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李傻傻：一個拍巴掌的男孩子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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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 的一堆人還不餓嗎？他們?yōu)槭裁催€不餓？還不去吃飯？我看著手和窗戶桿親密糾結(jié)在一起的玖，她示意我過去。我腳步挪過去可以，但是當(dāng)時我心思在另外一個人身 上停留了一下；我看見劉子子從窗外閃了過去。她一定看見我了，她一定看見玖了，這個小娘兒們，她一定會以為我們兩個是被一起抓來的，或許她還會自作聰明猜 測我們是在小樹林里摟抱撫摩愛撫親嘴時被偷窺然后被抓來呢。這個小娘兒們！
焦老師完成一個摔門動作之后，出去了。聽他那沒多少話外之音的話好像是要讓校長來收拾我們。主要是玖，我想，這不關(guān)我的事呀。又狠狠想起焦老師，你去找校長？校長還找你呢，校長和我是有交情的，我讀高一就有啦。
校長在那次簽名反對分快慢班事件之后和我私下里談過幾次話，高度地贊揚(yáng)了我。校長真是可愛的人，他個子瘦小但令人敬重，初中一年級誰也不會注意到他，高中三年級誰也不會再忘記他。你說這么可愛的人會拿我怎么樣嗎？
校長來了，上課鈴響了，窗外的人群散了。窗外省了一頓早飯的男男女女一下跑完去空肚子散說他們見到的真實(shí)景象和他們所作的胡亂猜測，校長則故意大聲咳嗽 著走進(jìn)房子。他為什么要咳嗽呢？這表明他一定看見了什么。他看見他不愿意看見的，那個與他有交情的學(xué)生與一個社會女青年在碰鼻子。如果不是他正好趕上，我 認(rèn)為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就很難說�？傊且惶煳以谝粋€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diǎn)碰了一粒錯誤的鼻子。
玖一夜沒睡，臉上氣味還是那么美 好。這美好氣味還沒散，校長告訴我所發(fā)生的事情，或者說玖被帶到這里來的原因。他心平氣和，我也極有涵養(yǎng)。所發(fā)生的事情是無法描述地發(fā)生的。玖從女生宿舍 窗口往外拿東西（讓我們來猜想那是一條內(nèi)褲還是一個避孕套）時，被高大的焦老師大喊一聲從背后抓住了瘦骨嶙峋的肩膀。善于順藤摸瓜的焦老師聯(lián)想到了上年前 年上前年發(fā)生的丟東西事件，就一樁一樁問玖。問了一晚上，玖滿不在乎，但是不幸她在上年前年上前年確實(shí)跟其中幾起事有一些說不清楚的關(guān)系。玖滿不在乎，但 是玖死定了。玖死定了嗎？
事情到這個地步差不多可以打住了。有些我再補(bǔ)充一下吧。我在5月30日被告知校務(wù)會已經(jīng)研究決定把我 放 回去算了，順便取消我當(dāng)年的高考資格。玖我不想說。我之所以留到7月6日才回家把臉伏在娘膝頭睡去，乃是因?yàn)槲蚁胙舆t娘的傷心佯怒，也因?yàn)槲蚁敫H愛的同 學(xué)多說說話。他們誰都不知道，在深夜涼露里我聽著黑夜低語，生出很多被誤以為是強(qiáng)說出的愁，還有我坐在巨大操場的中央，獨(dú)自憔悴，憂傷，寂寞。
在最后待在學(xué)校的日子里我和劉子子像對戀人一樣說了很多的話。就跟玖給我說的一樣多。
