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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jié) 楔子:古如歌領(lǐng)唱:葬我于鄂爾多斯高原

  夜讀《蒙古秘史》。京城的夜空深邃如穹。繁星點(diǎn)點(diǎn),像鑲嵌在成吉思汗金鞍上的寶石,熠熠生輝;一合一綻,時亮?xí)r滅,猶如大汗一雙穿透時空的藍(lán)瞳,俯瞰大荒。
  
  歷史的羅盤指引著我,往鄂爾多斯高原,朝六盤山,千山我獨(dú)行。
  
  那天傍晚,大汗已病入膏肓。一代天驕金戈鐵馬的英雄歲月,到了落幕時刻。大汗的眸子如藍(lán)天一樣純凈,目光如炬,投向遠(yuǎn)方,投向高聳入云的六盤山。天高云淡,一群大雁盤旋于帳篷之上,清婉長鳴,繼而翱翔天際,往大汗的故里飛去。
  
  多少有點(diǎn)不太心甘啊。大汗端坐于大帳正中,睿眸穿越時空:西夏國城池已獻(xiàn),李元昊稱王百年的江山版圖,像蒙古草原上的牛羊、女人和戰(zhàn)俘一樣,一一敬獻(xiàn)在帳前?墒怯⑿圻t暮,生命猶如落在軍帳上的夕陽,就要西墜,融入長夜。滅了西夏,只是一統(tǒng)天下的第一步啊。大汗還想率領(lǐng)蒙古男兒揮戈馬上,滅金,報(bào)殺父之仇;再滅南宋王朝,擴(kuò)大帝國版圖,這可是統(tǒng)一中華的最后一戰(zhàn),成吉思汗卻等不到這一天了。
  
  那天黃昏,他躺在中軍的虎帳里,周遭都是從最忠誠的部落挑來的達(dá)爾扈特勇士。
  
  望斷北歸雁,英雄何時歸?
  
  游子總在歸途?但是英雄之旅卻是無盡的荒蕪和孤獨(dú)。
  
  大汗博大的胸襟,泛起縷縷鄉(xiāng)愁。
  
  他揮了揮手,說:“再給我唱一曲古如歌吧。”
  
  “遵命,大汗。”鄂爾多斯宮廷樂師躬身退出帳篷,召來戲班子。
  
  樂師和歌手魚貫而入,在大帳一側(cè)席地而坐,支起馬頭琴,橫過弓弦,只待大汗身邊的管家下令。
  
  貼身管家俯身下來,貼著大汗的耳朵說:“汗?fàn)敚瘸獞?zhàn)神頌吧。”
  
  大汗半睜半閉的雙眸驀地一亮,太陽般射向麾下的鄂爾多斯樂師班子群落。
  
  拉馬頭琴,唱古如歌的樂師和歌手顫抖不已,一股暖流奔突全身,血也熱了。
  
  管家輕輕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馬頭琴響了起來,高亢,激昂,恢弘,穿云破霧,飛向天穹。領(lǐng)唱的歌手一張國字臉龐,神情激昂,獨(dú)唱起古如歌的序曲——
  
  國家大廈是歷史見證,
  
  四個大大臣,是國家的棟梁。
  
  ……
  
  站在一側(cè)的歌手跟著引吭高歌:
  
  天馬像一匹神駒,
  
  棗紅色的神駒膘肥體壯,
  
  跨上它,可以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我們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
  
  大家在一起盡情歌唱。
  
  ……
  
  古如歌一如今天的“歌唱祖國”一樣,也是當(dāng)時地道的主旋律,它一改蒙古長調(diào)的憂傷、凄婉、悲愴,曲調(diào)激昂、抒情、歡樂,聽了讓人心潮澎湃。
  
  大汗的淚水涌了出來。神駒從天邊踏云而下,落在草原上,要馱著他去那遙遠(yuǎn)的地方。一個帝王將相、王公大臣、販夫走卒、歌伎銀匠的靈魂和肉身都要去的天堂。
  
  也許大汗的肉身會寂滅,可是靈魂卻能永遠(yuǎn)活在蒙古高原,活在鄂爾多斯這片神奇的大地上。
  
  當(dāng)年,大汗揮兵西去,飲馬黃河,馳騁在鄂爾多斯高原上,越過阿爾巴斯山。
  
  一曲歌畢,又頌一曲。頌過蘇勒德白纛(國旗),再歌黑纛(軍旗),唱得大汗英雄之淚,愴然而下。一直倚在睡榻上的他,從沉醉中醒來,拭去淚痕,說:“本汗?fàn)敚鲬?zhàn)半生,時日無多,不是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歸故鄉(xiāng)。給我唱一曲懷念故鄉(xiāng)的長調(diào)《什拉灘》吧。”


