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序:當我們談論“民國范兒”時,我們在談論什么
-
最初計劃在雜志開設“清末民初名人新解”時,我心里很是有些糾結的。其時“民國熱”已經(jīng)開始,文人、學者、媒體紛紛以一種昂揚的熱情參與到這一盛事中,“民國范兒”成了出現(xiàn)頻率極高的熱詞。那幾十年間的歷史事件和人物被解剖至最細小的零件,再放到顯微鏡或望遠鏡下,重新拼接、重新解讀,各種新異的理論層出不窮。是否還有必要再加入到這個行列中?今天的我們,在興沖沖地談論“民國范兒”時,真的知道我們談論的是什么嗎?
就在我猶猶豫豫、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在朋友的力薦下,看完了一本叫做《中國男》的書。作者關注的正是波濤洶涌的中國近現(xiàn)代史,卻看似沒有興趣參與時髦的制度之爭、革命之辯,只是勾畫了特立獨行的41個男人的側影,為他們樹碑立傳。不知男人們看后做何感想,反正足以令我這個女讀者扼腕!吨袊小返淖髡呓杏嗍来妫鲜兰o60年代末生人,80年代的北大生。
于是,就有了兩年前盛夏的一個中午和世存先生的第一次見面。我們約在東四環(huán)外一個很簡陋的茶餐廳里。世存先生本人并沒有他書中字里行間透露出的那種掩飾不住的焦灼感,甚至沒有多少青年才俊胸有城府的派頭,他看起來溫和、從容,只是煙抽得很兇。言談間表達出的責任感、道德感,在他應該是一種極其自然的流露。偶爾,他也會對自己的觀點有點猶疑:“現(xiàn)在不好說,需要再看看、再想想。”他并不偏執(zhí),只是對思考有種近于嚴苛的要求。他的身上有著和我們景仰的前輩學人一脈相承的“民國人格”。
我想,也許這個人可以告訴我們,在談論“民國范兒”時,我們該談論些什么。
專欄開了一年多,我總是能在固定的時間收到世存先生發(fā)來的文章。有時一兩千字,點到為止;有時一個人物寫到近萬字,洋洋灑灑,縱橫恣肆。
搞歷史講究知人論世,世存先生勝在知人。他看人看得準、看得深,臧否得宜。更難得的是,他堅持了人性人情高于一時一地的道理,不人云亦云。他目光如炬,卻也有一份人情練達;下筆深沉,又進退有據(jù)。
他寫陳寅恪——這種人生,在當時及今天,都是多少文人學士避之唯恐不及的,是多么可憐,甚至迂腐的。但陳寅恪從來沒有為所謂的成功而活。因此,今天最值得談論的,不是陳寅恪的記憶力、學識和傳奇,而是他在一個成功環(huán)伺的環(huán)境中堅持了道理,讓大道學問成了他人格的象征。因此,我們不難理解為什么他的悲情力量能成為一種后人不可企及的傳奇高標。
0000他寫邵飄萍——今天人們紀念邵飄萍,更著眼于他的烈士身份和悲劇命運,即使新聞從業(yè)者向邵飄萍學習,也僅說他搶新聞的本領,稱道他反專制、反蒙昧、敢嘲笑軍閥的勇氣,贊美他的戰(zhàn)斗姿態(tài)和犧牲精神。后人總是說,邵飄萍是“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的楷模。但事實上,邵飄萍在新聞史上的位置被虛化了。他的新聞追求如其名一樣,可東可西,亦正亦負。正面評價,是戰(zhàn)士,是理想主義,是“自由主義者”;負面評價,可能就是生事者,是不擇手段的“新聞至上主義者”。
他寫唐紹儀——由于唐紹儀沒有留下多少自己的文字,我們今天已經(jīng)難以想象他的心理,但他的表現(xiàn)確實有著西方人對政治的豁達。他并不消極悲觀,而是像一個智者一樣敦勸他遇到的政客、軍閥們適時退出政治舞臺。辛亥革命后,他曾經(jīng)勸清帝退位;袁世凱復辟后,他致電袁,“為國家計,為公計”,勸其辭職;袁世凱死后,他勸新組閣的段祺瑞“退位”;后來,他還勸蔣介石“退位”。在美國,退位是一種榮譽;而在中國,讓人退位就是要人的命。
他寫張作霖——他不僅比一般軍閥多一些東西,也比喝過洋墨水的、有現(xiàn)代感的成功人士們多一種東西。這種東西,在我看來,就是對中華文明揭示的人生之道的尊重。這種人生之道,表現(xiàn)在內(nèi)心是敬畏,表現(xiàn)在言行上是江湖忠義,是規(guī)矩。即使張作霖的人生目標是權力之巔,所謀者大,但他那種嘗試、冒險、挑戰(zhàn)自我,永不知足地追求人世間更高境界的勁頭,也是中國人中極為少有的。
他寫的是百年前的人,觸動的卻是21世紀活在當下的人們。有讀者來信說:“每每讀到余世存的專欄,總會心中一凜。”這樣的讀者,該是他的知音吧。
專欄進行到一半時,世存先生說,有點寫不下去了,“太累了”。為寫一篇蘇曼殊,他要把厚厚的幾本《蘇曼殊文集》重新看一遍;為寫梁漱溟,他幾乎要查遍關于這位當代大儒的各種評傳,而最終見諸刊物的不過是區(qū)區(qū)幾千字。他的認真,讓我有些不忍。但做編輯的人,都有一副硬心腸,在我的“逼迫”下,專欄繼續(xù)了一年多。同時,他還在為老子立傳,研讀《易經(jīng)》。心力交瘁時,他告訴我,要去云南休養(yǎng)幾天。
現(xiàn)如今,財富已然成為衡量一切的法則,大多數(shù)有點聰明勁兒的人,為證明自己的聰明,都忙不迭地加入到各類“顯學”中。留在學術圈的聰明人少之又少。歷史寫作又是這樣一門要下苦功夫、笨功夫的學問,尤其養(yǎng)不住聰明人。世存先生能在這個清貧之地如此安之若素,對讀者來講,真是一件幸事。
最后再說幾句題外話。歷史看起來波詭云譎、五顏六色,像是長篇劇情戲,實則沉重、壓抑,其中比較好看的部分也是展示男人間的陰謀權術、殺伐爭戰(zhàn),似乎并不適合女性讀者。上海才子小寶說過一句很精辟的話:“歷史的關懷和興奮點太爺們了。因而歷史寫作,總是像一個男有(ofmen)、男治(bymen)、男享(formen)的男廁所。”世存先生自己也說得明白:“我只寫男人,不寫女人。”但有不少文藝女、精英女自認是他的“粉絲”。以我的猜想,一本書,能吸引女性讀者,應該不愁賣不好吧。
作者張勉(《環(huán)球人物》主編)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