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從不知中得到知,原因是從不知中堅定了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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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足之于地也踐,雖踐,恃其所不碾(zhǎn)而后善博也;人之于知也少,雖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謂也。知大一,知大陰,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陰解之,大目視之,大均緣之,大方體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盡有天,循有照,冥有樞,始有彼。
則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問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無崖。頡滑有實,古今不代,而不可以虧,則可不謂有大揚搉乎!闔不亦問是已,奚惑然為!以不惑解惑,復于不惑,是尚大不惑。
所以說,腳踩到的地面本來很小,雖然很小,卻要仰賴所不曾踩到的大得多的地面而后才可以走到更多的地方;人對于各種事物的了解本來很少,雖然很少,卻要仰仗著對于所不知道的一切的大概把握而后才能夠去探求天道的意向與表達。當你知曉了“偉大的混一”,知道了“偉大的母體”(虛靜、本原、子宮、胚胎),知道了“偉大的觀看”(天眼),知道了“偉大的平衡”(衡量),知道了“偉大的方位”(空間),知道了“偉大的信實”(實在性與可靠性),知道了“偉大的穩(wěn)定”(永恒性與確定性),這樣也就到了頂啦!有了“偉大的混一”就無不貫通,有了“偉大的母體”就理解了一切,有了“偉大的天眼”就察知了一切,有了“偉大的平衡”就能調理一切,有了“偉大的方位”就能包容所有,有了“偉大的信實”就能核對一切,有了“偉大的穩(wěn)定”就能守持萬物、保有一切。獲得了上述這些體悟也就達到了天道,遵循順應了偉大的一切也就得到了回應,得到了照明,進入晦暗的玄奧之中,仍然有自身的樞紐與機制,而在開端之中也就有了后續(xù),或者還有更久遠的開端。那么,一切的理解好像是沒有怎么理解似的,一切的知曉好像是沒有怎么知曉似的,正是在這“不知”之后方才會有所知。深入追問探求起來,本不可能有什么邊際,然而又不可能完全沒有邊際。萬物紛擾雜亂變易卻有它的實在性,古今無端卻不能相互替換,萬物紛雜卻哪個都不能缺少損壞,這能不說是一切的一切都有一個綱要與概略的嗎。ㄟ@難道不是說明大千世界是有自己的章法、自己的主心骨嗎?)何不再深入一步探求下去以至于大道呢?又有什么可迷惑的呢?用你的不迷惑去解釋你的迷惑,再復歸你的并不迷惑的狀態(tài),這樣就能達到大不迷惑的境界了。
這一段在《莊子》當中非同尋常。本來莊子講什么都是極其靈活,若隱若現,若此若彼,若有若無,強調其相對性的?梢酝茰y,有莊子的門徒或者聽眾向莊子提出,越學莊越感到困惑與空虛了。莊子乃解釋說:走路踩踏的地面雖然只需要很小的地方,哪怕你的鞋子是四十七碼,你仍然需要更大的踩踏不著的地面,才能走得穩(wěn)。有了無用的地面,才能用有用的地面,無用其實是有用的支撐。同樣,你掌握了的、可以運用的知識其實十分有限,但是依靠更大的對于無知領域的估量與感覺,你才不會在世界上感到一無所知、一無所能。就是說,有了無知的領域,才能把握與運用已知的領域為人類為自身做事。無知,是有知、用知和求知的支撐。
什么叫把有用與無用、有知與無知把握起來呢?這就是“大一”,偉大的一。為什么偉大呢?其偉大就在于它涵蓋了全世界,包括天與地、物與我、生與死、知與無知、萬象與萬有,這樣的大千之中有著同一的混一的法則,同一的混一的大道,同一的混一的本質與本原。知道了這個一,就是知道了一切,何困惑不安疑慮之有?“大陰”,就是《老子》所講的“谷神不死,是謂玄牝”,就是萬物的所自、世界萬物萬象的子宮,就是虛靜的本始。生生不已,大德曰生,出自玄牝,有了玄牝出就有了源頭,有了無盡的生命與非生命。“大目”,可以解釋為天道之目、上帝之目、法眼(天網恢恢),也可以解釋為萬物皆有目,萬物皆可被目所感知、所觀察、所把握,即萬物都有自己的色澤與形體,即最大的無所不包的物質性。“大均”是“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是道法自然的調劑與平衡。“大方”是空間與方位的無窮,既是無窮的又是肯定的確切的。所以還有“大信”與“大定”。“大信”與“大定”是從相對中找到了絕對的因素,從變動不羈中找到了法則、時間、空間(位置)、質地的確定性和明晰性。“大一”是道性、無窮性與抽象性;“大陰”是產生性、繁殖性、虛靜性;“大目”是物質性、具象性、可視性;“大均”是平衡性與自我調整能力;“大方”是空間的包容性與立體性;“大信”是可靠性、真實性;“大定”是穩(wěn)定性,是不斷變易中的不變性、恒常性。這樣的世界,這樣的大道,你又有什么可不安與困惑的呢?
