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走不出百里沙山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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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殷玉珍沒喊一聲達,便負氣走了。她心里在慪氣哩:是你將我擱在沙漠里邊了,無聲無息死在里邊;推進河里,還會撲通一聲,有點聲響哩!
1月份,村里的人傳話過來,說她父親得了肝癌,活不了幾天了,想讓她與姑爺回去見上一面。
殷玉珍聽了此話,埋怨與心痛摻雜在一起,心里越發(fā)揪心,針扎一般。她第一次獨自走出沙山,沿著父親拉她下山的車轍,往故鄉(xiāng)的方向走去。
剛翻過背井塘的沙梁,她就發(fā)現(xiàn)有一個長長的影子投在前邊的沙丘上,回頭一看,是自己那個死鬼緊隨身后。她被父親扔進毛烏素沙山里邊,扔給這個要飯的男人 后,將近半年,殷玉珍沒有搭過他一句話。他也怯懦,不敢靠近自己半步,只把自己當做一個菩薩供著,心懷虔誠,可是一點用也沒有,無法泡軟一個女人堅硬的心 腸。
兩人走了一整天,日落時分,鄉(xiāng)關在望。東坑鄉(xiāng)浸潤在余暉里,一片血色蒼涼。
父親的心也在喋血。殘照將逝,父親的生命也已走近黃昏。
走進老屋,殷玉珍發(fā)現(xiàn)父親躺在炕上。沙山之上的那口悶氣把殷鳳金堵得太死了。心生悶氣,肝火太旺,全堵在了胸腔里邊,傷了肝,以至他得了肝癌,大口大口地咯血。
本該撲上前去喊一聲達問:“你咋了?咋會變成這樣!”可是殷玉珍喊不出來,她的心腸很硬。她不會流淚,淚水已經在沙山里邊流干了。她冷冷地佇立于炕頭。 倒是女婿此刻像個親兒子,一個孝子,站在父親的床前,一聲聲達,叫得親著呢,一點也不生分;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拿藥喂飯,又是洗臉擦身。
在娘家小住的日子,殷玉珍發(fā)現(xiàn),父親硬塞給自己的男人還真有點良心和孝心。他一直守在父親屋里,陪伴著父親,端屎倒尿。關鍵時刻,人還靠得住。她看他的眼神,驀地融入了一縷陽光,由冰冷變得溫和起來。嫁雞隨雞,嫁沙治沙,認命了!她決定與這個男人好好過日子。
有一天早晨,殷玉珍突然對他說了第一句話:“咱回吧?”
“回哪?”
“回你那兔子不拉屎的沙窩窩!”
“好!好!”白萬祥眼睛一熱,他第一次從妻子的眼神里看到溫情。經歷一個漫長的冬天后,沙漠里升起一輪春陽。
回到了背井塘,殷玉珍對丈夫說:“雖然這里叫背井塘,總不能再背井離鄉(xiāng)啊,就得有井有塘。老輩人說了,有鄉(xiāng)井的地方,才住得下生命。”
“嗯!”白萬祥沒有多余的話,妻子能和他說話、派活,那是對他最大的寵幸。
殷玉珍在離地窩棚不遠的地方選了一個掘井之處。來沙山里快半年了,她知道這沙地雖然干涸,一目千里焦黃,可是黃沙下邊,卻是最大的貯水庫。
小夫妻干了整整一周,掘成了一口井,出水了?墒钱斕焱砩,一陣大風——第二天天亮,深挖的井被沙塵掩埋了。
“再挖!”殷玉珍是那種執(zhí)拗之人,她不相信這沙梁掘不出一口井來;愚公能搬了一座山,她不信自己在背井塘就綠不了一座沙山。
夫妻倆接受教訓,在水井四周建了擋風草格,終于擋住了那些漫天飛舞的風沙。
“再到灣灣里挖溝吧。”
“挖溝做甚?”
“傻子,種樹哩!有水了,就在房前屋后種樹吧,四周都讓樹圍起來,風沙就小了。”殷玉珍說。
丈夫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錢呢,到哪里找錢買樹苗!”
這時,家里那只3條腿的山羊在咩咩地叫,殷玉珍手一指,說:“有了,將它賣了,買樹苗。”
“嗯!”白萬祥蔫著頭,應承著,妻子的話就是最高指示。他馬上牽過那只一瘸一拐三條腿的羊,走下山梁,朝三四十里外的河南鄉(xiāng)走去。
天黑時,白萬祥回到背井塘時,背回來600棵楊樹苗。
那天晚上,正逢月圓。一輪杏黃月照在沙丘之上,一抹清輝,將綿綿百里的沙丘照成一片太古洪荒的伊甸園。殷玉珍一看到小楊樹苗,似乎看到了希望。這片千里焦黃的地方,可以為家,可以變成綠洲,成為村郭,成為故鄉(xiāng)。黃沙亦可變成黃金啊。
“萬祥,趁著樹苗還活著,我們趕緊種,圍著房前屋后,把600株樹苗栽下去。”
“嗯!”白萬祥還是一句話。
600棵楊樹苗,一天之內殷玉珍便種完了。
從此殷玉珍將小樹視為自己的生命,每天她都要扒開沙土,看看樹苗根部發(fā)芽長須了沒有。
殷玉珍還沒有孩子,那600棵小楊樹,就是她的孩子。
第二年夏天,春風又吹毛烏素時,600棵小楊樹活了一半,而殷玉珍的大兒子也呱呱落地。她與她的一家,將永遠屬于這一片沙原。
采訪中,我問殷玉珍:“你的孩子是在醫(yī)院生的嗎?”
