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進諫之妙:有所不為,而后可以有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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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軍營的第一代謀士,郭嘉死得早,荀彧在三年前自殺了,荀攸去年病死了。老狐貍賈詡下了班就關上大門,跟別人也沒有來往,儼然要做朝中的隱士(闔門自守,退無私交);程昱也交出了兵權,閉關不出(自表歸兵,闔門不出)。
老謀士都在凋零。
曹操決心在晚年培養(yǎng)一批第二代謀士,培養(yǎng)重點對象是劉曄、蔣濟、司馬懿。這次出征,劉曄和司馬懿就在軍中。
劉曄,字子揚,是漢朝皇室之后,揚州人氏。
那時候,對揚州人的印象是“輕俠狡桀”。劉曄一生,四個字占盡。
劉曄七歲的時候,其母病終,死前對劉曄說:“你爸爸的小老婆不是個好東西;你要是能除掉她,我就瞑目了。”
劉曄成長到了十三歲。十三歲正是不顧后果的年紀,對付一個侍妾足矣。為了讓母親瞑目,劉曄提著一把刀入室把侍妾活生生砍死,把腦袋割下來送到母親墳前祭奠。
這不是故事的正文,正文在下面。
劉曄長到了二十幾歲的年紀,被地方上一個黑社會老大鄭寶看中。鄭寶要挾劉曄做他的狗頭軍師。鄭寶是廬江郡地界上的一個小軍閥,嘯聚了一萬多人在巢湖,雖然聲勢浩大一時,但鐵定沒有前途。劉曄自然不肯投奔一個水寇,便有了除鄭寶之心。他設下鴻門宴,找了幾名項莊,約定在鄭寶喝醉以后下手。
黑社會老大鄭寶帶了幾百個保鏢赴宴,一切按計劃進行。
突然,出現(xiàn)了計劃外的情況——鄭寶不喝酒,環(huán)頭四顧,警惕得很。項莊們不知道怎么辦,一時傻了眼。
劉曄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動手拔出佩刀殺死了鄭寶,把腦袋提出來招撫了鄭寶的小弟們。鄭寶控制的這條街自然就作為劉曄的見面禮歸屬了另一個大佬劉勛。以鴻門宴殺人不是新招,但在項莊無法代為捉刀的情況下項羽親自動手,恐怕比較罕見。后來劉勛被孫策打破,北歸曹操,劉曄就入了曹操的幕府。
年紀輕輕就把殺人當兒戲的劉曄,其膽略俠風絕非尋常謀士所能望其項背。曹操出征張魯時,劉曄與司馬懿同任主簿,既是同事,又是競爭對手。遇上這樣的競爭對手,誰不膽寒?
這次曹操要打的人是張魯。
張魯是個軍閥,道教祖師爺張道陵的親孫子,利用宗教形式割據(jù)漢中已經(jīng)近三十年了,統(tǒng)治手法很有一套,毛澤東在上世紀50年代就曾把《張魯傳》印發(fā)全黨學習,說有原始社會主義的味道。
漢中是由四川盆地兵出中原的北門戶,也是中原遏制益州的南大門,戰(zhàn)略地位本就十分重要。再加上劉備剛在去年攻占益州,對于曹操而言,攻占漢中勢在必行。
漢中四圍崇山峻嶺,在大平原上廝殺慣了的曹操在這里行軍很不習慣。再加上軍糧運輸又跟不上(誰叫你逼死了荀彧呢),曹操有了退心,下令撤軍。司馬懿暗笑:曹操的浪漫主義又犯了,總在關鍵時刻掉鏈子;不過這次軍糧確實已經(jīng)不足了,而張魯守軍又虎視眈眈于前方,強行攻打難免出問題,退軍不失為一個萬全之策。
大軍正在撤退,此時身在后軍督軍的劉曄,聽到消息快馬加鞭來到前營,喘息未定對曹操說了四個字:“不如致攻!”(不如盡力進攻。)劉曄分析:
第一,我軍糧道不繼,返途又漫長,退軍的話,一樣損失很大;萬一張魯再偷襲其后,像當年張繡那樣,那豈不是完蛋了?
曹操開始后悔撤軍,劉曄接著分析:
第二,不過好在丞相英明,命令大軍假裝撤退。現(xiàn)在我軍已經(jīng)開始撤退,敵人必然守備松懈;我們正好利用這個機會突然殺個回馬槍!丞相真是好計謀!
