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菊選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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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是公元1911年;那一年,溫文爾雅的他從青澀的十七歲輕輕邁進了成熟的十八歲。而她,也于那一年,有了身孕。整個梅家大宅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祖母陳氏、大伯、大伯母、秦家的大姑母、王家的二姑母,還有嫁出去的堂姐們,每個人看到她都是喜上眉梢,沒一個不夸她溫柔乖巧的�?粗约喝找媛∑鸬亩亲樱齻涓行牢�,只盼能給梅家生下男孩,了卻祖母和大伯一樁心事。
生不生男孩,他一點也不在意。他總是輕輕托起她的下巴,盯著她溫柔地說,生男生女都是他們的孩子,不管她生什么,他都會喜歡。她自然相信他那番話是出自肺腑的,可梅家人上上下下都對她這么好,如果生下的是個女孩,豈不辜負了全家的厚望?他總是輕聲慢語地叮囑她,要好好保重身體,不要干粗活,不要太過勞累,更不要熬夜為他趕制新衣裳�?伤靼祝鋵嵾@時候的他心里并不輕松,因為倒倉在家休息了一年后,他已開始準備復出登臺演唱了。然而,他似乎對自己并沒有太大信心,眉宇間總含著隱隱的憂慮與惆悵,就連吃飯時亦是滿腹心事的模樣。每每看到他這樣,她的心就疼得厲害,若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她和她肚里的孩子,他又何須這么急著出來唱戲?
唱戲,對他來說并非難事。自十歲那年于廣和樓第一次登臺演出后,吳菱仙又不斷安排他在各班里串演小角色,歷經(jīng)千辛萬苦,總算學得有模有樣,唱得有板有眼。無數(shù)的實踐經(jīng)驗不但開闊了他的眼界,也使他的技藝得到大步提升。然而無論他付出多少努力、流過多少汗水,不少前輩仍是不看好他,尤其是在聰明伶俐的同門師兄弟朱幼芬、王蕙芳面前,越發(fā)顯出他的劣勢來。
朱幼芬專工青衣,王蕙芳兼學花旦,三人相繼登臺亮相后,人們往往喜歡將他們相提并論。王蕙芳以天資聰穎被人稱好;朱幼芬亦以高亢嘹亮的嗓音獲得贊許;至于梅蘭芳,搖頭的人就多了。有人說他“臉死、身僵、唱腔笨”;有的感嘆“這孩子怎么就一點都不像胖巧玲呢”;有的則深深惋惜,問他“怎么那么悶呢”,這些外人的評論,都在他年幼的心里留下了不小的陰影。然而他只是聽在耳里,并不多作計較,照舊不聲不響地練功演戲,只期盼通過自己的不懈努力,有一天能讓那些不看好他的人都能對他另眼相看。
她知道,他的努力并沒有白費。在大多數(shù)人不看好他的時候,有一位叫陳祥林的琴師卻力排眾議,對他十分認同。陳祥林曾直言不諱地跟那些無視畹華的人說:“你們看錯了,幼芬在唱上并不及畹華。”陳祥林的理由是:目前畹華的音發(fā)悶一點,他是有心在練“a”音,這孩子音法很全,逐日有起色;幼芬是專用字去湊“i”音,在學習上有些畏難。為此他還語重心長地說出了這樣一番話:“別說畹華傻,這孩子心里很有譜,將來有出息的還是他。”陳祥林的話對畹華來說無疑是久旱后的甘霖,不僅讓他對自己逐漸有了信心,也讓他鐵下心來刻苦學戲。等到十四歲時,又由大伯出面,把他送到了京劇科班喜連成搭班演出,得到了更多鍛煉的機會。
在喜連成搭班演戲的同時,畹華繼續(xù)師從吳菱仙學戲。白天隨戲班演出營業(yè)戲和行會戲,晚上則回到朱家的云和堂聽吳菱仙給他說戲,一日不得空閑。也就在那個時候,他學會了吳菱仙教給他的三十多出戲,因吳菱仙是“同光十三絕”之一時小福的弟子,所以,他那段時期的青衣唱法亦隨吳菱仙宗法時小福。但他并不滿足這種單一的唱法做派,于是又特地向從武生改琴師的茹萊卿求學武功,并向刀馬旦演員路三寶學習刀馬旦,也正因如此,他的戲才唱得越來越好,身段也變得越來越美,并得到很多人的青睞。然,他并沒有因此驕傲,因為很多人仍然和數(shù)年前一樣并不看好他,而把更多的掌聲和喝彩給了表哥王蕙芳與同門朱幼芬。
就要復出登臺演唱了,這一次,如果不能一炮唱響,恐怕演藝這條路日后便會走得更加艱辛�?墒牵降滓趺醋霾拍茏屗麛�(shù)年如一日的付出得到肯定呢?萬一唱砸了,觀眾以后就再也不會看他的戲了,這不僅會斷送他的藝術(shù)生命,更會讓梅家人的生活再次陷入窘境。
看著妻子日益隆起的肚子,他又想起了庚子年的動亂,想起了鬼子兵到家里搜羅鐘表的情形,想起了大伯母忍痛取下頭上的簪子交給房東才免于被趕到大街上露宿的往事,想起了母親楊長玉抱病而死的遺憾,淚水開始在眼里打起轉(zhuǎn)來。
母親死的時候他已經(jīng)十五歲了。前一年,他被大伯送到了喜連成戲班,有了“梅蘭芳”的藝名,有了一點兒點心錢。當他第一次用稚嫩的雙手捧著那一點兒點心錢,鄭重其事地將它們遞到母親手里的時候,他看到了母親濡濕的雙眼里有一種終于熬出頭的光彩。可是,好景不長,母親楊長玉并沒能享到兒子的福,在守寡十一年后,便于1908年去世了。母親不在了,可祖母陳氏還在,大伯、大伯母還在,妻子還在,妻子肚里的孩子還在,就算不為自己,也得為他們一炮唱紅才行��!
