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五章
-
康熙微微一笑:“也沒什么不對,只是朕有時微覺四阿哥有些……有些……有些喜怒不定!”康熙見佟妃難受的樣子了口氣,也笑道:“民間常說六月的天孩子的臉,總不能老像大人似的成天規(guī)規(guī)矩矩一本正經(jīng)。不怕皇上笑話,連臣妾小時候在家也愛撒個小性兒呢。”
“那還不是舅舅慣的!”康熙調(diào)笑道。他說的舅舅就是被派往尼布楚簽約的欽差大臣佟國綱,他是康熙生母孝康章皇后的弟弟,皇貴妃佟佳氏的父親。
佟妃青翠的眉峰蹙了一下,說:“入宮前額娘和兄弟們都說臣妾這脾氣不大隨父親,倒有點像孝康章皇后……”
聽提到生母,康熙皇帝的眼睛有點發(fā)酸,他扭開臉,凝視著外殿那扇精工細雕的雙交四碗欞花隔扇窗,說:“你們佟氏一門,從你祖父佟圖賴始,就始終對我大清忠貞不貳,F(xiàn)在舅舅又是有歲數(shù)的人了,依然于國事盡心竭力。朕平時賞賜有限,委屈他了。”
“皇上這話讓臣妾一家如何敢受。國家政事臣妾不敢問,但知道父親辦差乃分內(nèi)之事,不勞皇上記掛。”
康熙重新轉(zhuǎn)過身子,和藹地說:“看,這話也只有從佟家出來的人才講得出。朕今天來,除了看看你還要告訴你一件喜事,孝昭皇后過逝多年,中宮不宜空懸太久,朕想來想去現(xiàn)在宮人中只有你最適合這個位子。所以朕打算下詔禮部擇吉日正式冊封你為皇后。愛妃的病久治不愈,這樣或許還能沖一沖……”
“皇上……”佟妃不知是激動還是驚異,臉漲得通紅,胸部起伏十分劇烈,抖著嘴唇說不出話。她咳出一口痰,氣息才平穩(wěn)了些,輕聲對康熙說:“臣妾德薄才疏,哪有資格入主中宮做一朝國母。況且臣妾無能,不曾給皇上誕育一位皇子。瞧瞧人家德妃,一下給陛下生了兩個阿哥,我真羨慕她啊,臣妾還領(lǐng)養(yǎng)了人家的孩子,人家做母親的心里會怎么想啊……唉。”
“今天咱們不談德妃,還是說說你的事。”
佟妃又想掙扎坐起,被康熙攔住。她無奈地躺倒,唇邊露出一絲凄楚的微笑:“皇上既這么顧念臣妾,臣妾現(xiàn)有一事不明,臣妾斗膽問一句——皇上好像不大稀罕四阿哥?”
康熙一愣,垂下眼睛,半晌才苦笑了一下,搖頭道:“你這就想偏了,朕是覺得四阿哥有些與眾不同……但不管怎樣,他終究是朕的兒子,朕斷不會嫌棄他,而且對他要比別的阿哥還要盡力教誨,直至他長大成人!”
“皇上這么說臣妾就放心了。四阿哥、四阿哥其實不笨……”
“誰說他笨了,唉,朕還不是恨鐵不成鋼!”
佟妃沒有說話,眨眨眼睛表示理解?滴醯纳袂閰s很嚴肅,意味深長地說:“但若沒經(jīng)過千錘百煉,再好的鐵又怎能鑄成一塊良材!”
