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密信傳來愁心戚戚 死牢會見殺氣騰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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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閣散班,高拱沒有如約去蘇州會館與邵大俠相會,而是吩咐轎班徑直抬轎子回家,并讓人通知魏學曾速來家中相見。高拱到家不過一刻時辰,魏學曾就趕了過來。
“吃飯了嗎?”高拱問。
“聽說首輔找我,我就從吏部直接趕了過來,哪還顧得上吃飯!蔽簩W曾答。
高拱當下喊過一個家役,說道:“你去通知廚子,熬一鍋二米粥,烙幾張餅,直接送到書房來。”說罷便領(lǐng)著魏學曾進了書房。
這時天已黑盡,書房里早已掌起燈來。剛落座,高拱就急匆匆說道:“啟觀,出大事了!
“啊,究竟何事?”魏學曾也緊張起來。
高拱從袖中抽出一封信札,魏學曾接過一看,正是李延數(shù)日前最后一次動用兩廣總督關(guān)防給高拱送來的那封信。魏學曾讀過,雖對李延這種做法鄙夷,但也看不出這里頭會有什么禍事發(fā)生。
正沉默間,高拱怒氣沖沖說道:“這個李延,我原以為他只不過能力稍差,人品還不壞,誰知他背著老夫,竟做出這等貓膩之事!
魏學曾知道高拱素來廉潔自律不肯收人財物,發(fā)這一頓脾氣原也不是假裝。但事既至此,也只能拿好話相勸:“李延做的這件事,雖然違拗了元輔一貫的做人準則,但作為門生,李延對座主存這點報恩之心,也在情理之中。送不送在他,收不收在我。元輔既不肯污及一世廉名,把這五千畝田地退回就是,又何必為這區(qū)區(qū)小事動惱發(fā)怒呢!
“小事?如果真的是小事,老夫會這么十萬火急把你找來?”高拱煩躁不安,挪動一下身軀,繼續(xù)說道,“下午剛接到這封信時,我同你想法一樣,后來我又把這封信反復看了兩遍,慢慢也就看出了破綻。按信上所說,李延是在出任兩廣總督的第二年,就為老夫購置了這五千畝田地?墒牵瑸楹芜^了一年多時間才來信告知?他陳述的理由是,本來是想待老夫致仕之后才把田契送給我,這理由也還說得通。說不通的是,他為何在撤官之后,又動用八百里馳傳給我送來這封信呢?往日仕途平穩(wěn)時不急著送田契,現(xiàn)在丟官了,就急得邪火上房,趕緊申說此事。啟觀,你不覺得這里頭大有文章嗎?”
“首輔洞察幽微,這么一說,李延這封信里倒還真有名堂。”魏學曾說罷,又把擱在茶幾上的那封信重新拿起來閱讀。
這時廚子抬了一張小飯桌進來,擺好了二米粥、煎餅和幾碟小菜。高拱瞅了瞅煎餅旁邊的一碟醬,問道:“這是哪里的醬?”
廚子回答:“回老爺,這是御膳房的醬品,有名的金鉤豆瓣,還是過年時皇上賜給您的!
“不吃這個醬,口味淡吃不慣。你還是去把老家送來的麥醬送一碟子上來!闭f著,高拱拿起那碟金鉤豆瓣就要讓廚子撤下去,忽然又放下,對魏學曾說道,“也許你喜歡吃,留下吧!
接了剛才的話題,兩人邊吃邊談。
“這信你又看過一次,應(yīng)該看出問題來的!备吖敖乐豢诩屣灒f話聲調(diào)便有些改變,“李延字體你也熟悉,往常送來的折子或信札,一筆小楷個點個明,很有幾分趙孟頫的功夫。這封信卻寫得相當潦草,幾處明顯的筆誤,像把‘涿’州寫成‘琢’州,也沒有發(fā)現(xiàn),可見他寫信時心緒煩亂。”說到這里,高拱盯了魏學曾一眼,問道,“李延有沒有給你行賄?”
