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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陳寅恪是誰？
　　
　　我們今天可能仍難以介紹陳寅恪。這位不世出的中國人物，當時、后來以及今天都感動了無數(shù)人，只是人們至今少能準確地理解他。人們多隨喜般地稱贊他的學(xué)問、他的個性；甚至人們也多少了解陳先生在艱難環(huán)境中對學(xué)問、精神自由的堅守，但人們很少總結(jié)出這個中國人給我們帶來的榮譽、精神成果以及他對現(xiàn)代大學(xué)教育和人生教育等的啟示和個人革新……
　　
　　談起陳寅恪，總讓人想到唐人詩：“千古文章未盡才，一生襟抱未盡開。”是的，按親友俞大維的說法，陳寅恪平生的志愿是寫成一部《中國通史》，及《中國歷史的教訓(xùn)》，在史中求史識。但因為他晚年環(huán)境的遭遇，他的雙目失明，使得他的大作未能完成，有人說，這不但是他個人的悲劇，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悲劇。在他當時，大學(xué)者吳宓就說過，陳寅恪是“全中國最博學(xué)之人”。日本人白鳥庫吉也說陳寅恪是“中國最博學(xué)的人”。雖然如此，陳寅恪并沒有俗世的聲名，不像梁啟超、胡適、馮友蘭等成為幾乎是家喻戶曉的人物。
　　
　　談?wù)撽愐�恪的學(xué)問和傳奇是難以說盡的。他治學(xué)面廣，在宗教、歷史、語言、人類學(xué)、�？睂W(xué)等領(lǐng)域均有獨到的研究和著述。他說：“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也不講�，F(xiàn)在只講未曾有人講過的。”梁啟超很尊重他，虛心地向人介紹：“陳先生的學(xué)問勝過我。”梁甚至說：“我梁啟超雖然是著作等身，但是我的著作加到一起，也沒有陳先生三百字有價值。”陳寅恪的課上學(xué)生云集，甚至許多名教授如朱自清、馮友蘭、吳宓、漢學(xué)家鋼和泰等都風(fēng)雨無阻地聽他的課。一向“大膽懷疑”的胡適談起陳寅恪則用了“當然”兩個字，他說：“寅恪治史學(xué)，當然是今日最淵博、最有識見、最能用材料的人。”目高于頂?shù)膶W(xué)者傅斯年則說：“陳先生的學(xué)問，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中共建國后，有著詩人氣質(zhì)的學(xué)者郭沫若則號召北大學(xué)生在“資料占有上也要超過陳寅恪”……
　　
　　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并未能實現(xiàn)他的治學(xué)夢想。但這不妨礙他得到人們的尊重，不妨礙他的敵人、即使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的敵人的重視，不妨礙他的講課由學(xué)生筆記下來仍成為史學(xué)經(jīng)典。萬繩楠教授就把當年的筆記《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整理出版，感嘆他的治學(xué)方法的科學(xué)性和創(chuàng)造性。他的一生當時以至于今天都是傳奇，今人易中天在《勸君免談陳寅恪》的文章中就曾著眼于他的傳奇：“他學(xué)問大得嚇人，據(jù)說外語就懂十幾門(也有說二三十種的)。名氣也大得嚇人，據(jù)說毛澤東訪蘇時，斯大林還專門問起。英國女王也曾來電問其健康。”易中天還歷數(shù)國共兩黨的高層人士跟陳寅恪的交往：胡適、傅斯年、郭沫若、胡喬木、周揚、馮乃超、杜國庠……
　　
　　因此，談?wù)撽愐�恪需要很多參照。只有這些參照足夠多，也就是說，談?wù)撽愐�恪的視野進入到文明的核心或文化的高峰處，我們才能理解，為什么一個純粹的學(xué)人能夠在東西方的上層社會都得到重視？如果說，人們封孔子是大成至圣，那么無數(shù)人談?wù)撽愐�恪的結(jié)論就是一個“大成至學(xué)”。如果說，章太炎生前感嘆，他死后，華夏文化亡矣；那么，在陳寅恪那里，不僅復(fù)興了華夏文化，而且打通了中西文化�？梢哉f，陳寅恪是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文化自信和文化重建的人格象征。
　　
