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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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官的彭德懷,從中南海搬到了掛甲屯。金石永遠記住了這個烏石之夜,這是他隨彭德懷回鄉(xiāng)調(diào)查中,唯一一次看到彭老總大發(fā)脾氣,一次好大的火喲
罷官之后,彭德懷曾給毛澤東主席寫了一封信,具體談了他今后的打算:準(zhǔn)備讀點馬列主義的書,作些社會調(diào)查,自食其力地參加一些生產(chǎn)勞動。
毛澤東只同意了前兩點,對后一點卻表示反對,認為他年紀(jì)大了,不宜再參加生產(chǎn)勞動了。也就在這一年,彭德懷舉家搬離了中南海永福堂的住宅,落戶到北京西郊掛甲屯吳家花園。
掛甲屯是個富于美妙傳說的村莊名,傳說《楊家將》中的楊六郎在北征遼國時,曾在這里解甲休息過。這個地方從此也改稱掛甲屯。不知是歷史的無情嘲諷,還是天意的巧妙安排,這位在漫長而艱難的中華民族解放史上出生入死、屢建奇功、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被撤銷國防部長之后,如今也在此掛甲歸田了。
至于這座吳家花園,傳說是300年前吳三桂的住宅。如今雖有亭臺樓閣,卻大都破損不堪;雖名曰:“花園”,卻早已荒蕪凋落,雜草叢生了。
面對此情此景,撫今憶昔,無不給人一種滄桑興廢之感。
幾天后,彭真和楊尚昆來到吳家花園具體安排彭德懷學(xué)習(xí)的事情。彭真不無遺憾地談到了廬山會議,說:“廬山會議對你斗爭過分了一些。”這是彭德懷第一次聽到黨中央有人對他這樣說,他不禁心浪如潮擊!
隨著國家的經(jīng)濟形勢一步步好轉(zhuǎn),彭德懷的心情也隨之好轉(zhuǎn)。但吳家花園的圍墻使他難以忍受。黨校教員來詢問他的學(xué)習(xí)情況,他伸著脖子,大聲說:“我現(xiàn)在一點用處沒有了!我現(xiàn)在成了造糞機,我不能老待著!我還得工作!我不能脫離實際只讀書本!”聲音充滿了壓抑和痛苦。
1961年9月19日,他提筆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要求到農(nóng)村做調(diào)查研究,請求中央允許他“先去湖南故鄉(xiāng)搞三個月,了解農(nóng)村情況;冬天,回北京住一段時間;明年春天再去太行一帶”。
10月5日,楊尚昆從電話中傳來毛澤東的指示:“彭德懷到哪里去都可以,半年也行。”
彭德懷喜出望外。當(dāng)天晚飯后,即驅(qū)車到中南海萬字廊楊尚昆家中,送去一份調(diào)查提綱,并請楊給他派一個秘書幫助整理材料。
1961年10月30日,彭德懷和臨時秘書金石、警衛(wèi)參謀景希珍、司機趙鳳池、衛(wèi)生員呂少俊一行5人從北京出發(fā)去長沙。
11月3日上午,彭德懷乘車直駛烏石大隊為民生產(chǎn)隊彭家圍子。
這座白灰土墻,青瓦屋頂,有8間住屋,1間堂屋,廚房、天井、牛欄、豬圈俱全的莊稼宅院,是1958年蓋成的。彭德懷真正的故居,是幾間破舊的茅屋,已經(jīng)拆掉,新房就蓋在舊房址上。經(jīng)歷了34年的風(fēng)雨,彭德懷這是第二次在這里住宿。第一次是在1958年12月,他第一次還鄉(xiāng)調(diào)查之時。
盡管保密,烏石的群眾早就在盼望著彭德懷了。有的猜,這次他怕是下放回家生產(chǎn)了;有的又傳說,是到湖南來當(dāng)省長;有的說,彭德懷已復(fù)職了。眾說紛紜。
11月3日近午時分,彭德懷車到彭家圍子,消息不脛而走。一會兒,堂屋里、地坪上就站滿了人,男女老幼,叫彭元帥的、叫彭部長的、叫伯伯的、叫舅舅的、叫阿公的。彭德懷滿面笑容和大家一一打招呼,從中午到傍晚就來了100多人。
此后,彭家圍子每天從一清早就有人來訪,直到晚上。先是近處的、本公社的,然后附近公社的也來了;緊接著,方圓百里內(nèi)、鄰近各縣的人絡(luò)繹前來,遠到長沙也有人聞訊而至。離彭家圍子20多里地的石潭鎮(zhèn)上住滿了人。