“畹華,”微弱的燈火下,她坐在床頭,一邊仔仔細細地替他們還未出生的孩子釘著虎頭鞋,一邊抬頭望一眼在窗下來回踱著步的他,不無心疼地說,“夜深了,趕緊歇息吧。”
他回頭,擺著手無奈地嘆息說:“睡不著。”
“還在為復出登臺的事愁悶?”她低下頭咬斷手中的線,把做好的虎頭鞋擱到枕邊,抿嘴笑著說,“有什么的?唱這么些年了,還怕見人不成?”
“你是不知道,我這心里總是七上八下的,跳得厲害。”
“各種營業(yè)戲、行會戲,你也唱了三年多了,難不成還怕上了臺唱不出了?”
“我都一年沒唱了。”他不無憂慮地使勁搓著雙手�;剡^頭,瞪大眼睛,死死盯著漆黑一片的窗外,整個身子也和夜一樣變得寂靜。
“一年不唱,還能生疏了不成?這幾日,大伯不是已經(jīng)陪你吊過嗓子了嗎?一點問題也沒有,倒是怕什么?”
“有表哥和幼芬在,只怕又被他們比了下去。”
“你還是對自己沒有信心。”她輕輕嘆息著,緩步走到他跟前,踮起腳尖伸手理著他被風吹亂的頭發(fā),語重心長地說,“吳師傅一再叮嚀你,要相信自己,怎么你自己倒老是打退堂鼓?”
“你是知道的,表哥比我聰慧,學什么都是一會兒工夫便學會了,至于幼芬,那副嗓子好得更是沒話說,這一年,他們唱的戲比我說的話還要多。你說,萬一唱砸了,觀眾不領(lǐng)情,我這先前所有的努力不就白費了嗎?”
“表哥有表哥的長處,幼芬有幼芬的特點,可你也不是一無是處�。�”她纖纖素手順著他的發(fā)際滑到他的腰間,將他衣襟上的褶子輕輕撫平整,“又不是剛出師門的學徒,這點信心你也沒有?”
“可是……”
“你就當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到登臺演出的那天,該怎么唱就怎么唱,該怎么做便怎么做,只要拿出你十分的本事,發(fā)揮出最好的水平便好。”
“可到現(xiàn)在還不知要唱哪出戲才好。”他胡亂掰著手指,“是《桑園會》、《三娘教子》、《武家坡》,還是《宇宙鋒》、《打金枝》?我琢磨了下,都是些老腔老調(diào),怎么唱也唱不出新意來。你看,眼下哪一個當紅的名角不是創(chuàng)新聲博彩頭?特別是有著‘通天教主’之稱的王瑤卿王師傅,我仔細端瞧過他的戲,那唱腔,那身段,那做派,都是好極了的。這次復出,若不拿點新鮮東西出來,又怎能引起觀眾的注目?”
“聽說王老板創(chuàng)造了花衫行,兼取青衣行的衫和花旦行的花。由他創(chuàng)新的老戲一經(jīng)公演,沒一出不是既叫座又叫好。要不讓大伯出面,請王老板教你些創(chuàng)新戲?”
“哪有那么容易,不說時間來不及,恐怕吳師傅面子上也過不去。吳師傅宗法時小福,是正派青衣,他的唱法身段都是循著老規(guī)矩的,只怕稍有改動,便要落下個大不敬之罪。”
她明白,當年在云和堂學戲,師傅和徒弟都是一對一的心口傳授,因為沒有人肯教畹華,吳菱仙這才收了他做弟子,這份情縱是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是報不盡的。先前已向茹萊卿、路三寶學了武戲和刀馬旦,這回要再求教于王瑤卿,豈不是存心要給吳菱仙難堪?
“想必吳師傅倒不是那拘小節(jié)的人。”她正視著他,試探著問,“要不試試?”
“不行!”他堅定地搖搖頭,“就算唱砸了也不能傷了師傅他老人家的心。這十年來,師傅無一日不盡心盡力地教我唱戲做人的道理,我怎么能掉過頭去就把師傅的話當耳邊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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