魏學曾搖搖頭,說:“他進京述職時,曾來我家拜訪,聽說我女兒出嫁,他大包大攬說‘令女的嫁妝就包在我身上’,被我一口回絕,此后便不再提起此事!
“母狗不搖尾,公狗不上身,說的就是這個理,”高拱笑過一回,又問道,“那么,他是否給你送過果脯?”
“果脯?”魏學曾一愣,訝然笑道,“北京到處都是果脯,哪容得著他千里迢迢送什么果脯!
“此果脯非彼果脯也!”高拱似笑非笑,接著就把上午隆慶皇帝的話述說一遍。
“皇上深居大內(nèi),怎么知道李延的果脯?”魏學曾感到納悶。
“這正是我擔心的理由,”高拱面無表情,其實心里頭像翻開了鍋,“別看皇上平常對政事并不關(guān)心,但他耳朵靈透得很。你想想,馮保管著東廠,暗地里專門監(jiān)視百官動靜,這幫王八蛋一天到晚泥鰍似的四處亂竄,什么事情打聽不到?前幾天,一個工部郎官逛窯子喝醉了酒,回來從馬上跌下來,摔掉了一顆門牙。第二天上午皇上就問我這件事,我還不知道呢。馮保這閹豎,每天都有大把的訪單送給皇上。”
“提起東廠,百官們又恨又怕,世宗一朝多少大獄,都是因為東廠興風作浪造成的!蔽簩W曾對東廠從來都深惡痛絕,故憤憤不平說道,“馮保提督東廠,不知給皇上進了多少讒言,元輔應(yīng)該想想辦法,盡早把他收拾了。”
“這是后話,”高拱緊接著說道,“眼下李延之事如果處理不好,讓人家拿到證據(jù),我們就會讓人家給收拾了!
“果真有這么嚴重?”
“有!”高拱說著打了一個響嗝,這是方才吃飯?zhí)钡脑。他喝了一口茶順順氣,正欲講下去,忽然門房來報,說是韓揖求見。
高拱蹙眉說道:“他來湊啥熱鬧,讓他進來!
韓揖灰頭灰臉進來,看見魏學曾在座,越發(fā)顯得局促不安。
“你有何事?”高拱問道。
“有點小事,不過……”韓揖看了一眼魏學曾,吞吞吐吐說道,“不過,也不甚要緊。”
“不甚要緊你跑來干啥,”高拱毫不客氣地訓斥,“你沒看見,我和魏大人談事!
韓揖弄了個面紅耳赤,站在原地想走又不想走。魏學曾看出韓揖的意思是想和首輔單獨談事,于是起身說道:“韓揖有要緊事稟報,我暫且回避一下!
“不用不用,你且坐下,沒有什么事好瞞你的。有啥事就說吧,魏大人不是外人,聽聽無妨。”高拱這么一說,魏學曾只得又坐下。
韓揖遵主人之命,一躬身尋了把椅子坐下,訥訥說道:“首輔大人,我還是想來和你說那一萬兩銀子的事!
“啊,原來你是為這個而來。”高拱點點頭,見魏學曾兀自愣怔不明就里,便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向他述說一遍。
下午看過李延信后,高拱獨自一人在值房沉思,這時恰好他的書辦韓揖送公文進來。這韓揖雖只是一個七品小官,但因在首輔身邊當差,又深得信任,因此六部堂官封疆大吏等一應(yīng)朝中大臣都不敢馬虎他。韓揖盡管在外頭拉大旗作虎皮招搖充大,但在高拱面前卻顯得謹慎小心,永遠都是那一副克勤克儉虔敬有加的樣子。高拱除了煩他事無巨細一概請示匯報這一條外,余下的也都滿意,在心中也就把他當成了家臣。
卻說韓揖放下公文之后,磨磨蹭蹭還不想走,高拱問他:“你還有啥事?”
