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
那一天你讓長堤風卷,槐林影動,孤路疏影追隨暗香。我讓月華映蓮,詩書流觴,剎那書劍竹林蒼茫。
那一刻你青衿錦瑟,鼓琴清風崗上,千山落雪,松風橫掃大江。這一刻我黛眉春深,簾內(nèi)錦屏梳妝,長安姻緣,三生石上別來無恙。
縱然半生彈指西江月,一月逐帆東海浪。揮毫千墨笑輕狂,歌一闋,盡杯酒,望歸舟,千百皆過客,君去天邊幾度夕陽。
縱然無痕雪掩來時路,此時暗生詩卷,珠聯(lián)玉郎。高唐才子天涯不忘,青春染指流年,無奈天涯兩忘。
這條信息頗長,耗費了三四個短信的容量才發(fā)過來,楊哲一邊看一邊贊嘆。他正在想喬涵一為何無緣無故給他摘抄這一首詞的時候,此時喬涵一好像算定他一定看完似的,又發(fā)來一個短信:“看完了吧?大才子,看完你的詩稿后,那種感覺一直在我腦海里存著,今天聽天氣預報說要下雪,我上課時沒有事,就試著你的感覺寫了一首詩。古有班門弄斧,今有楊門弄詩。”
楊哲又吃了一驚,原來這竟然是喬涵一原創(chuàng),他先前更關注這個女孩的美貌與氣質(zhì),覺得她很神秘,但是楊哲此時卻被她的才氣給秒殺了,也一時頓悟她的氣質(zhì)所來,很簡單:腹有詩書氣自華。他激動的禁不住要笑出聲來,想女子有才本就少見 ,而女子有才又如此美貌,最關鍵的是如此懂自己,更是罕見了。是的,女神,不管相信與否,不管有沒有做好準備,她就這樣確鑿地下凡了。
他當即用書本作掩護,用手機寫下一首詩,給喬涵一回復了過去:
幻在天/千家暮雪翔春歌/拔劍逐華巔/沽酒一杯掛漂泊/西向綺霞黯東山/一坡清霜/兩行秋雁/萬里憑風借青鸞/試問我心誰馳騁/悲哉嘯歌雪塞南/草枯搖落快哉風/狼煙老牛喘吳月/長纓倒掛摧暮寒/欲借蕭木抒苦歌/亂舞塵上淅瀝河/踹夢呼云枕黃粱/伐鬼誓換武陵春/曳情空效萇弘碧/一罍重定滿河山/隔世揖去別千里/生姿搖湖動菡萏……
第二節(jié)課已經(jīng)聽不下去,也不管中央部長是否會使出慣用的伎倆——第二節(jié)下課時點名,休息的下課鈴一響,楊哲就悄悄溜出了教學樓,一路狂奔回宿舍。此時外面的天已經(jīng)作蒼黃色,北風嗚嗚的在校園里橫沖直闖,路上躺著殘枝敗葉,光線暗淡的幾乎要等同于黃昏。人在風中跑,感覺鼻子被一陣陣冷風猛灌,將要呼吸不出了。
到了屋中,泡面正在專心致志地打游戲,見楊哲一陣風似的跑回來,不由詫異說:“這是哪起火了還是怎地?”楊哲手拿手機,對泡面說:“趕快給我播一個輕音樂,趕快!”泡面詫異地說:“腦袋被電梯夾了吧?說話神神叨叨的,什么輕音樂?”楊哲說:“隨便放哪一首都行!”泡面只好隨便放了一首舒緩的游戲背景音樂,楊哲就著音樂,仰面躺在床上,把喬涵一所寫的詞朗誦了一遍。
楊哲朗誦完,坐在原地,再次連連贊嘆。他忽然覺得上面有一個陰影,吃了一驚,抬頭去看,原來是泡面從上鋪伸出的頭,泡面見楊哲看到他,回過神來,說:“玉環(huán),我聽你朗誦了幾年的詩,就剛才那一首還像一首詩。”楊哲露出得意的笑。泡面繼續(xù)問:“玉環(huán),你小子從哪本書里找出這么一首詞?”楊哲驕傲地說:“喬涵一給我寫的。”泡面疑惑地問:“喬什么?哪朝的詩人?”楊哲說:“就是新蘭中文系那個女孩。”泡面忽然睜大眼睛,呆呆地說了句:牛逼。