  
  汗?fàn)斔寄罟枢l(xiāng)了。
  
  66歲高齡,成吉思汗率領(lǐng)十萬大軍,最后一次攻打西夏國。三兒子窩闊臺、小兒子拖雷隨軍出征。
  
  秋風(fēng)草葉黃,正是狩獵時。出征的戰(zhàn)鼓已經(jīng)擂響,這是大汗馬背生涯中的最后一次遠(yuǎn)征。到了木納山(陰山)以南,天下黃河從云間落下,內(nèi)彎成弓形,又似一個鷹嘴,蒙古語稱“木納火失溫”,意為木納山嘴。陰山之南,便是黃河南北的廣袤草原,即今日的鄂爾多斯地界。大汗馳目遠(yuǎn)眺,天上草原奔來眼底,一派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盛景,并有梅花鹿躍然其間。大汗不由得心生感嘆:“這里是梅花鹿兒棲身之所,戴勝鳥兒育雛之鄉(xiāng),衰落王朝的振興之地,白發(fā)老翁的享樂之邦。”
  
  右翼萬戶長怔然,沒想到一生馬背征戰(zhàn)的汗?fàn)敃腥绱孙L(fēng)雅的詩人感嘆,問道:“大汗,此地將來可以做什么?”
  
  “將亡之國可以寨之,太平之國可以營之,耄耋之人可以息止。”
  
  隨軍史官記下了這段話。
  
  大汗的目光仍然被這片廣袤無邊、山脊連綿的大地吸引,他驚呼道:“寶地,寶地!葬我于此,我的靈魂便可永生!”

  
  一言成讖。草原上不落的太陽,總有一刻要回歸草原的懷抱,它落在鄂爾多斯高原上了……將近八百載的歷史長河,在這塊神奇之地應(yīng)驗(yàn)般地發(fā)生了興衰成敗的英雄故事。
  
  那天阿兒不合(今阿爾巴斯)山在望。大汗渡過如弓的黃河,已是冬天。下雪了,阿爾巴斯山脈覆蓋著一層冰雪。
  
  大汗盤馬山崖,俯瞰艽野。山坡上,阿爾巴斯白絨山羊還在悠然吃草,一群野馬卻從大漠上奔馳過來。
  
  “勇士們,誰套住它們,我有重賞!”大汗馬鞭一揮,英雄不減當(dāng)年。
  
  威猛如虎的蒙古勇士馳馬狂飆而去。大汗也策馬下山,加盟圍獵。
  
  野馬群被越圍越小了。突然一匹白駿馬躍出馬群,昂然長嘯,如大汗長劍劃破天幕。只見那匹白駿馬蹄踏雪塵,躍然騰空,風(fēng)馳電掣,如風(fēng)雪滾滾,朝著中軍黑纛沖了過來。大汗的坐騎青豹花馬受驚了,一躍而起;馬背上的大汗太專注了,凝眸神駒,疏于防備,不慎墜落馬下,受了重傷,被抬進(jìn)帳中靜養(yǎng)。
  
  左翼萬戶長勸道:“汗?fàn),撤退吧。西夏人筑城而居,跑不了,不如等你傷好了再打?rdquo;
  
  大汗搖頭說:“不可。我與黨項(xiàng)人交兵多次,互有勝敗,此時若我軍一撤,西夏人會視蒙古軍畏怯。此戰(zhàn)關(guān)乎蒙古帝國的江山社稷——滅了西夏,才能最后徹底蕩平金朝和南宋。”
  
  左翼萬戶長說:“野孤嶺一戰(zhàn),金軍精銳之師已經(jīng)消耗殆盡;我軍占領(lǐng)中都(北京)后,金皇室王公逃之夭夭,蜷曲到開封去了。蕩平弱金,指日可待。”
  