我反復(fù)說劉子子我祝你高考成功，玖反復(fù)地說1999年5月我們睡過后我就再也沒做過那種事了，玖說那事是壞事嗎，那事比你拿你娘的血汗錢還高明一點(diǎn)呢， 但是我真的沒有再做那事，你真的要我說出口來你才相信。我為你在改變自己嗎，我才不想改。玖說她那天伸進(jìn)手只想抽根煙，她看見那床上有包煙，她說她一盒煙 抽完了我還不下課她等不下去了身上又沒錢。我說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嗎？你拿人家的煙不也是偷嗎？我恨她說我拿娘血汗錢時眉宇之間以及嘴角那股嘲諷神氣，我心 里想學(xué)校是傻子呀不調(diào)查清楚就亂弄人嗎，我想晚上那么黑你看得見一盒煙你別騙人了。
等到我回家那天，等到我回憶起在剛剛打碎的 路 燈下發(fā)生的事情，玖啊，玖啊，她不知去向。那一幫男女說她不知去向，說她一定到廣州做去了啊，她天生就是做那個的料嘛。我閉上還算清澈的眼睛，并不拍手， 并不哭泣地走遠(yuǎn)。玖，你比我更大的眼。你白白的臉。你的手。還有你那我只看過一次的背。
1999年7月6日，我數(shù)著路邊的鳥聲，慢慢走回二十里之外的家。娘正拿那件紅顏色花衣服在拆。娘說：
小哎，你回來啦，你看這件衣衫，再做一條短褲多不多？
娘……娘。
娘，我不高考了。放下背上肩上手上的東西，我說。
……
讓你不要和妹子家胡耍吧�，F(xiàn)在講還有什么用。娘拿起針，照著光，穿上線，刺下第一針時，刺中了手指。我第二次看見母親流血。我可以說那次因?yàn)楦吲d，而這次因?yàn)閭膯�？請求你告訴我。
我拿了一條矮凳，坐到娘身旁。我說娘我有點(diǎn)累。娘放下手中的花衣衫，手縮回去時順便摸了一下我的頭，但馬上收回了。夏天像在抱著我，我感到娘的眼睛和嘴 唇像小蘭，手臂和頸子像劉子子，手指和指甲像玖，懷抱像她自己。我出神地看了一會兒娘，娘一直在看白晃晃的太陽；我不知道娘看到了什么，不說話伏在娘膝 頭，我睡著了。
我這次回家，高中就畢業(yè)了。所有的東西都帶了回來，包括用剩的一卷衛(wèi)生紙。我試著跟爹下田，這時早稻正抽穗，凸肚子，同時稗子也長得高高的了。爹說我們?nèi)コ栋拮�，你吃不吃得消�?br />
太陽烤大地像灶眼里煨一個紅薯。我兩天之后就中了一次暑，三天之后又中了一次。娘用燒酒給我刮痧，我脊背正中的紅印印像幾只蝎子睡死在那里。
燒酒用了半瓶，我轉(zhuǎn)而開始玩命地拉肚子。那卷衛(wèi)生紙很快用完了。我說娘武元那里有衛(wèi)生紙賣嗎？娘說買衛(wèi)生紙做什么，不是城里人家你買這衛(wèi)生紙干什么？我說跑肚子沒衛(wèi)生紙怎么行，沒衛(wèi)生紙……
娘打斷我，娘說用棍棍，木棍棍，竹片片，上好哩。
我說娘！娘，我不買了，算了。我拍了一巴掌，又拍一巴掌，又拍一巴掌。三巴掌拍完之后我就到灶眼膛里抽了一根毛柴。
我日見消瘦，娘也擔(dān)心了。我拉肚子像打開水龍頭，沖出白色的稀水。衛(wèi)生紙也用不著了。娘說小哎你怎么啦，你不要嚇娘。娘把許多中藥放到一起煎了給我喝，加了很多砂糖，讓我愛上了喝藥。
有一天我看起來似乎好了一點(diǎn)，娘就煮了頓肉表示慶祝。我有想跳的興奮但還是跳不起來，我只得拍一下巴掌從床上撐起來說：
娘，我想買卷衛(wèi)生紙，一塊半錢就要得。
我跑廁所頻繁得近于心跳，那些未經(jīng)加工的棍棍片片刮得我那里比手掌最癢的時候更癢。（所以，主人公已經(jīng)把手掌的癢意漸漸淡忘。那只是過去的一個習(xí)慣了。有時它會回來，但已經(jīng)是過客，不是主人。）
