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張承志——大地和青春的禮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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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找到了一個這樣好的、我要說是非凡的題目?您羨慕得眼珠子都快燃燒起來了!三十掛零的小伙子張承志竟有這樣的氣魄,這樣的胸懷,在一部六萬多字的中篇小說里一口氣寫了四條北方的河,黃河、無定河、湟水、永定河,還有追憶中的新疆阿勒泰地區(qū)的額爾齊斯河與夢想中四月的黑龍江。別騙我們啦,張承志,你其實是到過黑龍江的,要不你怎么寫得那樣真切、切近、迫近、如在目前?這是何等的膽量,何等的匠心!在看完《北方的河》(載《十月》1984年第1期)以后,我想,完啦(作品在用“了”字的地方幾乎全部用“啦”,這賦予張承志的頗經(jīng)過一番錘煉的語言以一種親切和利索),您他媽的再也別想寫河流啦,至少三十年,您寫不過他啦。
俄羅斯文學是講究寫大地的,對于廣闊的俄羅斯大地的深愛與憂思,這是一些偉大的俄羅斯作家——例如契訶夫、高爾基——身上最動人的特點之一。前幾年出現(xiàn)了中篇小說《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它以苦難而又美麗的中華大地的魅力使讀者激動不已,F(xiàn)在又有了《北方的河》,它唱出了對于祖國大地,對于大地上的艱難而又奇妙的生活,對于唱著“花兒與少年”和“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的人民,以及對于永遠年輕的理想和熱情的刻骨銘心、始終不渝的情歌。它把他的同胞,他的同時代人,他的同行唱得心頭熱熱的了。
這是一首剛強而又滾燙的歌。黃河不能不是這首歌的主旋律。“父親”的比喻與橫渡暢游的栩栩如生的刻畫,使渾黃的、燃燒起來了的、溫暖多沙的一塊一塊的黃河居于群河之冠。而“曲流寬谷”即“老黃土帽中的拐彎河大深溝”無定河,抱著馬脖子渡過的鋼藍色的額爾齊斯河,青麥、雪山、淺山和花頭巾邊的湟水河,把北京西北的巍峨山脈劈出了深峽長谷的永定河,以及堅硬的冰甲咔咔作響地裂開、青黑的水翻跳著推開巨船般的冰島的正在解凍的黑龍江,便成為黃河的補充、延伸和變奏。張承志寫實并不寫意,寫景、寫情而又充滿嚴肅的思辨。他既提供了形象清晰、凸現(xiàn)可觸的眾河景觀,又深深地挖掘著各河的特色與眾河的統(tǒng)一的北方的雄健粗獷的靈魂。他同時還從象征的意義上通過河流寫了我們的即使破碎過也永遠美麗、永遠充滿希望和力量的生活。那就是說,小說不但寫了北方的幾道河,而且寫了生活的河,生命和青春的河,源遠流長的中華文化的河。小說對于馬家窯文化,關(guān)于彩陶的河的描寫,恐怕不僅是順便提及,而是有它的深意的。這樣的高瞻遠矚,這樣的對于歷史、大地、生活的沉思,不能不給我們的引人自豪的當代文學帶來新的精神境界、新的信息,這是一切鼠目寸光、小打小鬧的作品所不可企及的,是一切迷茫、頹廢、只知無休止地咀嚼自我的作品所不能望其項背的。
如果猜測作者的動機,也許張承志更有意于通過“他”和“他”的河來寫那一代人,他意欲顯露那一代人的奮斗、思索、烙印、選擇、幼稚、錯誤和局限,表現(xiàn)他們的深刻的悲觀與最終病態(tài)軟弱的呻吟在新生命的歡叫中被淹沒(見小說題詞)。應(yīng)該說,有許多地方他寫得成功,像“她”的經(jīng)歷對于“他”的經(jīng)歷的補充、修正和沖擊,像“他”的艱苦奮斗、腳踏實地、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斗爭精神,特別是“他”對于愛情的態(tài)度、“他”請“她”吃西餐的場面,都相當感人,像一幅彩色的、配有動情的背景音樂的電影畫面。而這種栩栩如生的畫面,正是張承志過去的偏重遐想、思辨色彩濃郁的作品中所缺少的。
我尤其欣賞“他”關(guān)于四個真正的男子漢的豪言,“牛虻、馬丁•伊登、保爾•柯察金”“還有一個是我”,這最后一句話“他”當然沒有說出來。即使僅僅是豪言壯語也罷,這樣的豪言壯語也是空谷足音式的黃鐘大呂!一些人變得瑣碎、纖細、扭捏,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一肚子牢騷、一肚子怨氣,久矣!盡管是安定團結(jié)的和平建設(shè)時期,盡管人們可以大聽輕音樂與大看時裝雜志,但牛虻、保爾•柯察金的革命理想主義與自我犧牲,難道就不需要了么?在社會風氣還如此不理想的今天,扶正挽頹,保持這種情操、這種精神,也許更加難能可貴吧?壯哉斯言,革命正氣,民族正氣,男子漢氣概代代不絕!
順便說一下,有一些讀者對張承志的作品里的男性美深為贊賞。確實,張承志的作品里處處流露著男性的眼光,男性的驕傲和熱情,男性的肉體、生命、靈魂的搏動和力量,這在當今文學創(chuàng)作中是很有特色的,除了蔣子龍、張賢亮等少數(shù)幾個作家以外,幾乎沒有幾多人有這種雄風!侗狈降暮印吩谶@方面也是非常強烈的,甚至強烈到竊以為或許多一點節(jié)制和含蓄會更好的程度。
但是整個來說,《北方的河》里關(guān)于社會生活的描寫遠遠遜于它對河流、對作品的抒情主人公的思索與情懷乃至有關(guān)地理學的描寫。盡管張承志在作品中企圖把生活寫得更實一些,也許是一個可喜的與必要的嘗試。正因為他的河是寫得太好了,他的“他”以外的人物包括“她”就不能不令人覺得相形見絀。
也許是我的偏見,我覺得他的徐華北與“她”甚至還有順手寫到的湟水邊上澆水種樹的老漢有光彩,還不如紅臉后生與唱歌的青海婦女更能給人以難忘的印象,顏林和他的父親就更差些。張承志顯然還沒有從當今城市生活中感受到詩和力,像他從內(nèi)蒙古草原、從北方的河流與土地上所感受到的那樣。對結(jié)構(gòu)全篇起著重要作用的“他”考研究生的故事,不僅寫得匆匆忙忙,從整體來說,也寫得缺乏深度和新意,更缺乏全篇作品所具有的那種杰出的氣勢和壯美。他這個故事沒有選好,起點低了,與河及關(guān)于河的描寫處于不同的精神高度上,因而也影響了和諧。
但無論如何,《北方的河》的發(fā)表令人振奮、也令人鼓舞。波浪翻滾的幾條大河向著我們的文學事業(yè)發(fā)起了勇敢的沖擊,它號召著更加開闊、高大、強健而又深沉的文字,它號召著向新的思想境界與藝術(shù)境界進軍,它號召著社會主義中國的新的文學巨人、文化巨人的誕生。它的出現(xiàn)展示著一種進入了全新的歷史時期的新的姿態(tài)、新的快樂和莊嚴、新的胸懷和更高的文化智能根基。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北方的河》是今年的(也許不只是今年)一只報春的燕子。
1984年春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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