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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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莊的冬日黃昏尤其的寒,晚霞早早在村西樹林里集結(jié)待命,夕陽剛剛下落,晚霞就怕冷似的點起火堆,在西天幕上熊熊燃燒起來。萬里江山一片紅,整個古城西村在晚霞下也披上了血一般的顏色。田野里回蕩著村莊里播放的流行歌曲,隱隱約約若有若無,那自是明天要結(jié)婚的人家在鬧出動靜,一是提醒新娘村莊的人新郎家是如此重視這樁喜事,二是提醒村里的街坊鄰居趕緊來隨禮幫忙。楊哲吃過晚飯沒敢出門去,站在院子里,看院子外面榆樹、桐樹、槐樹在夜空中交錯的枝丫,黑漆漆的樹枝雜亂地交匯著。楊哲在夜影中看了許久,想這么多樹枝可真像不同人的軌跡,樹枝與樹枝在某一處相交,之后又奔向不同的方向,多像人與人的邂逅;有的樹枝高高在上,有的樹枝在低端艱難生存蔓延或者萎縮,多像人的命運;有的樹枝已經(jīng)枯去,有的樹枝卻正在準備開春的萌芽,多像人的生命……
他看得出了神,心想現(xiàn)在的自己算是哪一個樹枝呢?仰著頭端詳了許久,才最終確定榆樹下那一根最小、最短、最低的榆樹枝最能代表自己。夜風徐徐,聽著不遠處志宏家傳來的流行音樂聲,他想起了少年時志宏稚嫩的臉龐,以及他晨曦中噴涌著童子尿的上下晃動的小雞雞,一霎間,那個孩子明天卻要洞房花燭了。他人已成人,親戚或余歡,楊哲再想想自己,還混跡于校園,堅信青春常在,蒼老不會到來,平時寫幾首永遠賣不出去的殘詩,半年后就要懵懵懂懂的畢業(yè),接受社會的檢閱。如今發(fā)小結(jié)婚,自己卻連一百元錢喜錢都拿不出,當真感覺自己如蕭瑟黃花。站了一會,就覺得腳縫處隱隱作癢,他知道只要穿鞋子一天不脫,到了晚上不治之癥腳氣就得發(fā)作,他癢得有點難受,就把腳趾稍微動了一動,孰料這一動驚動了癢的大本營,只覺得成千上萬個癢從角落里忽地涌將出來,愈發(fā)的厲害,一開始是表皮的癢,幾分鐘后便浸淫了骨頭,從腳皮到腳骨處好像有雞毛在撩撥著一般。楊哲再也站不住,迫不及待地回到屋里,脫下了鞋子,找到一條粗布老毛巾,雙手對著癢的那個腳趾縫搓動起來。頓時,在對癢毀滅性的打擊之下,一股強烈的快感從腳部彌漫開來,幾乎讓人眩暈。他用力搓動了一會,直到腳趾縫處隱隱覺得有點痛楚,才慢慢地停下動作。這時再看那里,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被粗毛巾搓的有點破皮,隱隱露出帶血的痕跡了。
晚上楊哲正躺在床上,翻著高中時代遺留在家的一本《北島詩集》,母親走了進來,坐在楊哲的床頭,隨便拉了一些家常,才試探似的說:“你在學校還是沒有談媳婦嗎?”楊哲皺了眉頭,搖搖頭,母親嘆了一口氣,說:“唉,這可咋弄啊,你看看你的這么多弟弟,都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有的都兩個孩子了,那么多老表里面,除了你和婉婧,都結(jié)婚了。咱村像你這么大的,除了村南那個傻子,就剩下你一個人沒媳婦了。前天你杏爺還問呢,問你在外面談了沒有,還說古城東村有一個女孩可不錯,也是在外面讀大學的,剛畢業(yè),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當護士呢。我還跟你杏爺說,俺哲這沒有房,也沒有車,要是結(jié)婚的話,俺們就只能湊一個男孩,人家指定不愿意。你杏爺說沒啥,像你們這些在外上學的人覺悟高,都不在乎這。你看看讓你杏爺說親不?這不是過年嗎,我品算那姑娘應(yīng)該在家呢,你要是沒啥意見咱們就去見個面。”