韓揖打了一躬說道:“方才孟公公差人送了兩盆花來,都是大內(nèi)御花園培植的異品芍藥。一盆白色,叫霓裳舞衣;一盆猩紅,叫秋江夕照。卑職三十多歲,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嬌艷美麗之花,F(xiàn)請首輔大人示下,這兩盆花是擺在這值房里呢,還是拿回家中欣賞。”
隆慶皇帝舊病復發(fā)跑來內(nèi)閣尋找奴兒花花以及李延來信這兩件事,正攪得高拱心亂如麻,吃飯都味同嚼蠟,哪里還有閑心來賞花?韓揖話音一落,高拱就沒好氣地吼道:“閑花野草這等小事,也值得你嚼舌頭請示?下去!”
“是!北鞠胗憘彩頭的韓揖,只得唯唯諾諾退下。
這時高拱忽然動了一個念頭:這韓揖平日在老夫面前幫著李延說過不少好話,這么做是不是得了人家的好處?疑心一起,他又把韓揖喊了回來,問道:“李延這個人,你覺得他到底如何?”
剛挨過訓斥的韓揖,不敢貿(mào)然回答,因為李延給首輔的信是他半個時辰前送進來的。首輔看罷信后心情不好,卻不知為的什么。斟酌一番,回道:“李大人在慶遠剿匪連連失利,落下個撤官的處分也不算重,但慶遠乃西南崇山峻嶺蠻瘴之地,李大人在那里待了三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你這琉璃蛋的話等于沒說,”高拱鷹一樣犀利的眼光掃過來,說道,“你與李延并不熟識,你來我值房辦事,李延已在兩廣總督任上,就前年李延來京述職,你倆見過一面,也只是點頭之交。可是,你為何老是在我面前幫著李延說好話?你現(xiàn)在解釋一下這其中原因!
高拱催問甚急,韓揖眨巴眨巴眼睛,又說了一句滑頭的話:“我想著李延是首輔的門人,因此就放心地為他說幾句好話!
“放屁!說這種哈巴狗的話,你不嫌害臊?”高拱怒不可遏,手指頭戳到韓揖的鼻梁上,喝道,“你現(xiàn)在老實交代,得了李延多少好處?”
“首輔大人……”韓揖喊了一聲卻沒有下文。
高拱看他臉色陡變汗如雨下,已經(jīng)明白這一“詐”起了作用,便索性一詐到底,他撿起李延那封來信在韓揖眼前晃了晃,冷笑一聲說道:“好你個韓揖,吃了豹子膽,竟敢瞞著老夫收受賄賂,事到臨頭還敢抵賴!
韓揖真的以為李延信中談及此事,頓時雙膝一軟,撲通跪倒在高拱面前,拖著哭腔說道:“首輔大人,卑職不敢抵賴,李延派人給我送了兩次銀票,每次五千兩,共一萬兩!
“你收了?”
“卑職……收了。”
高拱頓時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一腳把韓揖踹出門去。韓揖跟了高拱兩年,從未見過高拱如此盛怒,嚇得面如土色,貼身襕衫已被冷汗浸透。他腰一彎伏地不起,哽咽說道:“卑職一時財迷心竅,辜負首輔栽培之恩,還望首輔念在卑職犬馬之忠分上,饒我這一回,從今以后我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依高拱的性子,恨不能把韓揖送進都察院鞫讞問罪,但顧忌著“家丑不可外揚”,他又強咽下怒火,長嘆一聲說道:“你起來說話!
韓揖瑟縮著爬起來,也不敢落座,只篩糠似的站在那里。高拱瞧他那副熊包樣子,恨不得啐他一口痰。他看看窗外,花木扶疏,卷棚里也無人進出,但仍壓低聲音問道:“你知道還有誰拿過李延的賄賂?”
韓揖知道幾位大臣都得過李延的“孝敬”,但他斷不敢攀連別人,搖著頭說道:“李延做這種事情,斷不會讓第三者知道,因此卑職不知!
高拱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又問道:“李延大把大把地往外送銀子,這錢從哪里來?”
聽這問話的口氣,好像李延并沒有在信中交代什么。韓揖不免后悔這么快“坦白”,但說出的話如潑出的水,收是收不回來了。為了求得高拱原諒,又不落下個“賣友”的罪名,韓揖便含糊答道:“李延怎樣斂財,卑職也不甚清楚,但聽說兵部駕部郎官杜化中知曉!