  “西夏屢降屢叛,剿滅了它。”大汗揮了揮手說。
  
  于是,大汗帶傷進(jìn)攻西夏國。蒙古鐵騎朝著西夏領(lǐng)地滾滾而去。
  
  翌年六月,傷重未愈的大汗在六盤山避暑養(yǎng)傷,將士們則向西夏王國的靈州(朵兒蔑該城)合圍而去。
  
  李元昊百年江山岌岌可危,破城之時指日可待。眼見大勢已去,最后一位西夏王捧著國璽,向成吉思汗俯首稱臣。
  
  就在西夏王率臣民投降兩個多月后,成吉思汗已步入生命的黃昏,如七月流火,生命的天空有一顆顆流星滑過天幕。在授予小兒子拖雷為監(jiān)國之后,大汗只等最后落日的降臨。
  
  日落的時候須有馬頭琴伴奏。
  
  馬頭琴再次響起。
  
  《什拉灘》哀婉的長調(diào),如劍戟凌空一耀,像蒙古包的炊煙一樣飄向蒼穹,劃過黃昏的天幕。如虹,如閃電,蟒舞九天,飛向遠(yuǎn)方,飛回家鄉(xiāng),落在心愛的人住的帳篷上。
  
  也是這樣一個秋天的夜晚,在鄂爾多斯市鄂前旗,胖美人歌唱家其其格,為我唱了這首成吉思汗最愛聽的《什拉灘》。
  
  其其格是烏蘭牧騎歌手,國家二級演員。她的歌聲似百靈,如天籟,悠揚(yáng)的長調(diào),就像大汗揮戈天下的長號,撞擊著每個勇士的心扉,也震撼了我。
  
  盡管我聽不懂其其格唱的蒙古語,但是憑借著十六歲就當(dāng)兵的經(jīng)歷,我感覺到,這是一個戰(zhàn)士坐在戰(zhàn)場上歌唱,有點(diǎn)四面楚歌的哀婉和感傷。
  
  鄉(xiāng)愁的天空突然離我很近。
  
  其其格一曲終罷,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淚水已不知何時涌了出來。
  
  我站起身來,將敬酒的銀碗捧在手上,請服務(wù)員斟滿一碗河套王酒,朝其其格走了過去,虔敬獻(xiàn)上。“美酒敬美女。”其其格粲然一笑,櫻桃小嘴綻成了一朵花;◤堥_了,只待瓊漿玉液。她仰起頭來,一飲而盡。
  
  拭去眼噙的淚珠,我對其其格說:“請將《什拉灘》的歌詞大意,說給我聽聽吧。”


  
  鄂前旗接待辦賽音吉日格拉主任是蒙古族,曾是烏蘭牧騎的馬頭琴手,不僅待客周到,主持節(jié)目也不遜央視名嘴。他接過其其格的話筒,對我說,尊敬的徐作家,《什拉灘》的故事,讓我來講。那是成吉思汗麾下的一名士兵,在攻打西夏國的時候,受了重傷,躺在什拉灘上,流了一天血,傷口怎么也止不;流到黃昏,血染什拉灘,天空都紅了,與夕陽融為一體。也許天黑了,血就會流光,生命之日便會隨著黑夜而降落。于是,他將戰(zhàn)袍解開,用手指蘸著自己的血,在羊皮戰(zhàn)袍的里面,寫下了羊皮書《什拉灘》。
  
  賽音吉日格拉主任說,歌詞的大意是:戰(zhàn)士思念家鄉(xiāng),家鄉(xiāng)隱沒在云層之上,拂照在蒙古大地的斜陽啊,西風(fēng)戰(zhàn)馬,請將大汗的士兵思念家鄉(xiāng)和情人的情歌捎上。
  
  那個勇士在羊皮袍上寫下血染的歌詞,便挪動軀體,朝著日落方向,朝著自己家鄉(xiāng),伴著帳篷里傳來的馬頭琴的琴聲,唱起蒙古族長調(diào)《什拉灘》。他唱了一遍又一遍,歌詞哀婉,旋律憂傷,鄉(xiāng)愁裊裊,撞擊著每個遠(yuǎn)離家鄉(xiāng)和親人的勇士心靈,于是所有的將士都跟著這個士兵唱了起來。
  
  “哪里在唱歌?”大汗當(dāng)時坐在帳篷里飲酒。
  
  “報(bào)告汗王,是士兵們在什拉灘上唱歌。”
  
  “不會是漢人的四面楚歌嗎?”
  
