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帝王私欲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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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年初,六十六歲的皇帝第四次東巡山東。對于“孔孟之鄉(xiāng)”,皇帝似乎有著特殊的興趣,一生十一次光臨。其中六次是南巡經(jīng)過,五次是專門來訪。
與前幾次東巡明顯不同,這一次,沿途前來接駕的王公大臣特別多:以前只是河北、山東的地方大員全數(shù)到來,而這一次附近的蒙古王公,幾處鹽政織造,甚至遠在湖廣、四川、廣東的封疆大吏也麇集于此。一路之上黼黻相接,儀仗塞路,鬧得小小的山東翻天覆地。
并不是皇帝在途中要開什么“擴大會議”,也不是山東省政府舉行什么重大活動邀請大家參加。大員們爭先恐后來到山東,只是為了滿足老皇帝愈演愈烈的一個喜好:收受貢品;实鄣拇舜紊綎|之行,也成了各地大臣們的賽寶大會。每位大員的車隊都是珠光隱隱,寶氣四射。這些大臣老早就瞄準這個機會,上窮碧落下黃泉,開始搜羅皇帝喜歡的“玩意兒”。讓我們抄錄一點歷史資料,看看皇帝這次短途旅行過程中,都收了些什么樣的禮物:
二月十六日,在黃新莊駐蹕時,蒙古阿爾善親王羅卜藏多爾濟進了“金六十錠”,凈重五百九十二兩。親王說,這是預(yù)備皇帝一路上賞賜他人之用。
六天后,還是在黃新莊,河南巡撫徐績給皇帝進了數(shù)車衣料:
貢緞袍五十端、貢緞套五十端、寧袍五十端、寧褂五十端、杭綾一百端、汴綾一百端、貂皮一百張、烏云豹一千張、銀鼠一千張。
貢緞、寧價值幾何,今天的讀者可能不太清楚。不過“烏云豹一千張,銀鼠一千張”的分量應(yīng)該可以想象。“烏云豹”者,《清稗類鈔》云“狐項下細毛深溫黑白成文者”,指生于沙漠地帶的野生沙狐頜下的那一小塊皮。銀鼠即白貂,毛色銀白而富于光澤,歷來價值極其昂貴。
五天后,皇帝行至寶家營,湖北巡撫陳輝祖等候在此,進了一批小玩意兒:“洋磁小刀三十六把、海龍帽檐五十付、象牙火鐮包三十六個。”
總之,由北京到山東,一路之上,幾乎每個驛站都有大量的貢品在等著皇上。內(nèi)務(wù)府派出大量接收人員,源源不斷地將這些貢品裝車運回大內(nèi)。檔案里的貢品單實在太多太長,無法全抄,以下?lián)裼刑攸c的再抄幾個:
三月初八,在德州,河?xùn)|河道總督姚立德恭進“曹扇一百柄、鼻煙壺一百個”。
三月十五日,在泰安府,九江關(guān)監(jiān)督全德恭進“三十喜鼻煙壺二十個、套藍表式鼻煙壺二十個、玉堂春富貴鼻煙壺二十個、錦地洋花鼻煙壺二十個、套藍福壽帶鉤二十個、礬紅描金福祿壽帶鉤二十個、掐絲琺瑯帶鉤二十個、松綠拱花帶鉤二十個、掐絲琺瑯扳指二十個、口甚達爾漢扳指二十個、洋彩竹黃扳指二十個、花斑石扳指二十個”。
三月十七日,在泰安府,廣東總督李侍堯恭進“象牙朝珠五十盤、蜜蠟齋戒牌五十面、子兒皮釘花扳指套五十個、象牙扳指五十個”。
四月初九,在德州,廣東巡撫熊學鵬恭進“黃羽紗馬褂三十件、大紅呢雨褂三十件、葡萄青呢雨褂三十件、程鄉(xiāng)繭三十件”……
皇帝這一趟出行,可謂是滿載而歸。想必回京路上,御輦之內(nèi),細細把玩品鑒這些鼻煙壺、帶鉤、扳指、曹扇之時,心情一定非常愉快。
“進貢”是專制時代的一項定制。《尚書•禹貢》孔安國序云:“任土作貢。”也就是說,各地官員以及各藩屬國以土特產(chǎn)貢獻給天子,既滿足了天子之需,“致邦國之用”,又溝通了上下感情,所以皇帝和各地都樂此不疲。
從一定程度上說,清代皇帝的生活質(zhì)量與貢品直接相關(guān)。
和我們的想象不同,皇帝雖然富有四海,卻并不能任意支配國庫來滿足個人消費。原來,清代皇帝的私人財政和國庫是截然分開的。國庫由戶部掌管,而皇帝的私人財政由內(nèi)務(wù)府掌管;实鄣膫人財富主要來源于以下幾部分:一個是內(nèi)務(wù)府管理的皇家莊園的收入;二是內(nèi)務(wù)府通過經(jīng)商、放貸等方式,為皇帝創(chuàng)一點收;另外,則就靠各地給皇帝的進貢和“報效”了。