聽到這話佟妃怦然心動,臉上的表情卻平靜如水,很是安詳。氣話歸氣話,皇上其實還是很重視這孩子的……這么想著,她覺得眼角有點濕潤,趕忙偏過臉去,不想讓皇上發(fā)現(xiàn)自己過于激動的樣子。所以當(dāng)沉吟少頃的康熙發(fā)現(xiàn)佟妃許久無語,正吃驚地要問時,佟妃又扭過頭,用她那一貫甜柔的微笑迎視著皇上,不慌不忙地溫聲說:“臣妾還有個想法,皇上聽了權(quán)當(dāng)一樂;噬锨懊嬲f四阿哥喜怒不定,臣妾也有同感。若長久如此對這孩子很不利。臣妾聽說民間有替人出家的故事,就想能否找一個小沙彌來做四阿哥的替身。一來是用窮苦鎮(zhèn)鎮(zhèn),可保佑他的;荩欢䜩硪部捎梅鸺医渎砂獍馑男宰,讓他遇事沉穩(wěn)些。”康熙聽了有些不以為然,君父都無可奈何的事,佛家就能有靈丹妙藥嗎?口中卻說:“倒也不失為一計,可以試試。但找的人一定要可靠,否則非但無用還可能適得其反。”
“那四阿哥……”
佟妃推辭不受皇后之位是康熙意料之中的,但他搞不明白皇貴妃怎么老想提及四阿哥。他又看了看佟妃虛弱的身子,打斷道:“你什么也別講了,也不要想太多,好生歇著,朕過幾天就有旨意。”
其實佟妃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別看胤禛平時溫順聽話,甚至有時還有幾分膽怯害羞,但被惹急了的時候,則激烈倨傲不可駕馭。不幸的是,康熙和佟妃談話的第二天,佟妃最為擔(dān)心的事就發(fā)生了——
康熙對皇子們管束很緊,教導(dǎo)極嚴。凡飲食、動履、言語皆有矩度;平時一坐一臥、一停一行都不可隨意。除了冗長的禮儀還有繁重的功課。未分府封爵的皇子平時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宮里的上書房度過的;首觽冊谏蠒康恼n程包容極廣,史詞詩賦、書畫歷算、國語騎射……上書房的師傅絕大部分是翰林出身,他們不僅要博通經(jīng)史、詩文俱佳,而且要品行端正,堪為師表。這幾年由于種種原因,上書房的師傅,尤其是教授經(jīng)義的師傅變動特別頻繁,換得讓人眼花繚亂。
這天,當(dāng)翰林侍講學(xué)士李光地慢條斯理地踱進上書房,就立即招來一陣新鮮怪異的目光。李光地是接替已故講官陸其龍向皇子們授講《易經(jīng)》的。這位白凈臉、細高挑兒、一副弱不禁風(fēng)樣子的新師傅,嘴里講出的竟是一口很難懂的閩南話!兑捉(jīng)》本就十分艱澀難懂,經(jīng)過李光地那半官話、半帶閩南方言的怪誕腔調(diào)講來,皇子們便全然不解其意,都像瞧一個怪物似的望著李光地。在皇子們眼中,這位新師傅不但聲音特別,一舉一動,也與其他師傅有所不同。比如他喝茶時,先豎起茶蓋遮住多半張臉,停一停,等熱氣散散,還未見他有什么動作,就在無聲無息中,他已放下茶杯,等你再瞅杯中,茶水已剩一層淺圓的水痕,你才相信他確實已優(yōu)雅地完成了飲茶這個動作。然而還沒完,他又從袖中掏出一塊方帕,一絲不茍地捻著唇上修飾得很好的胡須,仿佛要將它捻得更黑、更亮……
胤禛可不大喜歡這個新來的什么李先生,他覺得李光地的每個動作像是臨來之前經(jīng)過千遍演萬次設(shè)計,故意做給人看的!總之一個字:假!比如他拭胡須時每次都將手帕在唇上停那么久,哪兒是在擦嘴,倒像在一根一根數(shù)胡子!他說話的腔調(diào)尤其讓人難以忍受,盡管能聽出他講話時聲音盡量向官話上靠,實則還差著十萬八千里。乘著先生不注意,實在忍不住的胤禛扭頭用滿語對兄弟們小聲嘀咕了一句:“南蠻子!”
滿屋的孩子都笑了,連那些平日在上書房絕不敢亂說亂動的皇子陪讀也捂著嘴偷笑。哪知那位李先生聽見了這句話,而且他竟懂得滿語。他放下書,用一雙清澈又冷淡的眼睛輪番掃視了一遍皇子,目光停在胤禛身上,淡淡一笑,叫四阿哥將他前面進過的章節(jié)回講。胤禛哪里講得出,于是那個被當(dāng)做替罪羊的孩子——四阿哥的伴讀,被叫起來罰站。自覺理虧的胤禛低下頭用書擋住臉,心里卻在不停地暗罵:“南蠻子、臭漢官!哼,等著瞧吧……”
皇子們在上書房除了吃飯的時間,每天還有一兩次課間休息,一般不超過一刻鐘。師傅們就利用這段時間喝茶、吸煙、準備下一節(jié)的講義;皇子們則可以上廁所、喝水,放松一下,但未經(jīng)師傅準許,不準到院外閑走。