  “不是。是汗王麾下的勇士在思念故鄉(xiāng)。”
  
  “我也思念故鄉(xiāng)啊。”大汗說,“只要統(tǒng)一中原,統(tǒng)一天下,我的勇士們就可以凱旋故里,與親人團(tuán)聚。”
  
  “是!汗?fàn)敗?rdquo;
  
  未曾實(shí)現(xiàn)統(tǒng)一中原夢的大汗就要離去。
  
  歸去來兮。英雄即將歸去。此刻,大汗已無遺憾:從肯特山出發(fā),他統(tǒng)一蒙古部落;締造的一支無敵于天下的蒙古鐵騎,從蒙古高原鏗鏘而來,狼煙四起,黃塵滾滾,滅了金人,再攻西夏;最后的目標(biāo)則是馬踏江南,將南宋王朝的帝后、嬪妃一一擄去北方。
  
  可是大汗看不到這一天了。
  
  六盤山的奇寒,讓墜馬而傷的大汗從此一病不起。
  
  聽過蒙古歌手唱的古如歌和長調(diào)后,夕陽西下,天幕黯淡,黑夜潮水般地涌進(jìn)帳篷。大汗回光返照,生命稍縱即逝。他半倚的身體躺了下來,手腳漸涼,氣若游絲。
  
  “大汗!汗父!阿爸!”拖雷監(jiān)國撲上前去。
  
  成吉思汗以英雄之姿,下了最后一道諭旨,說:“眾愛卿聽令,我死后,拖雷可做大蒙古國的監(jiān)國。”
  
  群臣高呼:“遵旨!”
  
  此時,成吉思汗只剩最后一口氣了。
  
  “快將白駱駝毛拿過來,吸住汗父的最后一口氣!”拖雷喊道,“留住大汗的靈魂!”
  
  一個巫師撲了過來,將白色駱駝毛捂到成吉思汗的鼻子上。
  
  大汗的最后一口氣,吸進(jìn)白駱駝毛中,靈魂附于其中,肉身則溘然長逝。
  
  “靈魂活了!大汗的靈魂活了!”巫師虔誠地捧著吸住大汗最后一口氣的白駱駝毛,走到一個鑲銀的箱子面前,打開箱蓋,將白駝毛放了進(jìn)去,將一個游蕩在鄂爾多斯高原上的偉大靈魂,還有汗?fàn)敵錾鷷r的臍帶一并放了進(jìn)去,再套上銀箱,一個套一個,一下子套了四個箱子,一把銅鎖,一把銅鎖地鎖了起來。四把鑰匙,分別交給四位達(dá)爾扈特人的達(dá)爾古。
  
  大汗身軀寂滅了,可是靈魂卻已經(jīng)永生。一個大英雄的靈魂從此游蕩在遼闊的鄂爾多斯高原。
  
  那時的蒙古民族崇信薩滿教,敬奉天地鬼神,期待死后能與藍(lán)天白云、廣漠草原融為一體,看重靈魂再生,不屑于內(nèi)地的入土厚葬。不論王公貴族,抑或蕓蕓眾生,人之將死,只要用白駝毛放在鼻子上,吸住最后一口氣,就認(rèn)為挽住了一個人的靈魂。而逝者的遺骸,則用牛車、馬車?yán)讲菰钐,將肉身放進(jìn)一棵掏空了樹心的大樹,然后放入新挖的坑中。一抔黑土掩埋之后,蒙古族人再揮舞牧鞭,驅(qū)趕牧馬,圍著新墳,一圈又一圈地來回奔馳。馬踏新土,復(fù)為平地,新墳從此成為大地上的一粒塵埃,不留半點(diǎn)痕跡,無法尋找,沒有漢地的樹碑立傳、墓志銘之類萬古不朽的標(biāo)志。靈魂活著,才會永恒,才會永遠(yuǎn)活在親人、族人和部落的中間,千秋萬代。當(dāng)戰(zhàn)爭襲來,或者草場需要輪牧?xí)r,蒙古人就帶上逝者仍然活著的靈魂,趕著羊群和牛馬,帶著心愛的女人,走向遠(yuǎn)方,走向另一片天上草原。