楊哲都沒有動用大腦思索,就對此事起了排斥心理:“媽,你說我讀這么多年書,還回來走說親的老路,那我這些年書不是白讀了嗎?杏爺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媒人了,說成一個媒就會賺幾百塊還有幾條大鯉魚,看見一個年輕人就兩眼發(fā)亮想說親。再說我和那女孩子又不認識,見了面要是沒有感覺,說不同意多傷人啊。”母親顯然意料到他會提反對意見,馬上說:“你讀這么多年書,倒是找一個媳婦回來給我看!自己沒本事,還不讓別人給你操心,你說你要是一輩子打光棍咋弄?!”楊哲也心情不太好,就說:“我打光棍我自己受著,你就別想太多了,再說了,我們書上都說了:大丈夫何患無妻?我都不急,您老就別在一邊瞎急了。”母親站了起來,悻悻地往外走,邊走邊說:“凈在這給我拽文,我不管你誰管你?我還指望早點當奶奶呢。指望你爸管你,估計你早就當和尚了。”楊哲看著母親走了出去,嘆了口氣,眼前紙上北島鏗鏘有力的詩句再也看不下去,拿起筆想寫點什么,就著燈光涂抹了一首詩歌的開頭,就再也寫不出,只得煞了尾。
楊哲好像躲在密封罐頭里的干魚,在家密封了好幾天,出一次門就像出洞穴的碩鼠,在門口轉(zhuǎn)瞬即消失。年味越來越濃了,他每一天似乎都在鞭炮聲中醒來,又在鞭炮聲中入夢。古城西村最近幾年包工頭多了起來,在外掙了錢總歸是錦衣夜行,非要回到村里來炫耀一番。于是每天晚上都有煙花炸在村子的上空,砰砰聲不絕,先前一到夜晚就沉寂的古城西村如今不再沉寂。買的能力沒有,看的能力總歸是有的,楊哲和母親經(jīng)常站在院子中觀看,針對煙花燃放的方位判斷是誰家在燃放,之后再“嘖嘖”羨慕一番。
臘月二十六那天陽光很好,凌晨四點楊哲就起床和面,為年關(guān)的蒸饅頭做準備,待中午溫度一高面一發(fā)酵,就和母親蒸了三鍋的饅頭,又包了一鍋的包子,包子餡苦于無肉,只得殺了雞圈里的一只雞代替,算是獨創(chuàng)了雞肉包子。好在這些都是閉門造車的活計,不出門也是可以的。但到了農(nóng)歷的臘月二十八,楊哲看家里的春聯(lián)還沒買,這個是無法在家獨力造出的,他只好結(jié)束了幾天的閉關(guān),騎著自行車“出關(guān)”去附近的集市上買。距離古城西村最近的集市也有六里地,且從黎明時分開始集市,日出三竿之時結(jié)束,如果去晚了是買不到任何東西的,于是楊哲計劃那天天剛亮便起床。
東方天空剛露出魚肚白時,楊哲騎著自行車,穿著厚厚的大氅就出了村子,田野里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霜,好像雪一樣,路上結(jié)著一層薄冰。他小心翼翼地走在上面,想這不就是典型的“如履薄冰”嗎。自行車是二十世紀就買的“鳳凰大鏈盒”,前面有一道大杠,要是稍一打滑人從車上下不來的就會摔到地上。幸虧楊哲的雙腿較長,如果中間部位忍耐能力較強的話,可以夾車直立。