娘轉(zhuǎn)身上樓找錢。
有一天我看起來好了一點(diǎn)，我拍一下巴掌從床上坐起來說：
娘，我不如去街上賣些什么小東西，十幾塊本錢就要得。有一天我好了一點(diǎn)，我拍著巴掌走到退堂里對正在煮飯的娘說：娘？娘，我去荷香橋批些衛(wèi)生紙賣吧，娘你講要不要得？
荷香橋街上出現(xiàn)了一個戴面具的人。
這里拆了一棟1998年7月蓋好的大房子。原先的地基上剩下一個水泥平臺凸出地面。一間房那么寬，可以攤開薄膜紙擺小東西賣。位置太好了，比黃金還好， 過往行人總要看一看，摸一摸，甚至買一買。聰明人不愿交不明不白××費(fèi)，但不辭辛勞，就不希望新房子在今年10月便又蓋起來，好賣小東西；不到共產(chǎn)主義就 不蓋才好，不過蓋了馬上拆掉也差不多。人們認(rèn)為1998年蓋的房子1999年就拆掉一定是為了方便他們；每賣出一把木梳、一個塑料發(fā)夾、一包尼龍襪子或者 一條印花短褲，他們就大聲說：政府做了好事。
戴面具的人，正好站在臺子中段。戴面具的人在唱一種歌謠。
面具不是孫悟空的，不是豬八戒的，是唐老鴨的。唐老鴨扁嘴巴里送出那一種歌謠：
各父老各鄉(xiāng)親衛(wèi)生紙衛(wèi)生巾樣樣一塊錢一斤男女老少個個要拉糞，之后切講衛(wèi)生莫為省錢次次用棍棍、木棍棍、竹片片匆匆刮屁眼，哪曉得咯樣真真最傷身，快快講衛(wèi)生。
男孩子、女孩子都圍在邊上看。全鎮(zhèn)十歲以下的小孩都來了一般。電視里沒有人戴著面具唱這么漂亮的歌，他的面具比正月里唱土地菩薩的人戴的還好看，一下他們就學(xué)會了這歌謠，哄笑著參差地跟著唱了。
戴面具的人的腦殼隨著他拍的節(jié)奏左右轉(zhuǎn)動像老爺爺在讀一本據(jù)說很好的書。那節(jié)奏是他的左手拍著右手一包好看的衛(wèi)生巾時跳出來的。底下的小家伙們，戴面具 的人邊唱邊想，小家伙的樂感可真好。陽光爬在脊背上時，他看見底下一片粉紅色的牙床，好看得緊，可惜他們都不買衛(wèi)生紙。
為什么他停下不唱了呀？一個小女孩把小小手塞進(jìn)比手更小的淺淺褲兜，好像那里很癢。但戴面具的人看見她踮起腳尖之后舉起的手指里，是張十塊的票子。票子像一面旗幟抖著。她的另外一只手的食指則指著他的臉，他詫異，就停下不唱了。
我要那個，那個！她瞪大了眼，微微嘬嘴喊。她要什么？
不懷好意的男孩立刻怪異地學(xué)起她的聲音。他走近她。她臉已經(jīng)通紅，紅得把眼睛也帶紅了。
她要的是面具。把花五毛錢買來的塑料唐老鴨摘給他，無法要她的錢。一個原因是他身上雖然留足了車費(fèi)，卻已找不開女孩子的票子。
看啊，女孩子提著面具歡跑遠(yuǎn)了，一群小孩一哄而散，就有個男孩朝女孩子的唐老鴨追去。現(xiàn)在戴面具的人已經(jīng)不是戴面具的人。他的臉在病后顯得白，面具捂出 的一層細(xì)汗開始走失于空中。令人意想不到的，他“啪”地拍了一巴掌，好像小孩子們的身影還留在原地，他要把他們拍散，好回家。
他抬起手腕，按了一個按鈕，電子表顯示出日期：1999年7月20日。
抬起手腕的人就是我。我實(shí)在不想在荷香橋被小蘭撞見，所以戴了面具，并欲蓋彌彰地在敘述過程中使用第三人稱代詞。
