)秀的男人或女人，不會一生只屬于一個人，那于神秘的愛情來說，是罪過。
但管道升不認(rèn)可。
她提筆寫下：你儂我儂熱似火，拿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然后將咱們兩個一起打破，用水調(diào)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同生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她自知自己玉貌一衰難再好，自知已是明日黃花，她有的只是著滾燙的滿懷的深情了。
她淚流滿面了，她心碎了。這是最后的挽留，她已做好了他離去的準(zhǔn)備——女人在愛情面前，總能做最壞的打算。她在等待，像等待那被判處的愛情監(jiān)禁，所有女人在愛情面前都是姿態(tài)低的，都是臣服的。
他看了。
淚水溢滿雙眼——還會有哪個女子再這樣愛他？無論他好與壞，她隨時有以命相許的姿態(tài)？自此后，他再也不提納妾半字，且把這兩張字抄了寫來貼在案頭，以博二人一笑。
他并不是被她的愛情打動，而是被深情襲擊——還有比柴米油鹽、耳鬢廝磨更堅(jiān)固的嗎？
有時看《深秋帖》會竊笑，那明明是人家趙孟頫寫的嘛，卻偏偏署上了“道升”的名字。道升二字有意思了，他寫順了手，把自己名字“子昂”寫了上去，知道錯了，馬上又把子昂改成道升。真真有趣味，那明明是管道升寫給姑姑的信，但毫無疑問，夫君趙孟頫是代筆，這代筆便是深情。
男人在愛情面前總是愿意嬌縱自己的女人，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為的是博美人一笑；李隆基讓人從云南快馬加鞭運(yùn)荔枝，為的是楊貴妃；李煜后宮里掛滿夜明燈，為的是不讓煙火熏了他后妃的眼睛；蔣介石南京城種滿法桐，為的是表明對宋美齡的忠心，即便在廬山，宋美齡的別墅也叫“美廬”……
而趙孟頫，他的一字千金，卻愿意為妻子寫下這些啰里啰嗦的信。那份疼愛啊，真令人動容。顯然他無意間落了自己的名字，又改回了妻子的名字，卻是兩個名字重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祭侄文稿》與《寒食帖》，匆忙間的頓挫全是漏洞，卻因了那漏洞，絕代芳華。
《深秋帖》又何嘗不是？
深夜品讀，不禁動容，真正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生活中哪有那么多驚天動地呢，全是似水流年吧，在一粥一飯一茶一帖中，兩個人就這樣老了，每一分每一秒，惜君如常，那才是上好的生活。
上好的愛情，他在，她也在，天地光陰都在。重要的是，一生的深情在。
愈到中年，愈喜歡趙孟頫了。寬厚疏朗、明媚、古意、踏實(shí)、肯定。
消散荒蕪之后，是中國文化的一脈純真和深情，那樣的滋潤溫暖，是中年的心態(tài)，是中國文化的心態(tài)。
元四家的倪云林視趙畫為寶，謂“趙榮祿高清散朗，孤似晉宋間人，故其文章高古，如珊瑚玉樹，自足照映清時，顯寸謙雙眉，散落人間，應(yīng)不以為寶也�！�
我每每看倪瓚的畫，都能看出趙孟頫的影子，想必心中的寬厚疏朗率真是一樣的。一些人的青綠山水都能從趙孟頫的畫中找到影子，一句話，沒有趙孟頫就沒有元四家。而元四家中王蒙是趙孟頫的外孫，八子趙雍也是相當(dāng)了得的書畫家……
寫《惜君如�！返纳衔�，窗外在飄雪，煮了一壺老白茶，聽著余叔巖的戲，翻看著《深秋帖》，心中生出了說不出的暖意。人生的好光陰就是這樣吧，不緊，不慢，心里想著一個人，慢慢把日子過老了過透了，每一天，惜君如常。
無論走得多遠(yuǎn)，無論飛得多高，我在遠(yuǎn)方，惜君如常。那是對深情的交代，是對你、對我最綿長最柔軟的光陰最好的深情。
雪小禪：暢銷書作家，知名文化學(xué)者，中國慢生活美學(xué)代言人。曾獲第六屆老舍散文獎、首屆孫犁文學(xué)獎等多個獎項(xiàng)。代表作：《繁花不驚銀碗盛雪》、《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著》、《惜君如�！贰Ｐ吕宋⒉� @雪小禪 公眾號：禪園聽雪<chanyuantingxue>，雪小禪<xuexiaochan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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