“盡有天,循有照,冥有樞,始有彼”,這概括得精當巧妙。你窮盡了你的認識(眼界、活動與感知領域),被窮盡的領域之外仍然是天,是自然,是空間,是大道的無窮無盡。而一切的次序、規(guī)律、法則,都是有征兆、有照應、有案可查的。冥冥中、幽暗中、深藏中有樞紐,有中樞,有運轉的機制,有驅動的核心。而一旦萬物萬象的運動開始了,物質是不滅的,能量是不滅的,運動是無盡的。這里說的是什么呢?我愿意命名為對于世界與人生的信任感,而不是只有模糊感、未知感、不確定感。
這一類的根本性玄妙性問題,解之似不解,越解析解讀越是說不清楚。知之似不知,越去積累知識與智能,越是像無法去求知認知得知。在這種迷糊之中,沒有把握之中,半信半疑之中,你才獲得了對于世界與人生的真知,你才安穩(wěn)下了你的心。這是不解中的解、不知中的知、不放心中的放心,這是對于大道的靠攏與切近的體悟。
這樣,就來到學問切磋的邊際了:學問有沒有底線?有沒有禁區(qū)?有沒有邊界?如果說有,學問就不能建立與發(fā)展;如果說沒有,學問就變成了汪洋大海,只會把求學問者吞沒。我們具體地聽取的授課、閱讀的書籍、研討的科目、論述的話題、寫作的論文,都必須是明確的、有局限與界限的、對象清晰的。否則,無法求學也無法論學。同時,學問的整體是無窮的,是不可以畫地為牢的,是永遠要保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狀態(tài)的。所以說大千世界,紛紜繁復,卻又各自有其實存性,有其時間與空間的規(guī)定性。屈原是紀元前三〇〇年左右的人士,是湖北秭歸人士,不能把他說成是二十一世紀的加利福尼亞州人。獲得二〇一〇年足球世界杯冠軍的是西班牙隊,不能說成是大宋開封的高俅。這些規(guī)定性是不能虧欠,不能打折扣,不能缺斤少兩的。這些講得都極好,世界是奧秘的又是明確的,是無窮的又是具體的,是運動中的又是不變的,是永遠沒有絕對把握的又是清楚的,昭昭日月,朗朗乾坤,哲學的偉大并不會壓迫我們凡庸之人,而是幫助我們更加踏實和明白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老王說:反復閱讀體悟,我認為這一段最具有神學意味。大一、大陰、大目、大均、大方、大信、大定,這七個大,就是大道,就是終極,相當于莊學的上帝。什么是大?天大,地大,至大,無窮大。一,就是統(tǒng)一性涵蓋性無所不包性,一切的一(語出郭沫若的詩《鳳凰涅槃》)。陰是本原性,是圣母。均是無私性均衡性,這其實仍然是統(tǒng)一的表現,不均衡就只能是四分五裂,而失去大一。目是可視性、可感知性,世界存在的一大特性是它是可以被感知的。你要感謝天眼,也就是感謝天給你的兩只肉眼。方是無窮的空間感、空間的無窮感。信與定則既講世界宇宙,也講信仰的堅定與明確。在講了無數遍恍惚、晦瞑、茫然、不知、深潛、躲避之后,在這里,《莊子》多少透露了信仰主義的堅決與敬服。
而這一切又從腳踏地面甚小、擴展的地面則需甚大講起,從小到大,從無到有,人其實大可不必自思自嘆,大可不必悲觀焦慮,七個大就在你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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