曹操摸著胡子,內(nèi)心一片得意,連忙派出將領乘險夜襲,張魯守軍果然懈怠不防,被殺個措手不及一潰千里。曹操順利拿下漢中。
漢中之戰(zhàn),劉曄這位令人生畏的同事大出風頭,在與司馬懿的競爭中先拔頭籌。司馬懿卻并不在意。
人的一生會有很多對手,如果對于每一個對手的每一次成功都耿耿于懷,那將是一件非常累的事情。即便是嫉妒,也要有策略;事無巨細地嫉妒,只會導致心臟病?焖賾獙(zhàn)爭中的突發(fā)事件、兵行險著是劉曄的長項,嫉妒是嫉妒不來的。如何揚長避短,才是司馬懿應該考慮的問題。
軍事不僅僅是戰(zhàn)爭那么簡單,功夫在戰(zhàn)外。司馬懿的長項在于把握大局,料斷大事。
面對劉曄的無限風光,一向沉穩(wěn)的司馬懿也難以按捺內(nèi)心深處作為一個男人的好勝之心。
司馬懿決定進諫。
曹操吃著用張魯?shù)募Z食做成的早飯,得意洋洋,完全沒有進一步擴大戰(zhàn)果的打算。此時,劉備在益州根基未穩(wěn),而孫權又在和劉備鬧矛盾,劉備本人率領相當數(shù)量的一支軍隊,正遠在荊州與孫權對峙。不趁此時拿下巴蜀,更待何時?連一個業(yè)余的三國愛好者讀史至此都會大呼可惜,而曹操卻在沒心沒肺地吃早飯,實在不可思議。
司馬懿決定進諫。司馬懿來曹營七個年頭了,沒有過于突出的表現(xiàn),現(xiàn)在他卻決定進諫。
進諫并不是一門藝術,伴君才是一門藝術。“進諫”只不過是為了完美地完成伴君這門藝術,所選擇采用的技戰(zhàn)術手段之一而已。“不進諫”則是另一個選項。
司馬懿這七年,只不過選擇了“不進諫”而已。支持這個選項的理由有幾個:
一、曹操心機深重,對臣下尤其是文臣,極盡猜忌。
司馬懿作為河內(nèi)名士的代表,又有“狼顧”之類傳說,也在猜忌之列。給這樣的主公獻策進諫,說不定什么時候就逆了龍鱗,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二、司馬懿的工作性質(zhì)很特殊。
司馬懿來相府七年,擔任的官職長期都是行政官員,而且位置敏感,比如教育曹家下一代的文學掾、擔任皇帝顧問的議郎、掌管相府人事工作的東曹屬等。無論是對曹操立嗣問題說三道四,還是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抑或就人事工作大放厥詞,后果都不堪設想。一句話,這幾個職位都是只需要你做事、不需要你說話的職位。
三、司馬懿是相府的新丁。
從新丁到老鳥,需要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搞好人際關系、熟悉工作環(huán)境、提升業(yè)務能力、摸清領導脾氣,才是關鍵的。
然而,現(xiàn)在不同了。
從工作性質(zhì)來看,司馬懿是謀士,謀士的天職是進諫獻策;從資歷來看,司馬懿算是相府的老人了,有一定話語權;從領導要求來看,曹操這次帶司馬懿出來就是鍛煉新人,你再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fā),就不合時宜了。
想定之后,司馬懿出列,沉聲道:“益州根基未穩(wěn),劉備遠在荊州,這是避實就虛、出奇制勝的大好機會。我軍拿下漢中,益州已然震動;如若趁機進兵,一鼓作氣,最易成功。圣人不能違時,也不失時。”
曹操看看司馬懿,大笑著說了一句既經(jīng)典又押韻的話充分顯示了他的文學修養(yǎng)和浪漫主義:“人苦無足,既得隴右,復欲得蜀!”說完饒有興致地看著司馬懿。
司馬懿沒有多余的話,默默退下。聽完司馬懿的進諫,之前還沉浸在成功的喜悅中的劉曄表情嚴肅起來。他聽出了司馬懿此計的厲害之處。劉曄看了一眼這位沉默的同僚:你怎么不再堅持堅持?
