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大成至學陳寅恪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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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窮困伴 隨了陳寅恪一生。他的身體之差多是因為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有一次鄧廣銘去看望陳寅恪,陳正躺在床上呻吟,說我要快死了,我這個身體快不行了,我堅持不住了。 但是他又說,我不寫完這書稿,我不死。陳的弟子蔣天樞與藍孟博聽到老師陳寅恪的消息后,約同往謁。藍氏買了三罐奶粉。陳寅恪和夫人都還在病中,雖然稍有好 轉(zhuǎn),只是能在床上倚靠著被子坐起來。陳寅恪看到奶粉說:“我就是缺乏這個,才會病成這樣。”類似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讓人心酸的事例太多了。為了買煤,陳 不得不在胡適等人的關心下,賣了自己的藏書換錢;而到了除夕,讓女兒“美延吃了一頓白米飯”,陳寅恪欣慰的笑顏似乎尤其悲愴……
這種人生,在當時以及今天的成功人士眼里,是多么不值得理睬關注的,是多少文士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是多么普通可憐、甚至迂腐的,是多么格格不入或如有著 胡適說的“遺少”氣。但陳寅恪從來沒有考慮這些成功人士的心理,他沒有為成功人士或所謂的成功而活。因此,今天談論陳寅恪,最值得談論的不是陳寅恪的記憶 力、學識和傳奇,而是他在一個成功環(huán)伺的環(huán)境中堅持了道理的可能性,從而大道學問成了他的肉身形式,他也成了當時世界范圍內(nèi)的學問大道的人格象征。因此, 我們不難理解他的悲情力量,穿透了悠遠的時空,他平凡的人生給我們以及后代的人們一種似乎不可企及的傳奇高標。
這種人格的悲情 幾 乎是絕世的大道。這種悲情,使得校長梅貽琦、系主任雷海宗勸他休息,暫時不要開課時,他拒絕說:“我是教書匠,不教書怎么能叫教書匠呢?我要開課,至于個 人研究,那是次要的事。我每個月薪水不少,怎么能光拿錢不干活呢?”這種悲情,使得他聲明說:“我要請的人、要帶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獨立精神,不是這 樣,即不是我的學生。”這種悲情,使得他回復中國科學院時,要求毛澤東等人能給他一紙證明書,“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并不學習政治”。這種悲 情,使得他的魅力能不為時間所占有或放棄,以至于知道他失明的情況后,當時的中南地方長官陶鑄囑咐在他門前為他修建了一條白色水泥路,以方便他在工作之余 散步。這條路,就是今天中山大學里著名的“陳寅恪小道”。
我在多年前去中山大學逗留兩日,在雨中打聽到陳寅恪小道,去見識了那條路,心有所感,曾口占一首四行小詩——《在中山大學校園聽雨》。
通往陳教授故居的小路
一道淺白的海溝
無家可歸的孩子們
在知識的流水線上作業(yè)
四、大成至學
陳寅恪的眼睛抗戰(zhàn)期間失明,但他的教學和研究生涯卻沒有終止。在近30年的黑暗歲月里,他的創(chuàng)造性人生不曾中斷,他的創(chuàng)造性作品層出不窮。
對這位學術奇人、通人的敬意、愛護和利用,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的主事者們也創(chuàng)造了學術史上的杰作。陳寅恪的女兒們回憶說:“重返清華園,父親已是一名盲 人教授,11月又開始授課,講堂設在家中最西邊的狹長大房間內(nèi),校方搬來一塊較大的木制黑板及若干張課桌椅,父親坐在黑板旁一張?zhí)僖紊现v授。開課前,原 ‘助理教學工作所聘徐高阮君’,因故未能按時到任,父親寫信給北京大學歷史系主任鄭天挺教授,請求支持,‘暫請北京大學研究助教王永興君代理至徐君就職時 止’。不久,鄭天挺主任又派北大教師汪篯君來幫助工作,清華再派陳慶華君來任助手。三位助手分工大致為:王先生主要負責授課有關工作;汪先生重點在研究方 面;陳先生則管涉及外語部分。早上王先生先到,離去后,陳先生來工作,由于工作結束已過食堂開飯時間,所以須在我家午膳后才回去。而汪先生的工作時間只能 排在下午和傍晚了,下午汪先生常陪父親散步,邊散步邊討論業(yè)務,工作散步兩不誤。由于王、汪二位均非清華教員,不能在清華參加分配住房,后來學校替王先生 租賃了離我家較近的校外居所,便于早上趕到(那時由城內(nèi)到西郊清華的交通極不方便);汪先生則住我家教室黑板后面,用布簾隔開的小間里。父親仍繼續(xù)擔任燕 京大學研究生劉適的導師,劉先生隔兩天下午來一次。另外,父親還指導清華大學研究生王忠,及1947年考入清華的研究生艾天秩。父親仍如既往,要了解世界 學術動態(tài),除陳慶華先生要讀西文雜志外,周一良教授也有時來家敘談并譯讀日文雜志、論文。”
國民政府時代的清華和北大為陳寅恪特事特辦,以傳承飄零的文化花果,而能夠“薪盡火傳”。用現(xiàn)在的話說,失明的陳寅恪的講課場景是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而就是在這樣的黑暗中,陳寅恪完成了《柳如是別傳》、《元白詩箋證稿》、《論再生緣》等巨著。這樣的著作,在今天早已不是純粹的史學論著、人物傳記,而 是哲學,是歷史,又是文學。這種成就,大概只是另一個失明巨人、南美的博爾赫斯可以與之相比。在這樣的黑暗中,陳寅恪寫下了晚年極富詮釋價值的詩篇,至今 仍為學者爭議不休。在這樣的黑暗中,陳寅恪寫下了《對科學院的答復》、《贈蔣秉南序》等傳世文章,這些文章跟他早年的《王觀堂先生挽辭并序》、《馮友蘭 〈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等文一樣不朽。
這些文章有著一個中國學人的心跡,即使黑暗中也有著燭照人心的光芒:“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文革后,陳寅恪夫婦合葬于廬山植物園內(nèi),墓碑上刻著的就是這幾個字:“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