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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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在樓房中間奔跑，
中途經(jīng)過我的高中校園。
它看起來有些荒蕪了，
但它看起來又是俏皮的，好像一個不懂裝扮，
只憑本質(zhì)在倦怠的十六歲的少年。
我不知道為什么那棟灰色的建筑會讓我產(chǎn)生這樣唐突的想象。
大學(xué)時代讀王小波的情書集，他多么不害臊地喊著“愛”啊“愛”。高中時是日劇告訴了我真命天子并非一個形容詞，他們甚至比樓下那個對著面粉打噴嚏的早點小販離我更近。再早一點兒，對了，那年全城都在觀看《泰坦尼克號》，羅絲和杰克，是的，他們躲在那輛冒著熱氣的轎車里，像兩個正在發(fā)酵的饅頭，依然單純的我，不敢正視不敢聲張——只留在心里細細回味那枚映在玻璃上的汗手印罷了。
那么最早最早的時候，作為劃開整個混沌世界的第一板斧，是我揣著剛剛從幼兒園畢業(yè)的學(xué)識在河邊橋下撞見有對情侶正在熱吻途中。我恍惚記得自己身邊還有個小伙伴，于是我們就像兩只聒噪亢奮又大驚小怪的鴨子，一如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中那段著名的場景，我扒著她的肩膀，她扒著一堆雜草，化身正在守候伏擊的戰(zhàn)士，不時互相交換一個越王夠賤的微笑。
我懷念那段無憂無慮雜草叢生的橋下時光，因為目前圍繞在我身邊的氣氛是，老媽翻兩頁報紙便蹦出一句“夏雨和袁泉也結(jié)婚啦”。此話一出，我必須躲開她的視線，帶著空無一物的膀胱和大腸去廁所避避風(fēng)頭。想當(dāng)年她多么反感夏雨那臉猢猻長相，但眼下卻沿用那套比憲法還要鐵的戒律，但凡結(jié)婚的便都是清白好人無罪釋放，只要單身的便劃入社會敗類，理當(dāng)直接送上電椅，世界在烤香陣陣中恢復(fù)了清凈和有序。
我對著鏡子左顧右盼自己的眼角，檢驗時光是否在哪里已經(jīng)留下了危險的端倪，只等日后用褶皺在此落地生根。與此同時門外的電視里傳來楊千嬅派發(fā)囍字傳單的消息。
“初一暑假那會兒吧，放學(xué)后常常和鄰居小孩玩過家家，就是那種找條毛毯系在腰上扮演希茜公主，然后幻想這個也愛我，那個也愛我，為了我江山社稷都可拋，殺人放火也甘愿，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的起因就是我的回眸一笑，”當(dāng)章聿溫習(xí)她的童年時，她臉上那沉醉的表情卻絕不是源于公主王子的傳說，“直到有天傍晚，我們不小心翻到她父母藏在衣柜角落里的幾本黃色小說。”
“……后來呢？”
“沒什么后來呀，我們嚇個半死，扔回去后還哇哇亂叫了半天。誒，那時候才多小嘛，天真爛漫。”章聿莞爾一笑。雖然她現(xiàn)在尺度全開，所有成人網(wǎng)站應(yīng)該把她作為吉祥物對待。我和她每次的聊天聚會最后都會在生理衛(wèi)生的教室中道別。打開她的開心網(wǎng)主頁頁面，前幾條轉(zhuǎn)帖分別是兩性經(jīng)典和杜蕾斯廣告。
她漫不經(jīng)心地在柜臺前試著一雙打折皮鞋：“我們小時候又談不上網(wǎng)絡(luò)時代信息社會，多半還是靠這些淳樸的民間手抄本開竅的吧。雖然眼下想想文筆真夠爛的，整本有一半全是‘啊——’呀‘啊——’呀的叫喚。”