　　這樣一個人，當然不僅只是書齋里的腐儒或遺老遺少，即使稱其遺老者，也會承認陳寅恪用世極深。1940年，為中央研究會選舉，陳寅恪專程前往重慶，對他來說，“來渝只為胡先生”，為了給胡適投下他的一票。在選舉期間，蔣介石宴請了陳寅恪等人，陳為此賦詩：“食蛤哪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樓。”表達了他對蔣的失望。1953年，中共中央歷史研究委員會決定在中國科學(xué)院設(shè)立三個歷史研究所(上古、中古、近代)，擬請陳寅恪任二所(中古所)所長，他開出的條件居然是“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并不學(xué)習(xí)政治”。而且，“不止我一人要如此，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這還不算。他還要毛澤東或劉少奇給他開證明，“以做擋箭牌”。可以說，整個20世紀，中國的知識分子都難逃政治陰影的籠罩，但陳寅恪絕非遺老遺少，也非阿諛奉迎的北門學(xué)士，他出入自如、坦坦蕩蕩。他的答卷比嚴復(fù)、魯迅、胡適、顧準等人更要高遠，郭沫若等人當然難以望其項背。在這個意義上，陳寅恪遠遠超過了他的中國學(xué)界同人，而直接跟20世紀世界知識的前沿或高端——存在主義等現(xiàn)代性的尋找和認同同步。他是真正的存在者，他不在時尚里，他旁觀并介入時代，他是一個以自身方式來存在的不在之在的大師。
　　
　　當然，陳寅恪并未能實現(xiàn)他的用世夢想。有人說，陳先生有王通之才識，但他的才思遇到了革命世紀，難以舒展……因此，無論多少人談?wù)撽愐�恪，他的人生傳奇和學(xué)問傳奇，仍是以悲情的象征占據(jù)了我們的世紀和心中，如果人們不能了解并理解這一悲情，那么談?wù)撽愐�恪極易隔靴騷癢、極易獵奇炫耀，于人于己并無教益。
　　
　　陳寅恪不憚于暴露并表述自己的悲情，他在談?wù)撏鯂�維時就說過：“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xiàn)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他在寫《柳如是別傳》時說過：“披尋錢柳之篇什于殘闕毀禁之余，往往窺見其阪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fā)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yīng)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于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后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
　　
　　在文化人都與時俱進之際，陳寅恪堅定于自己的“著書唯剩頌紅妝”！1952年，陳寅恪就寫詩諷刺追趕時髦的文化同人，還把詩寄給北京大學(xué)教授鄧之誠：“八股文章試帖詩，尊朱頌圣有成規(guī)。白頭學(xué)究心私喜，眉樣當年又入時。”1964年5月，陳寅恪向自己晚年最知心的弟子蔣天樞托以“后事”，并寫下了帶有“遺囑”性質(zhì)的《贈蔣秉南序》一文。在這篇不足千字的短文里，陳寅恪稱自己雖“奔走東西洋數(shù)萬里”而“終無所成”，現(xiàn)在又“奄奄垂死，將就木矣”，但也有足以驕傲自豪者，那就是：“默念平生，固未嘗侮食自矜、曲學(xué)阿世，似可告慰友朋。”
　　
　　這個一直活在文化和上層心中的陳寅恪活得并不輕松，陳寅恪自稱“寂寞銷魂人”。他付出的代價并非一般人所能承受。據(jù)說，彌留之際，他一言不發(fā)，只是眼角不斷地流淚……
　　
　　說起悲情，陳寅恪屬于那些不多的中國人。魯迅、朱德、陳寅恪……甚至剛?cè)ナ赖闹旌駶�、吳冠中，都堪稱悲情的中國人。在上個世紀，魯迅是最痛苦的中國文人；朱德，可能還有孫中山，是最糾結(jié)的中國政治家；吳冠中，是最痛苦的中國藝術(shù)家；陳寅恪，是最悲情的中國學(xué)人……這種痛苦、糾結(jié)、悲情之能成為象征，在于他們是中國的、現(xiàn)代的、中國人的、中國文化的，他們既不屬于精英也不屬于民眾，既屬于上層也屬于下層。有人說：“先生如入《儒林傳》，古今大儒失色；先生如入《文苑傳》，天下文人黯然；先生如入《道學(xué)傳》，大師讓出一頭；先生如入《隱逸傳》，隱者奔走駭汗。”也許只有如此，他們才真正將一生過成了傳奇，才真正取得常人難以想象的人生成就。
　　
　　因此，只有理解這種悲情，才能理解陳寅恪們對自己人生事業(yè)的執(zhí)著。具體到陳寅恪，我們該清楚，在祖輩、父輩均為當時名臣、名士的情況下，他并沒有像一般人，比如今天的富二代、貴三代的公子哥兒們那樣，去拿到一個學(xué)位迅速進入社會，迅速進入成功人士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