午后,用風撓頭了許久的老天忽然飛落下來頭皮屑了,剛開始的時候是小頭皮屑,逐漸的,轉入了大頭皮屑。楊哲正在陽臺上如彈棉花般的彈吉他,忽然見一朵小雪花悄無聲息地飄落在他的吉他上,就聽對面的宿舍樓上有在陽臺上洗衣服的人大喊一聲:“下雪了!”那雪好像為了證明他這聲論斷,開始越來越大地向下?lián)]灑。風停了,冬天似乎不甘心江山易主,又要靠著下雪來復辟舊的王朝。泡面也停止了打游戲,興致勃勃地披上羽絨服在陽臺上看了一會。宿舍里其他人都不在,因為坐在陽臺上太冷,楊哲在床上和衣坐了一會,心里想要不要和喬涵一發(fā)個短信,但內(nèi)心很快就否決了這個想法,上午才剛剛聯(lián)系過,下午又要聯(lián)系,這樣頻繁的聯(lián)系,不是顯得司馬昭之心了嗎?更何況欲速則不達,再說自己絕不會輕薄到這地步。腳癢似乎有靈性,每當人閑下來的時候,便恰到好處地來到,他只好脫下鞋,原地蹭了一會才把癢成功殺退。癢感剛走,睡意襲來,便覺下雪天最是寧靜,適合睡覺,又加上宿舍內(nèi)暖氣烘烘,就歪在床上,不一會沉沉睡去。
不知睡到什么時候,就聽到窗外似乎人聲遙遠的若有若無。他霍然起身,便見宿舍內(nèi)沒有一個人,泡面的電腦也處在待機狀態(tài),顯然離去已久了。楊哲惶惶然地倒了一杯水,來到陽臺上,不由吃了一驚,原來校園中的積雪已經(jīng)很厚,宿舍樓下的學生仿佛過節(jié)一般歡天喜地,在校園的路上打著雪仗,追趕著向南方走去。楊哲頓悟剛才聽到的歡呼聲來自何處了。他不由興起,跑到宿舍樓道的走廊上,向窗外遙望。只見遠方的運動場上,人群黑壓壓一片,數(shù)不清的人在皓白的運動場上奔跑著,歡笑著打雪仗。原來自己睡去的三個多小時中,華蘭市已經(jīng)降了一場大雪。楊哲此時再也忍不住,回到宿舍,很自然地快速翻動著手機的號碼簿一路向下,停在了“喬涵一”這個名字上,揣測了很久,打出了幾個字,又修改了標點符號,才算惴惴不安地發(fā)出了一句廢話:
涵一,下雪了。
楊哲手里握著手機,等待著手機的振動和鈴聲,一會站起來走動走動,一會坐下來看看手機屏,一會又檢查檢查手機是否信號良好,電池是否有電。果然,一分鐘后,手機短信鈴聲響了,此時此刻,有哪一種音樂聲比得上這個音樂動聽呢?楊哲的一顆心仿佛要從胸膛中跳出來,他馬上興奮地拿過手機,一看臉上的笑忽然消失了,他無奈地發(fā)現(xiàn)手機短信來自于華蘭市氣象臺,是溫馨提示市民雪后路滑,小心駕駛之類的,楊哲心里憤然罵路滑還需要你提醒嗎?平常沒見你們服務,非要在這個時候插上一腳,邊想邊把手機扔在床上。
三分鐘之后,喬涵一的短信還是來了。只見她回復的是:
是啊,下雪了,很反常的天氣。
楊哲看完,感到意猶未盡,這一句話不疼不癢,讓他一時猜不出此時她的心情,也找不到話題往下順延。他拿著手機端詳了很久,暗想他若是不回短信,那女孩自然也不會再發(fā),如此這般,就前功盡棄了。他想了想,只得硬著頭皮再回一個:
上午你寫的詩,今天我一直在讀呢。很好很棒。我很想把它譜成曲子,今天我彈著吉他試了試,還不錯。真想感謝你。今天雪景很美,你一定在外面賞雪吧?