小蘭在荷香橋開理發(fā)店已經(jīng)兩年了，娘告訴我的。她還以為我考上什么大學(xué)了，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那次在黃瓜沖放牛時我說的要娶她的鬼話？和玖的事情，村里 只有娘知道。娘對爹說小哎怎么身體突然就不好了呢，連考試也不能考了，娘說小哎成績這么好卻撞上身體不行真是壞得不能再壞的運(yùn)氣，娘說要是沒生病小哎早考 上了啊，娘說哎，唉——娘說孩子他爹你看小哎前陣子拉得那么兇火，我還以為他要把命拉掉了呢。
我懷疑娘在給我喝的藥水中，加入了有助于瀉肚子的東西。這樣就使我看上去更像她說的那回事。爹也真的沒問任何別的話，他只問我：吃不吃得消？
我從荷香橋回到家里，看到娘正在準(zhǔn)備一些東西。一沓紙錢，一把香，一堆鵝梨，幾個水蜜桃。我說娘，口干死了，哪里來的桃子？
娘說你吃個桃子吧，吃兩個也要得。吃三個也要得，留下九個就行。娘說還有鵝梨，等我稱一下你再吃，要留下六斤九兩。
我看一看娘，看一看紙錢，看一看香，問娘，今天是什么日子？
娘說你這一段運(yùn)氣不好走，我明天帶你去朝陽庵燒餓香。你吃了東西，把一身洗干凈，把肚子拉干凈，拆一包衛(wèi)生紙來用，剩下的你也不要再去賣了，你給大奶奶 送一包過去，給二奶奶送一包過去，給三奶奶送一包過去，給二娘也送一包過去。不要說是擦屁股用的，你說擦桌子呀，抹手呀，引火呀，塞腳指頭呀，都可以。還 有幾包留下家里用，明天路上也帶一包。
我這時已吃完一個桃子，扔下桃核的動作也完成了。我拍了兩下巴掌把手上的殘皮去掉，我說，娘，燒餓香呀？
娘說恩。
我說像大爺爺那樣呀？
娘說恩。
大爺爺就是我爺爺?shù)母绺�。大奶奶就是大爺爺�(shù)睦掀拧４竽棠逃幸荒瓴〉每焖懒�，大爺爺就去南岳燒餓香。
大爺爺給我爺爺托付了一些事情，就上路了。他拿了一條板凳，六斤九兩鵝梨，九個水蜜桃，九寸紙錢，九十九根香，就上路了。每走一百步，大爺爺就把小板凳 放到地上，把膝蓋靠上去，把頭低下，雙手合十但沒有聲音，朝南岳的方向拜一拜。他路上只能吃桃李果子只能喝井水，連米飯也不能吃，連包子也不能吃，更別提 肉包子了。
就這樣走了五十九天之后，大爺爺跨回自己的家門。你認(rèn)為他的健康狀況如何呢？大爺爺其實(shí)跨進(jìn)門檻時就已病倒。大奶奶的病好了，于是大奶奶經(jīng)常扶他到坪里曬曬太陽。病了十九天，大爺爺死在床上。夏天的悶熱的夜里，身軀就冷了。
現(xiàn)在娘要帶我去燒餓香嗎？
我這樣想著大爺爺燒餓香的事。我記得朝陽庵比南岳近多了，但說起來也不算太近。我想著大爺爺死去的事，又想著第二天早上的事。夜翳大概就在那時四合，黑 夜像握在手里，騎在胯下，又像擁抱著我咬著我。小蘭、劉子子、玖突然都成了朝陽庵的菩薩，一個是王母娘娘，一個是灶王娘娘，一個是觀音娘娘。而我的娘跪了 好久才到齋巴嶺。我忘了帶板凳跪得兩個膝蓋都是血。我什么也看不清，娘說小哎來娘領(lǐng)著你的手。娘把我手拉住要我朝那個黑黑的庵堂拜，我說我流血了娘你看， 我說我今天才吃了一個桃子一個鵝梨我要先和玖去吃頓飯，娘說那我呢那我呢？你們吃飽了那我呢？我說娘你看那些人他們把手放到心口他們兩個手貼在一起他們不 是在拍巴掌嗎，拍了拍了還不把手分開還想把聲音捂住，哈哈他們還想把聲音捂住呢娘……
……
娘不在別處啊，娘就在我身邊，娘在我耳邊上使勁拍著巴掌。她的巴掌一點(diǎn)沒有節(jié)奏感，搞不清她為什么有福氣生出我這么個金貴崽。
娘粗粗地說快起來快起來。娘說，快起來，小哎快起來，我們要燒餓香去，朝陽庵二十多里路，要走老半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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