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女愚公——殷玉珍的沙緣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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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兄弟!我對不住你啊!”殷鳳金立在萬祥叔叔的墳頭說,“萬祥的媳婦還沒有找到,你就走了,留下他孤身一人,無人照看。答應過你的事情,我一定辦。”
回到家中,殷鳳金發(fā)現(xiàn),高中畢業(yè)的四閨女玉珍已是女大十八變。這丫頭人長得俊,心靈手巧,會做衣服,還炒得一手好菜,唱一口好山曲,惹得一些小伙子到殷家門前轉來轉去的。
女大當嫁,媒人踏破了殷家的門檻,可殷鳳金總是搖頭:“不嫁,我家女兒還小呢。”
正月十五鬧元宵,看到女兒站在門口與村里的小伙嬉笑打鬧時,殷家父親突然心生一計,覺得將自己的四妮子許配給白兄弟的侄子,倒是一件美事,既兌現(xiàn)了諾言,又親上加親。
正月二十一那天清晨,天還未破曉,殷鳳金套了一輛馬車,往車上裝了幾袋土豆和玉米面,向四女兒殷玉珍招招手說:“上車吧,跟達去串個親戚。”
殷玉珍不知串親戚是個陷阱,歡天喜地地跳上了馬車。剛坐穩(wěn),母親忽然從院子的老屋沖了出來,站在柴門前抹眼淚,喊道:“玉珍,我的好女兒。”
“娘,哭甚嘛?”殷玉珍又不是第一次出遠門,不理解母親為何要哭。
“老婆子快屋里去,我又不是帶玉珍上刑場,哭個球!”父親罵道。
母親止住抽噎,倚門而望,淚涕漣漣。
走出十幾里路了,殷玉珍還是不知道父親要帶她到哪里串親戚,便問道:“達,帶我去哪里?”
父親說:“帶你去婆家。”
殷玉珍大驚失色:“我哪來的婆家!”
父親朝遠處指了指,說:“哪里沒有了綠色,哪里就是!”
殷玉珍的淚水當即溢了出來。“達,你為何將我嫁到沙漠里邊去!”
父親說:“我要兌現(xiàn)一個承諾。”
“你承諾什么?”
“承諾幫白萬祥娶一個媳婦。我?guī)退伊?年了,都沒有找到。眼看著他叔叔見閻王嘍,我的話還沒有兌現(xiàn),想來想去,唯有讓你做白萬祥的媳婦了。”
“達,我恨你!你毀了我的一生!”殷玉珍哭道。
父親點了點頭,又搖了搖了頭說:“閨女啊,可憐天下父母心。哪個做父母的不為女兒好?等你做了父母,就會知道達是為你好啊。”
殷玉珍淚如泉涌,再也不想理達。
晌午時分,他們終于抵達了背井塘。太陽好紅,白熾熾的光刺得殷玉珍睜不開眼睛,她淚如雨下。達先跳下了車,朝著一個地窩棚的門口喊:“萬祥快出來接你媳婦!”
一會兒,一個臉色如紙、身體單薄的青年男人走出來了,朝著殷鳳金深深一鞠躬,說:“殷叔,謝謝你老人家啊,幫我娶了一個媳婦。”
殷玉珍站在父親的身后,只聽達說:“萬祥啊,你得改口,叫我爹。”
“為甚?”白萬祥傻乎乎地問。
殷鳳金說:“為我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你啊!”
“達!”白萬祥是一個不擅言語的人,看了看自家的窩棚,再看看站在老泰山身后的黃花閨女,說,“我白家何能何德,娶了一個天仙般的閨女。”
殷鳳金答道:“萬祥,我實話實說,這閨女可是我家的四丫頭,望你好好待她,別委屈了俺家閨女。”
“達,放心,我會將你的閨女供到頭頂上。”
“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殷玉珍無可奈何,一躍跳下馬車,將娘給她裝在馬車上的玉米、山藥蛋卸了下來,朝著那個將來做自己男人的青年說:“搬進去吧,這是度荒年的口糧。”
口糧搬進地窩棚里,殷玉珍被陽光和黃沙刺痛得眼睛半天睜不開。等她在黑暗之中適應下來,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乞丐叔侄棲身的地窩子。她驀地覺得,父親將自己的 一生都坑了,埋葬了。她連忙跑了出去,發(fā)現(xiàn)父親的馬車早已離開,朝著毛烏素邊緣的榆林老家走遠了。她追著車轍跑了幾百米,看到父親駕的馬車漸行漸遠,再也 追不上來,驟然跪下,朝著故鄉(xiāng)靖邊方向,朝著父親遠去的方向,大聲喊道:“達,我恨你!”
殷玉珍將頭埋在沙丘里哭了一個時辰,眼淚哭干了。抬起頭來,只見那個男人站在自己身邊,怯生生地說:“玉珍,隨俺回家吧!”