他看了幾遍,確定標點符號和沒有錯別字以后,才閉著眼睛按下了發(fā)送鍵。他焦慮地等待著,心里想這女孩看到我的短信,是高興呢還是厭煩,還是壓根就不放在心上敷衍了事?我給她發(fā)短信,她此刻會不會正在忙著打雪仗,回短信不方便……他胡思亂想著,把各種可能性想了一個遍,突然被手機回復的短信鈴聲打斷,楊哲忙打開信息,只見喬涵一回復的是:
謝謝你能夠喜歡,沒想到你還會彈吉他,有機會唱給我聽聽。是啊,外面很熱鬧,我在宿舍呢。我們宿舍的水管凍了,真不知道這是什么鬼天氣。你呢?
楊哲看到這一短信信心大增,他從里面提取到了三個重要的線索:其一是不管她回復短信的初衷是敷衍還是真心,最起碼這條短信傳遞出了小喬想要和自己再次見面的想法,就是那句寶貴的“有機會彈給我聽聽”;其二就是這女孩也和自己一樣在宿舍,說不定在孤獨著呢;最讓人激動的就是這個短信的最后兩個字——“你呢?”表明這女孩終于肯關心自己的狀態(tài)了。楊哲興奮的幾乎能笑出聲來,迫不及待地短信上回復:
我也在宿舍,最近倒春寒呢。外面很熱鬧,大家都在為下雪而興奮,在這個屬于歡樂的節(jié)日里,我們也不能被落下。要不現(xiàn)在我們也出去走走吧,好嗎?
楊哲觍著臉主動向對方發(fā)出了約會的邀請,他等待著她的拒絕,而且已經(jīng)想好了如果她拒絕,自己該用怎樣的言辭化解尷尬。
這次喬涵一回復的很快:
好啊。我們在哪里見面?
楊哲這次已經(jīng)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他沒想到女神就這么容易約了出來,宛如唐僧從長安直接坐飛機就到了西天雷音寺取到了真經(jīng)。他快速想了和喬涵一要去的地點,心想既然散步,那就得找一個清幽的所在,兩個人的世界,自然不能被外界的一點元素所干擾,哪怕出現(xiàn)一只螞蟻,都算是不和諧因素。如果有可能,也要給喬涵一彈彈他剛脫離初級階段的吉他。他想起了色鳥的話:詩歌加吉他,是女生的必殺技,尤其是對待喬涵一這種才女。楊哲的腦袋將校園里各個地方立體狀過了一個遍,想到了學校東南墻角處的那片茂密的楊樹林,那里向來人少,不如就去那里。主意一定,他激動得發(fā)短信的手指都顫抖:
我們十分鐘后,就到學校游泳館正門前的十字路口見吧?
短信帶著楊哲的希望發(fā)了出去,不大會又帶著楊哲的希望回復了過來:
好。一會見。
楊哲一個跳躍起身,飛速跑到陽臺上刷了刷牙,又用臀s的梳子梳了梳頭,回到宿舍剛想出門,又回轉來不放心地回到陽臺上對著鏡子刮了刮胡子。他打開了泡面的衣柜,拿出了自己最喜歡的、可惜是泡面的風衣,飛速穿上,他又找出色鳥床下,平時一雙開重大會議時色鳥才舍得穿的皮鞋,系上了臀s女友買給他的格子圍巾,一身上下有種八國聯(lián)軍組合而成的感覺。楊哲穿戴齊整之后,跑到陽臺上對著鏡子自戀地看了一下,確認自己這個模子也只能裝修到這份上。最后,他把床邊掛的吉他裝入黑色琴袋里,背在肩上,打開宿舍門,壯心不已地正想離去,不料一摸兜中,卻發(fā)現(xiàn)激動的手機都忘記了帶,又手忙腳亂地回到床邊拿了手機,這才放心地摔門而去。
校園中一片喧鬧,只見林間、運動場上、校園中路上奔跑著許多滑雪、打雪仗的同學。楊哲急匆匆地踩著雪向著游泳館走去,路上還差點沒中幾個雪仗中的流彈。技院的教學樓全都穿上了婚紗,樹木也換上了白衣,白色把其他六個顏色全部抹掉了。
