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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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青、阿志和文春的家鄉(xiāng)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南方小城市,緊挨著東海。為了敘述的方便起見,姑且給這地方取個代號叫AC吧。
在這三個男人的共同記憶中,AC這個地方最顯著的特點是過去城內(nèi)種植著一種細葉桉樹。夏天的時候,到處都是桉樹的濃蔭。AC人叫桉樹為“三年背”,意思是桉樹長得很快,三年時間能長成材,可以砍倒背著走了。過去城內(nèi)城外河流縱橫,河邊都長滿了這種高聳的植物,整個城郭內(nèi)都彌漫著桉葉精令人眩暈的香氣。按道理說,桉樹是一種亞熱帶的樹,原產(chǎn)地不是中國,好像是在澳大利亞,那種可愛的動物考拉不是就吃桉樹葉子的嗎?這三個男人討論了半天,還是弄不明白桉樹是什么時候怎么樣引種到本地的。倒是阿志想起一件舊事,說他父親曾砍倒一棵“三年背”,解成板方,打了一張吃飯的方桌。阿志記得桉樹的木質(zhì)帶著一種黑色暈斑,像是人被打傷的淤青。那張桌子用了幾個月后,桌面就變形扭曲了。夏天吃飯時裝湯的大碗放在桌上有半碗的湯會流到桌上。這樣看來“三年背”是不成材的還帶點邪氣的樹。
外國人最初怎么到達AC沒有人記得起,可能最早來的是一些堅忍不拔的傳教士。從明朝開始已有歐洲的商船在AC城外靠泊貿(mào)易,他們不聲不響地在城外江中最美麗的島嶼上建起了領事館區(qū)。而在城內(nèi)中心地帶,他們先是建了一個高聳入云的哥特式的天主教堂,爾后買下相鄰的街區(qū),建起一座龐大的諾曼底風格的修道院。再后來,他們又圈下另一條街巷,開辦了一個西式的約翰大醫(yī)院。外國人在這里幾百年掙下的錢幾乎都投資到這些不動產(chǎn)上了。當一九四九年解放軍和平接收了AC城時,發(fā)現(xiàn)這個偏僻的小城里既沒有大資本家也沒有大地主,唯有外國人的房產(chǎn)龐大。這些房產(chǎn)被定性為國外反動勢力財產(chǎn)加以沒收充公。島嶼上的領事館區(qū)成了工人療養(yǎng)院,約翰大醫(yī)院變成了公立第二人民醫(yī)院。而那個諾曼底風格的大修道院,先是空置了些時候,里邊只住了一些守衛(wèi)的士兵。在不久之后,大批從北方來的軍人脫下軍裝成為地方官員,他們紛紛開始結(jié)婚生育,需要大量的宿舍。于是在AC地區(qū)專署專員的帶頭下,一批批官員搬進了這個外國人住了一百多年的西方庭院。這個庭院有了一個軍隊番號似的名字:一一八宿舍。
謝青第一次進入這個庭院時,已經(jīng)是六十年代初。也就是說,這個原先的修道院被改成干部宿舍已將近十年。謝青這年滿八歲,剛上小學一年級。他是應同班同學白蔚蔚的邀請,到她家做家庭作業(yè)的。白蔚蔚是個臉上長滿雀斑的女孩,眼睛細細的。謝青注意到老師對她特別好,因為她的爸爸是個很大的干部。謝青的家住在隔五條街外的三顧橋。以前他曾從這個傳說中的院子門口經(jīng)過,看到又大又深的門洞,門口站著端著蘇式?jīng)_鋒槍的解放軍,心里產(chǎn)生了說不出的緊張。那個時候?qū)W校流行一個叫“一幫一,一對紅”的活動,謝青成績一般,但成分特別好,爸爸是國營運輸隊拉板車的師傅。老師讓他和白蔚蔚結(jié)成了一對。
謝青早早就到了一一八宿舍所在的七楓巷,白蔚蔚說好在門口接他進去。他到達門口時,沒有看見白蔚蔚,只看到站門崗的士兵十分威武。他貼著巷弄一側(cè)的墻根走過來走過去,眼睛只瞅著門洞里邊。大概在他第二十一次經(jīng)過門口時,白蔚蔚出現(xiàn)在門口。“你怎么現(xiàn)在才出來。”謝青抱怨著,他用臟手抹了下臉上的汗水,那臉就像花貓似的了。“是你來得太早了吧。”白蔚蔚從口袋里掏出條花手絹,在他的臉上擦起來。謝青聽到那個站崗的解放軍撲哧一聲笑起來。“你笑什么?”白蔚蔚沖著他瞪了一眼,那士兵馬上立正,全身繃緊得像個石頭人。于是,謝青跟著白蔚蔚,沿著一條長得好像沒有盡頭的門廊走進了一一八宿舍。
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許多的棕櫚樹。這是一種和本地的樹木截然不同的法國樹種,成排成排生長在院子的四塊大操場上。圍繞著操場,全是一些帶著尖頂?shù)姆孔,所有的窗門都做成了拱形。有兩條帶棚頂?shù)淖呃冉徊嬷┻^大操場,將操場分成了四個部分。謝青就是沿著這條走廊進入了一一八宿舍深處。在這一過程中,謝青發(fā)現(xiàn)院里除了長滿棕櫚樹外,還有好些果樹。他先是看見了一個龐大的葡萄架,從那茂密的葉子里垂掛下一串串葡萄。如果他有張小凳子,就可以站起來摘到葡萄。然后他看到了那棵高高的柚子樹,上面掛著一個個像腦袋那么大的柚子。當他跟著白蔚蔚進入一個小院子之后,他還看見香蕉樹,樹上掛著一排排綠色的香蕉。在六十年代初,謝青家里的食物還難以喂飽所有的人,他在這天早上吃的只是一個地瓜粉做的窩頭。所以這一天他在一一八宿舍受到的心靈沖擊都是一些和食物有關的東西。當他面對著這些成熟的水果,就是不明白它們?yōu)槭裁礇]有人采摘呢?他當時想了想,從能記事起自己大概吃過五顆葡萄,三瓣柚子。至于香蕉他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他至今能偶爾吃到的水果是一種泡在鹽水里的又青又硬的小桃,一種吃了特別會餓肚子的野生“山果子”,還有一種用水煮過的糖梨兒。由于他的眼球一直被果樹所吸引,忽略了院子里還有很多有意思的東西,不知不覺已跟著白蔚蔚走到了她家的房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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