從11月3日下午至15日,彭德懷除在大隊內(nèi)活動兩天外,其余時間都只能留在家中接待來訪的群眾。據(jù)金石當(dāng)時的統(tǒng)計,來訪者累計約2?000人次。
許多人長途跋涉,餓著肚子;有的人久坐交談,舍不得走;有的人冒雨而來,腳下泥濘,身上透濕。地方上沒有料到罷了官的彭德懷具有這樣大的吸引力,連忙派人四處勸阻,讓還在途中的來訪者回去。
近2000人次的來訪,除親戚、故舊、鄰里、本社社員、基層干部,還有縣區(qū)的干部、工人、學(xué)生、教師。有的人見面問:“你老人家平反了么?”“你回來住多久呵?”“你還走不走呀?”人們都知道彭德懷1958年12月回家過后,為老百姓說了話,所以“犯了錯誤”,對他表示真誠的感謝和同情。
最動情的,是1958年曾經(jīng)無所顧忌地向他反映了“大躍進”中許多問題的那些兒時伙伴。胡四老倌走到里屋,眼淚汪汪,拽著彭德懷的青布棉襖說:“都怪我們前年不該和你說那些話,把你給連累了,對不住你咯!”彭德懷安慰這位當(dāng)年最要好的伙伴胡月恒說:“你們講真話冇得錯!只要群眾生活好,我犯錯誤不要緊。”
彭家圍子堂屋里天天坐滿了人,彭德懷一張口說話,大家就靜靜地、聚精會神地聽。有時,彭德懷打趣地說:“我是個犯錯誤的人,你們不怕我放毒嗎?”憨厚的人們報以信任的笑聲。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有反映減產(chǎn)的,有反映“五風(fēng)”問題的。彭德懷說:“是呵,那時‘五風(fēng)’刮得太大,誰能頂?shù)米∧兀?rdquo;
這次彭德懷還鄉(xiāng),跟隨他的秘書金石向中央報告說,他的言行是很謹(jǐn)慎的,態(tài)度也很謙虛?膳泶髮④娒鎸χ@樣的故鄉(xiāng)人民,仍然憋不住要講講心里話,他用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想出來頂一下,都冇頂住哩!”
有些干部因頂“五風(fēng)”挨了斗;有的社員在刮“五風(fēng)”時又挨了某些干部的打罵;有些社員被拆了房,砸了鍋,至今無房安身,無鍋煮飯,都來彭家圍子訴說。從1958年到1960年各生產(chǎn)隊糧食產(chǎn)量、口糧分配的實情,也都一五一十地給彭德懷說了。你言我語,傾心交談,累得彭德懷嘴唇干裂,聲音嘶啞。遇上生活特別困難的,他忍不住還從自己口袋里掏出5元、10元或20元、30元塞在對方手里。
10月8日,碧泉公社新開大隊紅星生產(chǎn)隊四個婦女來見彭德懷,說她們生產(chǎn)隊原定基本口糧是300斤,現(xiàn)因減產(chǎn)只給148斤,從8月10日至今已吃去75斤,下余要到明年3月份才給發(fā)。她們愁苦著臉說:“彭元帥,你看看么,這會餓死人的!”
彭德懷讓金石馬上去查訪,那里確有10%—20%的人家已經(jīng)接不上頓了。
夜深,來人散盡,屋里只剩下彭德懷和幾個工作人員。彭德懷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幾天來,他一直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F(xiàn)在終于忍耐不住了,咆哮起來:“北京凈聽這樣好,那樣好,有人就是當(dāng)官做老爺,不下來聽聽!”“現(xiàn)在有人吃不上飯啦!我們對得住群眾嗎?”“有人還是報喜不報憂,我回去要報告中央,我不怕!”
就在這天夜里,彭德懷難過得睡不著覺。他沒想到,他為之奮斗了大半生,在革命成功后群眾仍然過著這種可憐的生活。而自己為人民“鼓嚨呼”的權(quán)力已被剝奪了,除了同情還能做什么呢?
20年后,金石回憶起這個烏石之夜說,這是他隨彭德懷回鄉(xiāng)調(diào)查中,“唯一一次看到彭老總大發(fā)脾氣”。“一次好大的火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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