好不容易挨到間休,胤禛扔下書本撒腿就向景仁宮跑去,什么宮規(guī)宮儀都不顧了,只想馬上見到皇額娘。然而此時佟妃已被御醫(yī)診斷患了絕癥,不宜再見任何人,尤其是未成年的阿哥!所以胤禛剛到景仁宮門口,就被一大群厚如山墻的御醫(yī)、太監(jiān)、看媽們擋住,不許他進去。胤禛急了,像只瘋狂的小牛犢對著下人又踢又打,左沖右突:“你們這些奴才,給我滾開!滾開!”可根本沒人給他閃路。好在胤禛的親隨太監(jiān)小趙子這時急匆匆地來找胤禛,大概那邊上書房的師傅也在催了。這個小太監(jiān)跟隨胤禛多年,知道小主子的脾氣,就用慣用的法子,半哄半蒙地將胤禛帶回上書房,這才靠在門外長出了一口氣,擦去額上的冷汗。
書房早已開講。四阿哥背著手,大模大樣地走了進來,往椅背上一靠,臉上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李光地望望自鳴鐘,沖胤禛伸出兩根竹枝般的纖長手指,意思是已過了兩個鐘點。“阿哥下次早點進屋。”他不滿地說了這一句就沒再說什么,算是給四阿哥留了面子。可胤禛居然揚著脖、蹺著腿,理直氣壯地說:“我屙屎去了,怎么出來?你讓我屙一褲子呀!”四周又是一陣哄笑。李光地美白如玉的臉更加白了,嘴唇顫動了一下,用一把隨身帶的竹骨扇啪啪敲了幾下書案,當(dāng)真生氣了。“看書!”他大聲說。于是皇子們都不再理會羞憤咬牙的胤禛,全睜大眼,神情專注地盯著《周易》瞧,像是要將書里的文字看出花兒似的。但他們的兩眼卻都空洞又茫然,沒有一點內(nèi)容。那個已站了一堂課,本該回到座位去的倒霉伴讀仍被責(zé)令繼續(xù)在門口罰站,心里委屈極了。
在某一時期,皇子們會突然變得淘氣而又不服管教,尤其是想方設(shè)法地找?guī)煾祩兊穆闊。早些年,大阿哥曾想用剪刀將教授算學(xué)的西洋師傅南懷仁那叢美麗的大胡子剪下來;兩年后太子又因為一件芝麻大的事兒借題發(fā)揮,當(dāng)著父皇的面將滿人師傅徐元夢罵了個狗血噴頭,叫徐元夢好長時間抬不起頭,差點羞憤而死,F(xiàn)在,胤禛似乎也進到哥哥們當(dāng)年那種奇怪的亢奮狀態(tài),看誰都不順眼,心中總有一股無名之火在燃燒;想發(fā)脾氣,最好和人昏天黑地地干一架,想打人罵人,大吵大鬧一番!這時他會十分惡劣地將懲罰下人當(dāng)做一種游戲,看別人受訓(xùn)受辱就有一種快意的滿足。……李光地依然咿咿哇哇云山霧罩地講著,而阿哥們則捧著書,有幾個用手托著下巴,勉強支撐著昏昏欲睡的腦袋。胤禛實在是聽不下去了,青春韶華,大好時光,學(xué)點兒什么不好,干嗎非耽擱在這稀奇古怪沒有用的東西上!他真想拉出那個寫《周易》的人抽他三百鞭子,問問他為什么發(fā)明這等難為人的鬼東西?哼,這個人也一定是個討厭的漢蠻子!
又打了個呵欠,胤禛翻出藍布書包,想找一本詩書或史書看看,但里面除了一個字帖什么也沒有。字帖也成啊,他就在書桌上攤開這函字帖,從青玉筆架上取下一管狼毫,在雕滿喜鵲報春圖案的大方端硯中舔足了墨,鋪平一張宣紙,頗為認真地臨摹起來?蛇@堂課不是習(xí)字課啊……雖然胤禛臨帖時很安靜,還將《周易》擋在字帖上面,盡量不讓人察覺,但那擋不住的松墨幽香卻一絲絲地飄散開來,盈滿書房,也飄到李光地的鼻子下。李光地立即抬眼巡視,發(fā)現(xiàn)四阿哥正明目張膽地做著與課堂內(nèi)容完全無關(guān)的事情,便停了講授,先盯了他一眼,以示警告,然而無濟于事;又用扇子敲了兩下桌角,以為胤禛可以停下來了。哪知他越這樣,胤禛就更無所顧忌地寫著,仿佛這堂課本就是習(xí)字課。李光地皺了皺眉,走到四阿哥跟前,先很有腔調(diào)地咳嗽了一聲,拿出師傅的威嚴中氣十足地說:“別寫了,收回去!”他以為這次定奏效了,但等來的卻是四阿哥的一個輕蔑的白眼。李光地不由愣住了,正尷尬間,胤禛已寫完了這一頁的最后一個字,這才放下筆,雙手交叉在胸前,歪著頭,斜著眼睛,挑釁地盯著李光地。所有的皇子都目瞪口呆地瞅著這對峙的師生二人,書房里安靜得就像月光下的寒潭……
“把它收回去!”李光地咽下一口氣,再次沉聲命令道。綿軟的嗓音加上高低不平的聲調(diào)很好聽,也更加清晰有力了。但見四阿哥一動不動,仍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眼中似乎還帶著幾絲嘲笑。這令一貫沉穩(wěn)的李光地大為光火,他再也保持不住冷靜,未加思索,伸手抓過胤禛桌案上那篇書法大作和那本字帖,沒好氣地塞進袖內(nèi),剛欲離去,這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胤禛爭強好斗的情緒頓時被挑了起來,他猛地站起來,憤恨地用滿語罵了一句什么,就“呼啦”一聲將桌上的文具全都掀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