“你現(xiàn)在就傳我指示,命杜化中速來內(nèi)閣!
不到一個時辰,杜化中就氣喘吁吁走進高拱值房。他本也是高拱門生,因此一接到老座主指示,不敢怠慢,騎了一匹快馬跑來。高拱又如法炮制,“詐”出杜化中三次共收下李延送來的禮金三萬兩銀子,并從他嘴中知道了李延“吃空額”貪污巨額軍費的事實。
……
魏學曾聽過這段敘述之后,也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兩道又濃又黑的眉毛頓時鎖到了一堆,看著眼前這位韓揖畏畏縮縮的樣子,氣便不打一處來,也忍不住數(shù)落他幾句:“你這個韓揖,一萬兩銀子就讓人買走了靈魂。前幾日,元輔還與我商量,要提拔你去六科擔任吏科都給事中,這個官職的分量你也知道,天下言官之首!這下可好,鯉魚不跳龍門,卻跳進了鬼門!
韓揖羞愧難當,恨不能找個地縫兒鉆進去。扭捏一陣子,方開口說道:“魏大人,下午首輔當頭棒喝,猶如巨雷轟頂,卑職已知罪了。晚上卑職冒昧前來,為的是退還這一萬兩銀子!闭f著,從袖籠里抽出一張銀票,恭恭敬敬遞給高拱。
高拱并不伸手去接那銀票,而是起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宋嘉祐年間刻印的《貞觀政要》,翻到中間《貪鄙篇》一段,遞給韓揖,說道:“你把這一段念一念。”
韓揖接過書,磕磕巴巴念了下來: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朕嘗謂貪人不解愛財也。至如內(nèi)外官五品以上,祿秩優(yōu)厚,一年所得,其數(shù)自多。若受人財賄,不過數(shù)萬。一朝彰露,祿秩削奪,此豈是解愛財物?規(guī)小得而大失者也。昔公儀休性嗜魚,而不受人魚,其魚長存。且為主貪,必喪其國;為臣貪,必亡其身!对姟吩疲骸箫L有隧,貪人敗類。’固非謬言也……”
“好了,”高拱打斷韓揖,奚落道,“你也是鄉(xiāng)試會試這么一路考過來的進士出身,《貞觀政要》這部書難道過去沒能讀過?”也不等韓揖回答,又接著說道,“唐太宗一代英主,勤勞思政,魏徵、房玄齡、蕭瑀等一班干臣,廉潔奉公。如此君臣際會,才開創(chuàng)出盛唐氣象。當今圣上雖不像唐太宗馬上得天下,但克己復禮,始終守著一個廉字。他本喜歡吃驢腸,自聽說每天御膳房為他做一盤驢腸就得殺一頭驢子,他從此就再也不肯吃驢腸了。這樣的好皇上哪里去找!可是你這做臣子的,輕輕松松就貪了一萬兩銀子;噬蠌难揽p里省下來的錢,都被你們這幫混賬東西化為己有,皇上豈不寒心?百姓豈能不恨?芻蕘豈能無怨?‘為主貪,必喪其國;為臣貪,必亡其身!@是至理名言!”
高拱說這番話時,再也不是雷霆大怒,而是侃侃論理,句句動情。聽得出,講到后來他都喉頭有些發(fā)哽了,在座的魏學曾與韓揖無不大受感動。韓揖抹了抹眼角的淚花,說道:“聽了首輔這席話,卑職已無地自容,明天我就給皇上上折子,自劾請求處分!
“這倒也不必!备吖岸⒅n揖,以恨鐵不成鋼的口氣說道,“只要你有這份認錯的心,老夫就原諒你這一回,這事就到此為止了。你也不必哭喪著臉,讓天底下人都知道你做了什么虧心事。你也去跟杜化中講講,該干啥就干啥,不要心事重重,讓人看出破綻!
高拱一改刻毒態(tài)度,突然變得這么寬容,韓揖始料不及,繼而感激涕零。他知道高拱與魏學曾還有事談,連忙知趣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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