我沉默片刻，余光掠過一旁不知臉上是喜是悲的柜臺服務(wù)員，用手指碰碰她的袖管：“這雙鞋子是我的？”
“噢……”她活了過來，“對，小姐你的，37碼，你試試看。”
“你媽找你呢。”章聿從我遞交給她的提包里拿出正在振個不停的手機。
“你在家，還是你不在家？”老媽的聲音聽著很是焦慮。
“在外面呢。說什么？”
“周六的事，還記得嗎？不記得？我和你說過的呀，你這個人——”
我不耐煩地打斷她：“你直說是什么事吧。”
“周六有客人要過來吃飯，我一個插隊下鄉(xiāng)時的朋友，還有她的家人一塊兒來。所以你記得穿好一點兒，上次有件白色大衣我看不錯，把你襯得挺有味道。”她語氣里故作鎮(zhèn)定，好像真是站在時尚立場對我進行關(guān)心，但我當(dāng)即便識破了，所謂朋友的家人，必然是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兒子。等飯菜上齊，就開始兩方擂臺上的真人博弈：“你兒子在哪兒工作”“你女兒打哪兒畢業(yè)”“我兒子最擅長琴棋書畫”“我女兒最擅長吃喝嫖賭”……
總之，我會看到如同黃道婆一樣精通紡織的母親，把我當(dāng)成棉線似的往死里搓。
“怎么？又要接客？”章聿問我。
“唔，嗯。”
“就當(dāng)增長見識唄。對了，我跟你說過上次去南京，我媽原來是拖著我去相親的么？”
“沒啊。”
“哦，說是當(dāng)?shù)匾粋�頗有家底的小開，還留過洋什么的，讓我還頗懷幾分期待。結(jié)果你知道么，在那次飯局上，我就坐在他旁邊，冷眼看他啃了四十分鐘的一只鴨屁股。是真的，我發(fā)誓。我雖然不清楚他在留洋期間到底遭遇過什么，但最后我差點兒吼出來：‘你放過它吧！它只是一只鴨屁股啊！’吃完那頓飯回來，我三天沒有勇氣上廁所，一解褲帶就感覺陰風(fēng)陣陣。”
“這種事不要跟我分享……留給你的十八禁回憶錄吧。”我迫不得已打斷她，順便掃了一眼身邊的落地鏡。站在一身蜜糖色的章聿身邊，我就像城市里那座緊挨著植物園的火葬場。出于公司的明文規(guī)定，像我這類女性職員往往穿著保守，夏天時一件無袖背心都會招致上級的批評，好像公司的品質(zhì)僅僅維系在我們的腋下，即便我們生產(chǎn)的絕非除毛產(chǎn)品。而身為領(lǐng)導(dǎo)階層的汪嵐時常充當(dāng)紅臉，一度招致許多新進女職員的暗中咒罵，她們用最刻薄的詞語，妄圖折損她一直高高在上的氣勢。可連我也聽不過耳的字眼兒，汪嵐仍能做到心平氣和，她像爬過鋸齒的那朵頂端的花。“我本來就是老女人了么，她們說得沒錯。”她打著電腦，抬頭看我一眼，“既然我沒有在二十歲前被車撞死而永葆青春，那么年齡增長也是必然的事。”——我真的景仰她，她能輕描淡寫地吞下澀口的果實，仿佛它們進入體內(nèi)就不會帶來抽搐的陣痛。倘若我有天當(dāng)了國家領(lǐng)導(dǎo)人，一定會發(fā)行印有汪嵐頭像的紙幣。
周末時分，在老媽的短信轟炸下——你必須相信母親們與生俱來的統(tǒng)治者權(quán)威，哪怕我偶爾厭煩抗拒，但母愛這種東西就像一條溫暖的圍巾，它們隨時可以攪在車輪底下把你勒得往生極樂——于是我仍然回家挑選了一套稍微暖色系，不會令對方每每回想起我時便忍不住面對遺體三鞠躬的米黃風(fēng)衣，包括在跳進駕駛座前朝嘴上抹了點兒唇膏。