因此,大清帝國財政的蒸蒸日上并不能直接保證皇帝日常消費水平的水漲船高。一般來說,由于皇家莊園的規(guī)模有定制,內(nèi)務(wù)府經(jīng)營水平也有限,不管國家稅收如何迅速增長,皇帝個人的收入?yún)s是基本固定的;实垡獫M足其日益高漲的物質(zhì)欲望,一個非常重要的途徑就是收受貢品。奢侈品的消費更是如此。一是皇帝沒有錢大量購買,二是體制所限,皇帝直接派人到市場上與商人討價還價購買奢侈品,顯然不妥。更何況,喜愛奢侈品,一直是帝王守則中的頭一條禁忌,不可為民眾所周知。所以官員們進貢與否,進貢多少,貢品質(zhì)量如何,直接決定著皇帝的生活質(zhì)量。
實際上,乾隆即位之初,是以拒絕進貢而聞名的。
剛剛登上皇位之時,乾隆曾下達詔書,說自己身在喪中,無心享樂,要求各地大臣在三年之內(nèi)停止進獻各種貢品。
如果說守孝期間不接受貢品,史有先例的話,那么三年之后守孝期滿,皇帝仍然不收貢品,就分明體現(xiàn)出皇帝對物質(zhì)享受的峻拒態(tài)度;实圻下了一道諭旨,說明他不收貢品的理由。他說,地方大臣們給我進貢,不過是想借此與我聯(lián)絡(luò)感情,建立情感上的溝通。“殊不知君臣之間,惟在誠意相孚,不以虛文相尚。如為督撫者,果能以國計民生為務(wù),公爾忘私,國爾忘家,則一德一心,朕必加以獎賞,若不知務(wù)此而徒以貢獻方物為聯(lián)上下之情,則早已見輕于朕矣。”(《乾隆起居注》)勵精圖治之態(tài)灼然可見。
那么何以到了晚年,皇帝會一反初衷呢?
一是晚境順遂,高枕無憂。
二是乾隆本身從來不是禁欲主義者。他從來都對物質(zhì)享受情有獨鐘。天潢貴胄的生活使他從小被培養(yǎng)起了超級精細的欣賞口味。作為盛世之巔的太平天子,他比一般帝王有更富于享受的資本和條件。
一個人的天性是不可能被長期抑制的,雖然登基之后皇帝強自隱忍了十余年,但步入中年之后,皇帝對自己的要求不再那么嚴格了。十幾年皇帝當下來,乾隆一路順風順水,成績超乎預(yù)期,自信心也直線增長。事業(yè)與生活,他自認為有能力兼顧,沒有必要再苦行僧般苦著自己。乾隆十六年(1751年),進貢的大門第一次被打開。那一年他首次南巡,同時當年又值太后六十大壽,皇帝下旨說,因兩逢盛典,許多大臣一再要求進獻貢物,以表微忱。如果他一概拒絕,似乎不近人情。因為進貢者“分屬大僚,上下聯(lián)情,勢難概斥,伊即奏進,自不得不量存一二”。
享樂之門一旦打開,就注定只能越開越大。
專制體制下成長起來的大臣一個個都是揣度上心、投其所好的好手。事實上,他們用在工作上的心思遠遠沒有用在琢磨皇帝好惡上的精力多。全帝國內(nèi)所有的高級官員都從這道諭旨里讀懂了皇帝的心聲。從此,為皇帝準備貢品,就成了他們分內(nèi)一個重要的,甚至是最為重要的工作。時間不長,他們就摸清了皇帝的喜好,鐘表、字畫和古玉,最討皇帝喜歡。另外,扳指、鼻煙壺、小刀等,也容易被皇帝收下。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粵海關(guān)提督李永標、廣州將軍李侍堯進獻了一批貢品,主要有紫檀鑲楠木寶座、紫檀鑲柄木御案等數(shù)種。其中比較特別的是“鑲玻璃洋自鳴樂鐘一座”和“鍍金洋景表亭一座”。
一般來說,進貢既然是大臣給皇帝送禮,內(nèi)容當然是大臣自定,皇帝不便發(fā)表意見。然而這次貢品送上之后不久,皇帝很罕見地就貢品問題發(fā)布了指示:“此次所進鍍金洋景表亭一座,甚好,嗣后似此樣好得多覓幾件。再有此大而好者亦覓幾件,不必惜價,如覓得時于端陽貢進幾樣來,欽此。”
從此,皇帝喜歡西洋鐘表一事立刻被官場所周知,廣州西洋八音匣等售價因而猛漲。“這些東西雖然沒有什么實際用處,但中國官吏們卻醉心追求,示意他們的下屬不惜任何代價收買。”(斯當東《英使謁見乾隆紀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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