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他留下的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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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江師離世已是兩年多了,我與他最后一次見面的前前后后情景,一直在我心中縈繞不去……
三年前的新年伊始,我接到他的電話。他不像平時那樣說話直截了當說個沒完,而是有點斷斷續(xù)續(xù),有點憂郁低沉,說了幾句寒暄的話后,問我看到他在晚報上發(fā)的文章了沒有,我說看見了,你還在熱情地呼喚人性。他說:“這大概是我的絕筆了……”
我很意外有點吃驚說:“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他含含糊糊地似乎說老了,說時間不多了……總之,他的情緒很少會這樣頹唐。因為他失聰,電話里沒有也不便深談。我就說近期去看望他再細說,他說:“好。”
我卻因雜事耽擱到6月初才去他的寓所。我沒有覺得他有什么異常。和平時一樣,他仍然還是那樣開心,健談,爽朗,只是耳聾得厲害了,腿腳好像不大靈便了。他說:“你文章中說我有‘情結’,這會我就連寫了幾篇都是談我的情結的。你看……”說著站起身,有點艱難地走到桌邊,從凌亂的書堆中找出幾篇打印稿給我?guī)Щ厝タ础?
幾年前,我讀了他的文集《我的坦白書》后曾寫過一篇小文,其中說:“讀到最后一頁,他說:‘情未了尚虛,事未艾則實!x下去還是對戲劇舞臺留戀之情結深入骨髓,情不自禁,而這一個‘情’字怎生了得……”他這回卻想起來用了這“情結”兩個字做文章;厝ゼ毧,有《讀黃宗英〈百衲衣〉——我的‘小妹’情結》《觀焦晃〈欽差大臣〉追思——我的話劇情結》《觀何冀平〈曙色紫禁城〉綺思——我的京劇情結》,是否還有別的關于“情結”的文章,我沒問他。讓我感到驚心的是他寫的另一篇稿《夜讀抄》,在文末尾注說“庚寅春晚年九旬或可封筆矣”。這正好與他一月份打電話給我說的話和情緒相印證。因此,與以往讀他的文章常感歡樂不同,這時卻不免帶著幾分沉重的心情。
他在這篇《夜讀抄》中,引述(或他說的“抄”)了政治人物和學者的某些重要論述,也簡單回顧了自己走過的心路歷程,說:“我們這老一代知識分子,出生于五四前后,我們受的言教與身教,使我們憧憬民主與科學的發(fā)展,我們所處的舊社會使我們失望而又失望,很自然地寄希望于新興的共產(chǎn)黨及其領袖……”于是,“……步步緊跟。但不但跟不上,還動輒得咎……”他還談到自己創(chuàng)作的描寫一位共產(chǎn)黨員英雄人物的心血之作,但是,年復一年,這些作品未能面世。
說到?jīng)]有面世的作品,宗江師又何止一部。即使他的傳世名著如《柳堡的故事》,當時也是備受爭議和批判的。他辛辛苦苦冒著生命危險到越南叢林戰(zhàn)地生活采訪后寫出的《南方啊南方》就被當作資、修的代表作封殺狠批。他遺下的未發(fā)表未上演或未拍攝的作品還有許多。故有書《佚劇卷》,有文《棄婦吟》,收的都是這類作品。
他當然不是僅僅為了這個原因想到封筆。他是為了國事憂心憂思以至憂憤。像他那樣耄耋高齡以至還有年近期頤的許多老前輩仍在為國家民族的進步和未來思考、憂慮、建言、呼喚……他們對自由、民主的向往,對以人為本的社會的期待,其心之執(zhí)著、真誠、痛切,自青年時代投身革命起從來堅持不懈,如今面對很不如人意的現(xiàn)實,自己又已暮年,不免憂心如焚以至焦慮失望;但經(jīng)過自我調(diào)整,又強打精神振作起來,希望人們“以求更多的共識、共促、共進”。