司馬懿兩眼看地,垂手而立。
劉曄心想,你不堅持進諫,可別怪我搶功了,于是急頭白臉地補位,繼續(xù)進諫:“咱們打下漢中,蜀人望風破膽,益州傳檄可定。以丞相之神明,趁著這機會取蜀易如反掌。如果稍有遲緩,諸葛亮明于治而為相,關羽、張飛勇冠三軍而為將,蜀民既定,據(jù)險守要,則不可犯。今不取,必為后憂啊。”
曹操瞇起眼來,認真打量自己面前的這兩位年輕謀士,腦子里各種復雜的變量在翻江倒海:漢中如此險固,蜀道之難更可想見……糧草是個大問題……孫權會不會在東邊騷擾……朝中的擁漢反曹勢力不在少數(shù),如果我遲遲不歸……劉曄是漢朝皇室宗親,司馬懿有狼顧之相,這兩個人極力攛掇我取蜀……
腦海里塵埃落定,曹操擺擺手,拒絕聽取劉曄的意見。
劉曄心急火燎,給司馬懿使眼色,想一起再力諫。司馬懿低眉順目,不動聲色。
進諫的目的很多,讓主公接納并非唯一目的。只要能夠表明我的姿態(tài),顯示我的能力,足矣。如果一味強諫,主公勢必心中不喜,是其一;即便主公接納,萬一不如我所料,后果嚴重,是其二;即便如我所料,亦顯示出我的智力水準在主公之上,功高震主,是其三。強諫有三不利,當然不可為。只懂進諫,永遠只能是一名卓越謀士;懂得不諫之妙,方能位極人臣而無虞。
劉曄啊,沙場決機,我不如卿;宦海權謀,卿不如我。曹操之憂,不在劉備而在蕭墻之內(nèi)也!
曹丕很著急。
之前的奪嫡斗爭,我曹丕可謂占盡上風。弟弟曹植,不但連負三局,而且甚至無心戀戰(zhàn)。如此看來,自己的世子之位可謂穩(wěn)如泰山。但問題是,自己偏偏有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父親!
曹植的表現(xiàn)那么差,父親在不久前出征時,居然讓曹植留守!更要命的是,曹操對曹植說:“我事業(yè)剛起步的時候,正是二十三歲;你今年也二十三歲了,要好好加油哦。”(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與。)
換在普通人身上,不過是父親對兒子的口頭勉勵而已;可是放在曹操身上就不同了。你的事業(yè)是什么事業(yè)?王霸之業(yè)!你要曹植加油是什么意思?這不就差明說他是你的繼承人了嗎?
曹丕簡直想不通,自己這個弟弟究竟哪里如此吸引父親。無論是朝中的口碑、行政的手段,還是領兵作戰(zhàn)的能力,甚至政治野心,我曹丕哪里不勝他一籌?曹丕簡直覺得,如果將來曹植上位,連是否忍心逼漢帝下臺都是個疑問。
曹丕有時候心想,是不是弟弟的文才打動了父親。于是他也附庸風雅,設“五官將文學”一職,把建安七子中的徐干、應瑒等一大批文人墨客都聚攏在自己帳下,大搞文學沙龍。
曹丕又匯集了一批名儒,編撰了中國史上第一部百科全書——《皇覽》。曹丕生怕自己的才華不被曹操知道,就寫了一本自傳——《典論》的《自敘》,說自己六歲學射箭,八歲能騎馬射移動靶,文能通五經(jīng)、四部、史、漢、諸子百家之言,武能以甘蔗擊敗劍術高手……為了達到傳播的目的,曹丕像發(fā)傳單一樣把這本自傳到處送人,想必當時朝中人手一份。甚至連大江對岸的孫權和張昭,都莫名其妙地收到了曹丕快遞送來的這本限量版簽名本自傳,請他們雅正(以素書所著《典論》及詩賦餉孫權,又以紙寫一通與張昭)。
什么手段都使上了,什么手段都用完了。
建安二十一年(216年),曹操晉爵魏王。
王太子一位,依舊空缺。
曹丕實在沒轍了。他找來自己的智囊團商議。剛剛脫下戎裝、從漢中趕回來的司馬懿提示:何不請教下賈詡?