  
  如今,漢地乃至國外一些蒙古學(xué)者一直在執(zhí)著地尋找成吉思汗掩埋之地,這讓蒙古高原上的蒙古族專家倍加反感?墒乔罢邊s我行我素,仍在執(zhí)拗地追尋大汗的王陵。有時,我覺得可笑。
  
  成吉思汗究竟葬于何處?其實(shí),按照蒙古汗王秘密下葬的安葬習(xí)俗和見送葬者必殺無疑的傳統(tǒng),離成吉思汗去世最近的蒙古族歷史文學(xué)名著《蒙古秘史》,最有可能記載翔實(shí)。這本書成書年代離鐵木真去世僅13年,可是對其葬地,只字未提。
  
  南宋理宗嘉熙年間,奉命到蒙古地區(qū)考察的漢使彭大雅和徐霆合著的《黑韃事略》,第一次提及成吉思汗葬地在“瀘溝河之側(cè),山水相繞”。這部書成書年代,距大汗駕崩也才11年。
  
  《元史》成書于1370年,書中有《太祖記》,距成吉思汗辭世143年,說“葬于輦谷”。
  
  繼《蒙古秘史》以后,又有另外兩部蒙古歷史名著《蒙古黃金史綱》和《蒙古源流》,成書于17世紀(jì),也都有提及。前者采取兩種說法,一說葬于“不面罕—哈里墩”,一說葬于阿爾泰山之陰,肯特山之陽,名為大鄂托克的地方。
  
  《蒙古源流》作者沙囊車辰,系成吉思汗黃金家族的后裔,他采用后一種說法。

  
  而馬可波羅是見過忽必烈的外國人,他在《馬可•波羅游記》中說“一切大汗和君主之一切后裔,均應(yīng)葬于阿勒臺山上”,與《蒙古源流》說法一致。
  
  成吉思汗真身究竟藏于何處?
  
  20世紀(jì)初,著名蒙古學(xué)者、北京大學(xué)歷史地理學(xué)教授張相文認(rèn)為,成吉思汗藏于鄂爾多斯伊金霍洛。而另一位蒙古學(xué)者屠寄則針鋒相對,說葬于外蒙古客魯倫河曲之西、土拉河之東,肯特山之陽。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成陵專家旺楚格先生卻不以為然。他說爭論真身葬于何處,對于蒙古民族,毫無意義。
  
  那天清晨,曙色初露,旺楚格與我相向而坐,閃爍著一雙蒙古人特有的小眼睛。一輪從東山升起的秋陽,斜射進(jìn)來,瀉在東勝區(qū)一家溫州人開的茶館里。我喝著故鄉(xiāng)的普洱茶,茶霧裊裊中,聽旺楚格說起蒙古人的葬禮。
  
  旺楚格先生操一口北方普通話,字正腔圓。他說蒙古人只重靈魂,不重肉身,王公貴族、黎民百姓,概莫能外。
  
  大汗也不能脫俗嗎?
  
  只要是蒙古人,都不能脫俗。
  
  我懂了。聽了旺楚格長長的敘述后,我明白了一個理:成吉思汗的墓地,永遠(yuǎn)也找不到,任何為文化搭臺、經(jīng)濟(jì)唱戲的尋找,皆徒勞無益。


  
  鄂爾多斯山岡上的陽光斜射進(jìn)來,晨曦冉冉騰騰,室內(nèi)的殷紅色漸成金箔之色。此刻的陽光,也就是大汗下葬那天早晨的陽光吧——
  
  成吉思汗的遺體被戰(zhàn)車載著,朝著鄂爾多斯高原,朝著蒙古高原,絕塵而去。
  
  靈車之后,蒙古軍隊(duì)的千軍萬馬緩緩緊隨,古如歌激越昂揚(yáng),長調(diào)悠長肅穆,馬頭琴婉轉(zhuǎn)低泣,萬千將士皆在慟哭。還有大汗的臣民、女人和孩子們,長長的隊(duì)伍,車轔轔,馬蕭蕭,悲號入云霄。
  
  終于走進(jìn)草原深處,草原深處的天堂。
  
  拖雷監(jiān)國喊了一聲“停”。
  
  大汗的靈車戛然停下。
  
  幾個達(dá)爾扈特人一躍而出,揮動劍戟,長纓、利斧、大刀,往草原的心臟,直刺而下,瞬間,便挖出一個坑。
  
  “起靈!”
  