老媽歡喜地開了房門，她的聲調(diào)愉悅極了，笑容百分之兩百地盡力，沒有半點兒出于應(yīng)酬的僵硬或刻意。她毫不掩飾內(nèi)心正在沸騰的希望是如何令自己看來積極得可怕，一把拉著我的手對落座的客人介紹：“我女兒回來了。”她接著轉(zhuǎn)向我：“這位，薛阿姨，以前和我一個大隊里的，好不容易我們聯(lián)系上了，十幾年沒聚了啊。”然后話頭一折直奔主題，“這是薛阿姨的表弟，是位注冊會計師，上個月剛剛回國。”她果然在手上無意識地施力，是個“推”的動作，明晰地把所有暗示交到我的掌心。
可惜我只和對方一來一回作個微笑的拉鋸，隨即火速地閃進了廁所。
章聿的短信恰巧追蹤而至：“怎樣？是‘ohmyGod^0^’，還是‘ohmyGod=_=’？”
“是dropdead。對，讓我被馬桶沖走吧。”我飛快地回復(fù)，心情如同字面，“去死吧。”我需要三尺白綾或是鶴頂紅，工業(yè)酒精也湊合，“我媽瘋了，介紹給我一個沒幾年就可以享受公交車免票的‘長者’！”或許事實沒有那么夸張，但面對那位“弟弟”先生，我甚至不敢把他的年齡四舍五入，怕一不小心就害他面臨退休。
“哈哈哈，那你也別繼續(xù)占著廁所了，長者們腎衰，膀胱很忙。”我完全能夠想象章聿笑得前仰后合的模樣。但我沒法像她那樣歡快地作壁上觀，門外還有一頓跨越時光的午餐在等著我，那位爸爸級別的弟弟先生在等著我。
我只能姑且希望他骨質(zhì)疏松導(dǎo)致落座時折了腰椎被送醫(yī)。
當(dāng)然那是我所不知道的因果。我并不知道老媽有天回家把門關(guān)得那么重，她氣呼呼地像個渴望火星的炸藥包。在老爸還沒出現(xiàn)時，她只能發(fā)狠似的削著廚房里的幾顆土豆，她把土豆刨成了一個個赤裸的瘦子，那些脫落的厚厚的表皮如數(shù)地坦白了她下刀時的心情多么憤怒。總算等到丈夫露面，等不及他換完拖鞋，老媽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講：“你說街道辦的老胡奇不奇怪，你也清楚我平日里和她沒什么糾葛的，沒想到她卻時時刻刻把我看成競爭對手一樣。你知道嗎，她那天居然和七樓的小張打聽起如曦的事來。”老媽撐著灶臺的瓷磚，偽裝的冷靜終究跟不上語氣里大踏步升級的怒火，她決心公示自己的不滿：“小張還幫著我夸了如曦幾句，說她很能干，買了房和車，對父母又孝順�？赡阒览虾趺凑f嗎？”倘若我在現(xiàn)場，也許會聳聳肩表示無所謂，但老媽卻被大大戳中死穴了吧，她鐵青著臉，她真的生氣了：“‘快三十歲的人還沒結(jié)婚，說出來總歸不好聽的’，還說‘聽說她女兒的性格脾氣很古怪誒’，你說說，關(guān)她什么事了？用得著她瞎猜？她是聽誰說的？奇怪了，她講得出來嗎？誰誰誰會這么告訴她？算她女兒嫁得早，就了不起了？她就得意了？莫名其妙！我的女兒用得著她來指手畫腳？我女兒比她家那個優(yōu)秀不知道幾倍，她憑什么用這種口氣說三道四？”
可惜我并不知道還有這段家常的小風(fēng)波，沒準兒也是和父母分居的優(yōu)點，我可以盡情過“都市女性”的生活，我吃茶餐廳喝星巴克，與朋友們談?wù)摵萌R塢明星最新添置的行頭，而將那些從傳統(tǒng)世俗中誕生的話頭統(tǒng)統(tǒng)扔給父母去承受，讓他們在一桌由豆?jié){和饅頭組成的早餐上，想起某些詞句就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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