她笑了,說:“哪有城里女人那樣的福氣,是在沙原的小窩棚里,自己生的。”
“。”我既驚又愕,“沒有接生婆幫你?”
“茫茫沙海,誰來幫我接生啊。”殷玉珍說,“我讓丈夫燒了一鍋熱水,備了一把剪刀。”
兒子落地時,沙原上響起了第一聲清脆的啼哭,殷玉珍一剪刀將臍帶剪斷了。以后的半個月,她一直血流不止,怎么也止不住。進不起醫(yī)院,也請不到醫(yī)生。她突然想起母親當年告訴過她一個土方子,她將納鞋底做鞋幫的紙燒成灰,沖開水喝了下去。流淌了半個月的經血,終于止住了。
大西北的女人和孩子們,守望著那一片沙漠,命賤命苦也命硬。
孩子也像沙海中的一株小楊樹一樣,奇跡般地活下來了。殷玉珍要一生種樹,治沙。樹如孩子,孩子也是樹,取名國林。
月子未坐滿,殷玉珍就去沙梁上種樹了。她將孩子放在炕上,四周用柴火圍了起來,然后將炕燒熱,就關上門出去了。自己與丈夫一天要栽1000多棵白楊樹,經常干到月亮升起來,才披星戴月而歸。這些楊樹苗,是丈夫到苗圃里打了幾個月的工,不要工錢換回來的。
暮靄沉沉,殷玉珍與丈夫還在沙梁上栽種。晚風徐來,她仿佛聽到地窩棚里兒子時斷時續(xù)的啼哭。她的心一陣陣莫名的悸動,冥冥之中,母親的天性令她有一種不祥之感。
“國林!國林出事了!”殷玉珍瘋了似的往地家跑,進屋一看——國林發(fā)燒了,通體透紅,額頭燙得灼人,嗓子哭嘶啞了,小手再也不會揮動,翻著白眼,奄奄一息。
“國林!你怎么了!看看我!我是媽媽啊!”殷玉珍大驚失色,可是她亂中有序,她吩咐丈夫,到井里打一桶涼水來。
丈夫匆匆出門,馬上提了一桶涼水回來。殷玉珍浸透毛巾,敷在兒子的額頭上,然后一遍遍用冷水浸濕毛巾,給兒子擦身,進行物理降溫。
第二天曙色未明,夫婦倆抱上兒子,往40多里外的河南鄉(xiāng)衛(wèi)生院狂奔,中午才抵達醫(yī)院。醫(yī)生一測體溫,小國林體溫42度。醫(yī)生嚇了一跳,說:“孩子燒到這種程度,不是燒殘了,便是小命不保,你用什么方法保住了孩子的命啊!”
沒錢住院,簡單地開了一點藥,殷玉珍只好背著孩子回來,買了一支體溫計,隔一個小時給兒子測一次體溫。
小國林頑強地挺過來了,逃過一劫。
2007年秋天,兒子考上內蒙古農業(yè)大學。殷玉珍送兒子去呼市,離別之時,就像父親當年將她送上背井塘一樣,空間的距離一下子將思念扯得長長的?蓱z天 下父母心,殷玉珍坐班車回來的路上,腦海揮之不去的卻是父親。那位一諾千金,誤了女兒前程的父親,在看到女兒3個月后溘然離世,時年59歲。父親辭世,也 沒能化解殷玉珍心頭的怨恨,她沒有傷心,也沒有哭過;而現(xiàn)在,班車一駛出呼和浩特,兒子的身影不再,一股舐犢之情涌動心間,她悲悔交加。父親當年將她嫁進 莽莽沙原,其實是一種冥冥之中的天意、天緣、天命。昔日黃沙滿眼茫茫,如今卻是滿地黃金甲,她綠化的10萬畝沙原,潛在的價值已超過了20個億。而這一 切,皆因父親將她錯嫁沙山而起。到父親死的時候,她也沒有原諒他,此時的殷玉珍才感覺到當年父親的愛女之情,真是父愛如山!可惜晚矣,父親已經走了整整 21年。碧天黃沙,綠洲天堂,親情是這么近,卻離得這般遠,留給她的唯有悔恨和哭泣。
那天晚上,車進東勝市,殷玉珍仍在哭,眼睛哭成了兩個桃子。她不好意思到餐廳吃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她夢中仍在哭,哭命運,哭父親,哭自己,更哭親情……
一個女人就在淚水浸泡的堅守中,用流不完的女人之淚,澆灌出10萬畝的綠洲。
沙海變桑田,只因了一個詞——堅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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