剛下過雪的路面甚滑,他踉踉蹌蹌走了將近五六分鐘,才到了和喬涵一約定的路口。站在這個幸福的路口,他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發(fā)型,往喬涵一所在的宿舍方向望了望,他知道喬涵一喜歡穿白色衣服,從那里出現(xiàn)的每一片流動的白都讓他的心戰(zhàn)栗不已。他心里一邊想著她何時會到,一邊掏出自己的手機,暗想不會她又給自己發(fā)短信反悔不來了吧?手機上沒有動靜,他便放心地繼續(xù)往喬涵一宿舍的方向張望,心里想要不要給她發(fā)個短信催催她,但是這個想法馬上被自己否決了。作為男方,第一次約會就應該有等待的誠意,說不定她就在不遠的角落里暗暗觀察自己呢。
那片最美的白色終于出現(xiàn)了,她剛拐過8號樓路口,出現(xiàn)在那條道路的時候,楊哲就敏銳地看到了,那片白色正朝著楊哲所在的路口款款飄來。那個身影依舊穿著白色長襖,徐徐地走在皚皚白雪鋪就的路邊,她行走的時候,不時也被周圍打雪仗時無意飛來的雪團擊中,她伸出袖子遮擋著。那種慌亂,雖然離得很遠,也讓楊哲看得清清楚楚。楊哲心想她看到自己了嗎?要不要迎上前去?迎上去會不會顯得自己太唐突?要是不迎上前去,會不會顯得自己太不夠熱情?正在猶豫不決間,又拐過一個路口的喬涵一顯然看到了這邊正在寒風中扮演徐志摩的楊哲,沖著這邊揮了揮手。楊哲興奮得不知該舉起哪只手回應,只好把雙手一起往上舉往半空,揮動起來。
雪還未停,大大小小的雪花好像柳絮,在空中飄搖不定。就在這模糊的雪花遮掩中,喬涵一走近了,依舊是戴著棉帽,白色長襖,脖頸中圍著一條泛黃色圍巾,腳下穿了一雙咖啡色長靴。她的倩影在那條路上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間,逐漸占據(jù)了楊哲整個眼簾。走到距離楊哲十來米遠的時候,她的腳步放慢了,歪了歪頭,嘴角動了動,還是笑出來了,露出一對小虎牙。她看了看楊哲背上的吉他,調(diào)皮地說:“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怎么?你還會彈吉他?”楊哲的臉不知是凍紅的還是見到小喬后羞赧,忙笑著說:“我說我來見你,吉他也非要鬧著跟來,吉他也和人一樣,想多看美女一眼,怪只怪美女的向心力太大了。”喬涵一撲哧笑出聲來:“還是學長會說話,一句話就給了琴生命。”
說話間,楊哲和喬涵一就走到了一起,楊哲轉身,他們踩著雪繼續(xù)朝著東方走去——那是楊樹林的方向。他們所走的這條路叫芳林大道,是校園中的一條主干道,通往3號、4號教學樓及那棟還沒建設好的新圖書館。上課的學生還未下課,這條路上人相對較少一些,只有除雪車轟隆隆地開過來開過去。楊哲和喬涵一走了十來米遠,雙方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雖說靈魂已經(jīng)隨著短信交流過,但是實體的見面難免有些短暫的局促。楊哲心里盤算良久,只得從氣候上尋找突破口,他艱難地說了一句:
“這個……真沒想到今天會下雪。”
喬涵一拂了拂耳后的那束長發(fā),微笑著說:“三月桃花雪,這場雪下過后,恐怕春天就真的該來了。”
楊哲眼角斜乜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正低著頭專心走路,在雪地的映襯下,她的臉頰也出現(xiàn)了桃花般的緋紅。楊哲心里贊嘆說:這真是一個妙人,如果有這樣的女孩每天在學校陪在自己左右,真是不發(fā)自己畢業(yè)證也心甘情愿。正心猿意馬之間,忽聽喬涵一說:“你們大四了,課上得多嗎?”楊哲見她找了一個話題,談興馬上如枯木逢春:“課少,上課的學生更少,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一只腳跨出學校門口了。老師們不管,我們也自暴自棄了,只要在學校不殺人放火,做什么都行。我們多年的媳婦總算熬成了婆!”