所以他雖說要封筆,其實又怎能放下這寫了一輩子的筆,很快就又連續(xù)寫了那么多篇,情緒似乎也變得樂觀了,那不滅的熱情又點燃了起來,如寫小妹黃宗英時勉勵自己要“朝聞道夕尚未死,繼續(xù)筆下縱橫”,“漸感到自己體溫尚存,心態(tài)開朗,再次握筆迄今。深感這人間的親人、愛人、友人,這人民與人類的人與事是寫不盡的,仍有我們可寫的,不論是社會和諧、世界大同的大事,乃至風花雪月,雞鴨貓狗”。還在文末尾注中說“2010春寒轉暖”,寓意顯然是與前封筆之說相呼應的。到了觀焦晃演出的文章中更是熱情洋溢地說:“我仍感到幸運幸福的是,比我年輕近二十歲的,最好的男演員焦晃還能活蹦亂跳,在舞臺上;钕氯グ!演下去吧!我們幸存在以人為本,尊重科學的時代!”在觀何冀平劇作的文章末了說“曙色可轉彩霞滿天!拭目以待!”他又恢復了一貫的充滿信心和期待的開朗姿態(tài)。
在我與宗江師相交多年中,常覺得他像個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他與朋友無論熟悉還是初識陌生的在一起,一樣縱橫評說天下,嬉笑怒罵,直言不諱,坦率天真善良無邪得像個兒童。他女兒說他為人處世的格言是“事無不可對人言”;梁信說他是“襟懷坦白”“肺腑透明”;我說他是“坦蕩蕩的真君子”。所以他的朋友遍天下,看他的著作涉及文壇、菊壇、劇壇、影壇中的師友、知交之多之廣就知此言不虛。環(huán)顧今日文壇,這樣單純?nèi)屎竦娜诉有多少!
宗江師辭世之后,我看見網(wǎng)上傳說他“一生總和浪漫的愛情難解難分”。他確是個性情中人,浪漫想象豐富,對誰都充滿愛心。誰敢這么公然說“我愛女演員”!他寫了許多有關才華橫溢的優(yōu)秀女演員的文章,他確實憐香惜玉,但純白無邪。他太愛才愛美愛藝術。你看他寫李媛媛之死,真的是滿懷深情的痛惜。有一次談到一位優(yōu)秀的戲曲女演員婚后長期沒有演出,他嘆息而憾惜很久,像是談自己親人的委屈似的。他年輕時有過幾次失敗的戀愛。與阮若珊談婚論嫁,開始時阮不相信英俊瀟灑的宗江會真心愛上她這個帶著兩個孩子比他年長的離婚女人;楹罂匆娮诮瓙叟畠喝缂撼觯鲩T一個扛在肩上,一手牽著另一個,讓阮好感動,就這樣恩愛一輩子。說“難解難分”是指這個倒也是事實。
宗江師晚年有過一次戀史。他鰥居多年,三個女兒都自立門戶了,雖常來照顧看望他,畢竟有點落寞。有一次,我一進門他就興奮地似說似唱:“這次真的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然后講他的戀愛近史。但是因為種種原因,雖然相愛卻未能如愿,他不免有點沮喪。盡管他是個爽朗的人,好像很快恢復了正常,但埋在心里的那團情豈能輕易消失。這次在寫黃宗英的文中,他提到此事狠狠地自責說:“吾妹知我一生感情生活,我一向可說寧人負我未負人的,卻在自己最后的黃昏做了一個負心之人,悔歉無極,了無生趣,甚至懷疑自己得了老年癡呆癥、抑郁癥……”
他對戲劇舞臺癡愛迷戀之深更是難以言說。他常津津樂道中學時代就上了舞臺的軼事,直至前些年還在紅氍毹上一顯身手。他在戲劇電影創(chuàng)作演出中的貢獻眾所周知,但他從不以大師專家等自詡,只是自稱“戲癡”“藝人”,“念念不忘舞臺”“‘從藝’是自己工作與生活的核心”,稱他們兄妹幾個是“賣藝人家”(又稱“賣藝黃家”)。他愛戲如命,一生癡情不改。那份真誠到他最后寫焦晃的時候依然炙熱感人,但又長嘆“別說了……俱往矣!”使人聽到了其中的滄桑和無奈。
宗江師終于離去了。他的家人捧著他的遺像是一幅頗有“仰天大笑出門去”(李白詩)氣概的照片,如人們說的與他性格極為傳神,希望他帶著歡笑走好。是也,說得一點不錯。然而,這個愛人、愛美、愛藝術、愛國家的情結癡狂至極的藝人作家又有多少留戀和不舍,憂心和遺憾。也許,這兩者都是。
201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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