他騎著“鳳凰”飛到了集市上,集市上的人還算不少,人們穿著厚厚的棉衣,胳膊上挎著菜籃子,嘴上叼著煙卷,在買菜的同時,站在集市上,說一些久別重逢的話。楊哲先買了春聯(lián),在買的時候先細細回憶了一下自己家有多少門有多少框,他數(shù)學不好,還蹲下算了半天,才不自信地買下了,賣春聯(lián)的看他這樣,嘴里說春聯(lián)宜多不宜少,就故意多賣給了他幾副春聯(lián)。走到肉鋪那里時,他看到白紅相間的豬肉腿在那里掛著,便上前問了問價錢,那賣豬肉的大漢是鎮(zhèn)上的,長得就像豬的后腿肉一樣,紅潤潤的面龐令人一看就想起包餃子,楊哲剛?cè)跞醯貑柫艘幌氯鈨r,那大漢從腰間抽出亮閃閃的大刀,刀法嫻熟,只看一眼,目光及處,揮刀斬下一條豬腿,對楊哲吼道:“還剩下幾天就過年了,我便宜賣給你,別人都是二十塊一斤,你十五一斤拿去,這條后腿少說也有四五斤,你給五十塊得了。”楊哲一閃念間,閃過了四個念頭:1.過年吃的都是雞肉餃子,買不起豬肉被鄰居知道了一定笑話;2.錢不會越省越多的;3.過年了,自己就算是再沒本事,也一定要讓母親吃一頓豬肉;4.再說要是此刻不要,說不定又被這大漢奚落一番。楊哲用這四個理由,來讓自己相信若是不買這豬肉簡直就是天理不容之事。他從錢包里掏出五十元,借著這五十元的威力,有點像依傍著老虎的狐貍,帶著點命令的語氣說:“包起來!”
出了集市,日頭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看著自行車上懸掛著的年貨,楊哲頓時有了一種志得意滿的驕傲,他經(jīng)?吹侥切┐蚬さ娜藦某鞘谢貋砗,趕集回來路上都買了成籃的菜,楊哲心想他們都在外掙了錢了,再看看自己徒生出些“梁山軍師吳用”的無奈,今天自己也懸掛著年貨趕集回去。一路唱著“誰說女子不如男”豫劇,他歡快地與迎面走來的熟人打招呼,尤其是聽到迎面而去的二大爺說了句:“哲子,買這么多肉,在外面掙大錢了。”楊哲忍住心中的得意,暗暗說我還有更厲害的你們沒發(fā)現(xiàn)呢,我寫的詩歌你們誰能讀得懂?切!
正在得意間,忽然一輛摩托車迎面開了過來,楊哲本想騎著自行車避讓到路邊,卻用眼睛的余光瞥到了那摩托車到了自己面前忽然停住,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哲子,啥時候回來的?我咋一直沒見你呢。”楊哲抬頭看去,心中一緊,當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原來摩托車上正是志宏。楊哲裝作很自然地笑了笑,說:“夜個黑嘍(豫東土話,昨晚之意)回來的,你這是要去趕集嗎?”志宏笑了笑,說:“我說呢,我前天去你家沒見著你,我這去集上買一點東西,等到了年初二還要回門呢。”
按照豫東規(guī)矩,在新娘出嫁之后的幾天內(nèi),必須由新郎帶著厚禮挑個吉日回娘家,故稱回門。楊哲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一只手從車把上騰出來,說:“哦哦哦,想起來了,我今早就聽我媽說你前天結(jié)婚了,你看我這才回來,真的不知道,要不那天我也去你家湊個熱鬧沾個喜氣了。”志宏說:“你這出門在外的,官差不自由,啥時候方便,去我那新房坐坐。”楊哲說:“一定,我也去看看嫂子。”志宏哈哈一笑,就擰了擰摩托車,揮揮手先過去了。楊哲也蹬著自行車,冒著寒風懷著復雜的心情往古城西的方向騎去。