  戰(zhàn)車上靈棺被抬了下來,那是一個空心大胡楊,大汗的遺體就裝在樹心之中。蒙古勇士緩緩扛起,邁著軍人步履,走向葬地。
  
  古如歌唱起來,白纛國旗祭,黑纛戰(zhàn)神祭,祭師在一一祭奠。
  
  長調(diào)縈繞天空,浮在百靈翅膀之上,馱在大雁的長頸上,拴在雄鷹的雙翼上。勇士歸鄉(xiāng),英雄歸家,家就在萬里草原上。

  
  在馬頭琴的戰(zhàn)馬奔騰中,鄂爾多斯衛(wèi)兵扛著成吉思汗的遺體,來到草原的墓穴前,輕輕地放了下去。萬千將士擁上來,每個人都將一抔土,倒進(jìn)了大汗墓穴。一粒塵埃,一抔黑土。人似風(fēng)塵一粒塵埃,生時落在沙粒上赤條條而來,睡在小草之上;死時也該赤裸裸入土為安,融入大地,魂歸草原。
  
  將士走過了。
  
  成吉思汗的葬身之地,被塵土掩埋了。拖雷用戰(zhàn)袍兜著肯特山之土,撒在汗父的墳上,然后向全軍將士揮了揮手,喊道:“萬馬踏墳!”
  
  萬馬長嘯。風(fēng)塵滾滾。
  
  大汗麾下勇士縱馬而馳。如狂潮,如風(fēng)暴,滾滾鐵騎,旋轉(zhuǎn)成一道狂飆,一個颶風(fēng)弧線,圍著汗?fàn)斅裨岬膱A心,馬踏黃土,踏成了鄂爾多斯高原,踏成了蒙古高原。
  
  萬馬踏過。
  
  蒼生踩過。
  
  大汗真身與鄂爾多斯高原,與蒙古高原亙古一體,什么地標(biāo)也看不出來了。
  
  祭師突然喊道:“將白駱駝的幼仔牽過來!”
  
  一個達(dá)爾扈特勇士,走進(jìn)駱駝群,牽過一頭不到一歲的小白駝。
  

  在被萬馬踏平的草原中心,祭師揮舞長劍,朝著小白駝的長頸斜刺而去!寒光閃閃,青鍔濺血,小白駝長嘯一聲倒地,血流成溪,染紅這塊大汗的長眠之地。
  
  將士散去了,朝著金國燕京城,浩浩蕩蕩而去。
  
  蒼生散去了,回到自己的蒙古包,等著遠(yuǎn)征的兒子、丈夫歸來。
  
  唯有那一群白駱駝留下了,在母駝的率領(lǐng)下,嗅著幼駝的氣味,尋找那血腥氣,流著淚水,終日不離,終年不棄。
  
  800年流逝,凡有白駱駝悠然吃草的地方,就可能是掩埋大汗的圣主之地。
  
  在鄂爾多斯高原,我看到的白駱駝最多。
  
  在阿拉善盟的額濟(jì)納旗,我也看到白駝在沙地上匆匆走過,成群結(jié)隊(duì)地徜徉在胡楊林中。
  
  而走過西居延海,再往前走,便是國界,離蒙古國的肯特山不遠(yuǎn)了。我又看到白駝的身影。
  
  葬我于鄂爾多斯之上。
  
  葬我于蒙古高原之上。
  
  葬我于肯特山之上。
  
  大汗也許會埋在每一個該埋的地方,可是他的靈包亦叫八白宮,卻留在了鄂爾多斯。


  
  一個改變世界的大軍事家,一個偉大的戰(zhàn)士,一個真正的軍人,一個王者的靈魂,便永遠(yuǎn)活在鄂爾多斯這片王者之地。
  
  2007年仲秋,我第一次踏上鄂爾多斯,走進(jìn)成陵,佇立在八白宮前,面對吸附著大汗最后一口氣的靈包,驟然下跪,以一個16歲就當(dāng)兵的軍人之身,向成吉思汗大帝的雄魂磕了三個頭。
  
  站起來的時候,我向一代天驕行了一個神圣的軍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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