“滾開!”殷玉珍對陌生男人嚷道,“都是你害了我,我恨你,恨你……”
沿著自己的腳印回到背井塘的地窩棚前,殷玉珍鉆了進去。天漸漸地黑下來了,她躺在地窩子一隅,嚶嚶哭泣,只見那個瘦削的男人,守在門口,不敢靠近自己半步。
她手握剪刀,只要那個男人敢靠近自己,想來同房,她就與他拼命。
在這以后的3個多月,殷玉珍沒讓白萬祥靠近自己半步。
毛烏素沙丘之上,白茫茫的陽光,籠罩沙原,一片熱浪滾滾,讓殷玉珍分不清南北西東,可是她心中卻埋有一個夙愿:找路逃出去,逃回榆林靖邊老家去。然而沙塬莽蕩,分不清哪是日出的東方,哪是日落的西方,殷玉珍唯有望沙興嘆。
兩個多月過去了,那個瘦弱男人拾來的死羊死牛,讓她吃得惡心。一到傍晚,遮天蔽日的黃沙刮得天昏地暗,風在沙丘上像呼哨一樣嘯叫。每個晚上殷玉珍都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
60多天的守望,不見一個人影,她覺得好寂寞,孤獨快將她憋死了。
站在沙山之上,遠眺靖邊故鄉(xiāng),殷玉珍唯有痛哭。她哭到第64天的時候,突然看到那個地窩棚前,有一行腳印。
“天哪,終于有人來了!”殷玉珍一聲驚嘆,便沿著一行腳印往前追去,一口氣在沙山上追了幾里地遠,終于看見了——只見一個黑影漸次放大。她知道是一個人,于是便朝著他喊山:“喂,這位大哥,請你停一下,等等我喲。”
應山的回聲傳過來了,“等——等——我喲!”
誰知她一喊,嚇著了那位沙山遠處的人,那個人便跑了起來。殷玉珍也跟著跑,一前一后。那人跑多快,她也跑多快,可是一個女人家,畢竟跑不過那個男人。等那個人的身影,如黑點一樣,越跑越小,像天空上的蒼鷹一樣,消失在遠方,殷玉珍又伏在沙丘上哭了一場。
“這輩子走不出沙山了,認命吧。”她望著西邊的斜陽,對上蒼說,對自己的靈魂說。站起身來,她用袖口拭去淚水,沿著自己的腳印返回背井塘,回到地窩棚 前,看到那個人的腳印,依然清晰可見,便想留住兩個多月以來第一行出現(xiàn)在沙丘上的陌生人腳印。她轉回地窩子里,找來一個臉盆,蓋住了那個腳印。第二天太陽 從沙丘上升起的時候,她掀開臉盆看看,腳印猶在。第二天如此,第三天如此,到了第三天晚上,刮了一夜沙塵暴。次日早晨終于寧靜下來,殷玉珍走出門,繞到地 窩棚后邊,再次扒開沙子,刨出臉盆時,發(fā)現(xiàn)那個腳印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坐在臉盆前,殷玉珍號啕大哭了一場,從此,她的淚水哭干了。
我在央視播出的電視片中看到這一幕時,不禁潸然淚下。就是這一刻,我記住了一個叫殷玉珍的女人。
那天早晨8點,郝海榮副秘書長和烏審旗政協(xié)主席、文聯(lián)主席陪我看了烏審旗的蘇勒德白纛(大元帝國國旗),祭祀之后,便長驅(qū)直入,穿越毛烏素沙漠的腹地。 公路兩廂,放眼望去,一片綠蔭。此時我終于知曉張光耀(東勝區(qū)文化產(chǎn)業(yè)辦公室主任)那天陪我去神華煤化油基地,在毛烏素沙漠離成陵60多公里的地帶穿越 時,為什么會那樣回答我的問話。
當時我問他:“毛烏素沙漠在哪里?”
張光耀坐在副駕駛位置上,遠眺前方,頭也不回地說:“毛烏素沙漠沒了,全是綠洲。”
“老張,你好大口氣啊。毛烏素沙漠沒了,這句話可以作為題目。”
張光耀扭頭對我哈哈大笑,說:“不是我口氣大,而是我們鄂爾多斯人治沙的勇氣大。從50年代開始,一代代人前仆后繼,如今方始漸入佳境。8年過去了,毛烏素沙漠被綠洲覆蓋,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
那天上午,為了了卻第一次來鄂爾多斯未去統(tǒng)萬城的遺憾,我在郝海榮副秘書長的陪同下,三輛小車同行,往榆林與統(tǒng)萬城交界的地域疾馳而去?吹矫珵跛厣衬G蔭蔥蔥郁郁,終于知道張光耀對我說的“毛烏素沙漠沒了”的話,并非妄言,而是真真切切的現(xiàn)實。
走出赫連勃勃的統(tǒng)萬城后,我們驅(qū)車到一個水庫邊吃午餐。我嘗到了野生的甲魚、胖頭魚、鯉魚、草魚。午餐過后,再驅(qū)車前往殷玉珍治沙的背井塘。
兩輛吉普在已成綠洲的沙山穿越10公里,終于在背井塘前戛然停下,只見一座小別墅和一條瀝青公路正在施工。我跨出車門,一個頭上裹著頭巾,著一件紅色羊絨衫的女士朝我走了過來。郝海榮介紹道:“這是專程從北京來采訪你的徐作家。”
“歡迎。”殷玉珍向我伸出了手。
“我見過你!”
殷玉珍嫣然一笑,笑得一片燦爛說:“真的?我怎么不記得我們在哪里見過面呀。”
“中央電視臺的專題片上,”我說,“看到你用臉盆蓋腳印的一幕,我當時感動得流淚了。”
“謝謝!”殷玉珍有點激動,引領我們朝新蓋的別墅走去。她邊走邊介紹說:“先看看我們的展覽室。”
“是你自己蓋的?”
“不是,是烏審旗政府給我修的。”
“那馬路,是誰給你修上來的?”我指了指正在鋪瀝青的馬路。
“也是政府。”
“花多少錢?”
“兩百多萬。”
“好啊!苦盡甜來?戳四愕纳成,終于明白一個女人與一片沙海的奇緣了。”
我們走出展覽室,在殷玉珍自己蓋的老屋炕上,盤腿而坐,聽她講沙海之緣、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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