大年三十下午,楊哲提著從村里小賣部買的幾張黃表紙和幾沓紙錢,拿著一把鐵锨就去了村北麥田里。按照古城西村的習俗,在小年的下午是要請家里去世的親人亡靈回家過年的。四十多年前,楊哲的奶奶患了當時的不治之癥:肺結(jié)核,拋下剛剛四歲的父親撒手人寰。自從楊哲懂事以來,大都是他在大年三十下午去奶奶墳頭上燒點紙錢。麥田里露出青青的麥苗,不遠處的惠濟河大堤馱著一個堤坡的荒草向東方和西方延伸去,只有飛鳥從天空飛過,矯捷的身影一晃而去,陽光把遠方的村落染成了橙色,輕微的風中還能聽到隱隱的音樂聲。冬日的原野上一片蒼涼,只有麥子在隱忍地生長。沉寂幾個月的麥田在除夕夜來臨之前有了人跡,到處是燃燒紙錢帶來的裊裊青煙。楊哲走在荒草滋生的田間小徑上,昏黃色的夕光把楊哲的身影拉成了加長版。到了奶奶墳上,楊哲在墳頭的南方畫了一個圓,在朝墳的方向畫了一個小門口,然后把紙錢放在里面,畫圈的意思是謹防別的魂靈來搶錢,而“門口”則留給奶奶取錢用。他點燃了紙錢,裊裊的青煙隨即緩緩升起。這個墳頭已經(jīng)有四十余年了,墳頭萎縮的極小,楊哲又圍著墳頭轉(zhuǎn)了一個圈,在旁邊鏟了一些土,敷在墳頭上。看紙錢化作了青煙,他才在墳前鞠了一躬,拖著鐵锨緩緩地朝村子里踱去。
除夕夜睡覺之前,母親在廚房里一邊嘮叨楊哲不該花這么多錢買了一只豬后腿,一邊揮著菜刀奮力地剁著餃子餡。楊哲把雞趕進了圈里,又在大門口橫了一條細長的桐木棍,撒了一行草木灰,他又朝門外扔了幾個小炮仗,這叫關(guān)門炮。四周的鞭炮聲一浪高過一浪,比賽似的響個不停,讓家里的小狗嚇得不吃食就鉆進了床底下躲避。吃了餃子,楊哲也陪著母親看了一會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家里的那臺電視機還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產(chǎn)的,單是重量就有二三十斤,看一會還出現(xiàn)慪氣式的休克黑屏,需要人猛拍幾下,才能恢復清醒意識,重新播放。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一派歌舞升平,人人在上面唱著說著我好幸福好歡樂,好像這個世界上壓根就沒有苦難似的,出來的逗笑面孔甚至還是十年前的。
他在電視前坐了一會,便覺得看晚會遠不如寫首詩有意義,就回到所睡的西屋,拿出自己從學校帶來的筆記本,坐在自己床頭,從包里拿出那支高中時代就買的英雄牌鋼筆。咬著鋼筆,聽著外面零零散散的炮聲,他想著過了今晚自己就二十五歲了,人生真如夢,腦中又浮現(xiàn)了許多過往許多年的艱辛,想出了一個題目:《舊日的足跡》,剛用鋼筆想寫下,卻發(fā)現(xiàn)由于天氣寒冷,鋼筆尖不出墨水了。他又把筆尖放到嘴里哈了半天,才就著燈光,把這首詩寫了下來:
最后的黃昏來臨
我的兄弟我人民的兄弟
我知道這舊日的足跡
已融化成土路上招搖的香艾
天與地沉默任一吊煙袋
點燃遠近不滅的炮火
我的除夕我憎惡著魔鬼的除夕
只用夜色明滅人間的煙火
告訴我我是咬牙切齒的男人
人民的兄弟
這最后的夜晚來臨
無邊暮色覆蓋寂寞的原鄉(xiāng)
我的鄉(xiāng)親我屋舍下強硬存活的鄉(xiāng)親
你們用沉默扶起我的高貴堅強
讓我的無病呻吟滾蛋
在天與地之間只余向天的一碗酒
死死回望這往日的足跡
抵抗明日空蕩的天空
我知道在別后的天涯
我會在夕陽下悄然飲下泡著往日時光的酒
提著昨日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