賈詡,這個連司馬懿內(nèi)心都要暗罵一聲老狐貍的人,最近幾年每天下班準時回家,關上大門杜絕一切社交活動,為兒女結(jié)親也盡找些地位平常的人,避免結(jié)交高門,再加上很少出謀劃策,儼然已經(jīng)成了朝中的隱士,久已淡出人們的注意范圍了。
找他?有用嗎?
當然有用。賈詡在魏王心目中的地位可不一般。也許賈詡是唯一一個被魏王暗中視作智力足以與己分庭抗禮的人吧。能智的人,不在魏王眼中;能愚之人,才入魏王法眼。賈詡就是這樣一個能智能愚的人。
曹丕登門拜訪賈詡,開門見山:請問怎么才能贏?
賈詡是涼州人士,既非曹操初起兵時的嫡系,又非汝潁世族或譙沛集團的成員,所以在朝中格外謹慎,明哲保身。如今曹丕親自登門,賈詡也有些意外。不過,老主公看來壽數(shù)不多了,是時候為子孫經(jīng)營在下一朝的生路了。
賈詡木木地回答:“愿將軍恢崇德度,躬素士之業(yè),朝夕孜孜,不違子道。如此而已。”說完閉嘴,不再多言。
司馬懿聽完,心頭一驚:賈詡這老狐貍,智謀之術已臻化境!剛才這番話,聽上去極其稀松平常,只不過是教曹丕要修德養(yǎng)身、勤勤懇懇、遵守為子之道而已。但事實上,在這奪嫡之爭的白熱化時節(jié),在奇謀譎詐縱橫往復的關節(jié)點上,誰能表現(xiàn)出一種誠懇、樸實的清新之風,方是獲勝的正道。而作為最終評審的曹操,本人正是用計的老祖宗,一切妙計譎策在他面前都不過是跳梁小丑而已。索性反其道而用之,以德服人,說不定反而能奏奇效。
重劍無鋒,大謀似誠,這才是謀士的最高境界。
相比起賈詡這番話來,吳質(zhì)之前為曹丕出的謀略,只不過是小孩子的把戲罷了。只是賈詡這番話聽上去過于樸素,甚至近乎套話,不知曹丕能否領會呢?
曹丕完全心領神會,所以他起身告辭了。如果說曹植繼承了父親的絕世文才和浪漫氣質(zhì),曹丕則繼承了父親的政治權謀和實用主義。
曹丕明白,此行的目的已經(jīng)全部達到。
此行目的有二:一,希望賈詡能支持自己;二,希望賈詡能給一些具體的建議。
就第二點而言,賈詡剛才這番話的內(nèi)容已經(jīng)給了自己明確的建議:修德養(yǎng)性,返璞歸真,以誠懇取勝。至于第一點,賈詡能接見自己,并且愿意給出回答,這個行為本身就已經(jīng)表明他愿意支持自己。
三個聰明人,互相心照不宣。
機會很快就來了。曹操要出征,曹丕和曹植送行。三軍將士整裝待發(fā),曹植興致高昂,在大軍面前發(fā)表即興演講,出口成章,贏得一片掌聲與喝彩。
這時候,在旁邊久久不語、情緒低落的曹丕終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許久的淚水奪眶而出。
曾經(jīng)威嚴而不可一世的父親,如今已經(jīng)老了,微微佝僂的軀體、斑白的兩鬢和眼角的皺紋,都在提醒著他:這位帝國最有權勢的人,也不過是個普通的老人而已。然而征戰(zhàn)在即,自己身為兒子卻無法替父親分憂。相會不久,又當遠離,臨別涕零,但愿這次父親仍能戰(zhàn)無不勝,像往常一樣平安歸來!
曹丕哭到動情處,拜倒于地。三軍踟躕,眾人欷歔,孤云為之徘徊,天地為之含悲。曹操望著哭拜馬前的兒子,心中也不禁悲不自勝,情動于衷。
看來曹植雖然文采出眾,到底不如曹丕誠懇踏實啊。曹操心中的天平終于開始向另一側(cè)傾斜。
哭拜于地的曹丕淚眼蒙眬中偷偷望見父親的神情,心頭暗喜:三弟啊,比文采,也許我遜你一籌;論演技,影帝這個稱號我要定了。
太子爭奪戰(zhàn)終于要接近尾聲了。為曹操傾斜的天平最終加上決定性砝碼的有兩個人:一是賈詡,二是曹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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