喬涵一這時才敢轉頭看楊哲一眼,在楊哲看來,那眼神中似乎飽含著羞澀與甜蜜,每一次與她的眼神相對,都感到那里面仿佛裹著迷藥,如不是自己忙運內(nèi)功頂住,一時就要忍不住癱倒在雪地上。
她看了他一眼,忙垂下頭來,繼續(xù)邊走邊看著腳下雪地說:“你怎么沒有考研呢?你們本部中文系的都是成績不錯的,不像我們?nèi)局形南,大多是靠錢和關系進來的。畢業(yè)了社會上也看不慣我們的畢業(yè)證,現(xiàn)在就業(yè)形勢這么緊張,我覺得考研也是一條不錯的路。”
楊哲心想在這個浪漫的時刻,談及就業(yè)現(xiàn)實可真是大殺風景。他苦笑著說:“我們宿舍倒是有一個考研的,本來他還有點特長,結果被研考的沒有一點了?贾形牡难芯可,卻每天背英語和政治,反倒把學的那一點中文知識給就著饅頭吃完了。他受的苦,我是看在眼里,我覺得我不僅做不到,也做不成功。別的不說,只英語和政治就把我給斃了,除非有哪一天考研廢除英語和政治,我才愿意參加。”
喬涵一聽他攻擊完考研制度,附和說:“也是,我可不希望你每天坐在自習室,這樣坐一年,詩歌都不會寫了,這個民族又損失了一位詩人。”
喬涵一借力打力,無形中把楊哲抬到了半空,楊哲心里美滋滋的,忙掙扎著從半空中下來,接著抬舉她說:“我總是聽老師說你們新蘭中文系很不錯,學生個性努力之類的,我感覺本部學生都不行了,個個老氣橫秋的。高考制度害人不淺,把人整的只會做試題了,你們新蘭學院出了好多人才,讓我們本部的都嫉妒得很。”
喬涵一說:“哪有。∧銈儽静康膶W生根紅苗正的,總是比我們好,老師的教學水平也都比我們要好上幾倍,我們對你們才真的是羨慕嫉妒恨呢。”
兩人聊著閑天,走過了以棗紅色為主體顏色的3號樓,右拐彎之后,沿著那條闃寂的路,向學校東南墻角的一片楊樹林走去。由于這條路少有人跡,所以他們走過后,只留下了深深淺淺的四只腳印。風似乎停了,落雪還在兀自下著,兩人均未撐傘,楊哲和喬涵一的頭發(fā)上落了一層飛雪,幸虧喬涵一穿的是白衣,白雪落上不甚明顯。兩人靜悄悄地進入了林子,只見褪去了葉子的一行行楊樹披著白雪,無語地各自站立著。
喬涵一在楊哲前面走著,她顯然也為眼前的岑寂雪景而欣喜不已。她向著天空伸出雙手,接住一朵飛舞的雪花,贊嘆說:“真美。”楊哲跟在她的身后,出神地看著她的背影,真想把她的背影剪切下來,貼在心上。喬涵一沒有注意到背后的目光,兀自徐徐走著,忽然俯下身來,拾起樹上剛剛掉落下的一截枯枝,在無痕的雪地上一筆一畫地寫下兩個字:楊哲。
然后她抬起頭來,一臉孩子般的笑:“我的偶像,這是你的名字吧?我沒寫錯吧?”
楊哲心里泛起陣陣歡喜的漣漪,笑著說:“沒錯沒錯,就算錯了,我也立刻改成這個名字,因為是你偶像的名字。”
喬涵一笑得很開心,儼然沒有了剛見面時候的拘束,她笑說:“孩子都長這么大了,不能說改名字就改了啊!”
楊哲也來了興致,伸出右手食指,在“楊哲”兩個字的旁邊雪地上,也一筆一畫地寫下了三個字:喬涵一。
只見雪地上,除了此一處彼一處的落葉外,多了兩個緊挨著的名字。楊哲看著這兩個名字,說:“真好,雖然我們的人是分開的,但是名字卻永遠在這雪地上了。”喬涵一呆呆地看著這兩個名字,感傷地說:“它們在一起也只是暫時的,這兩個名字一會可能會被新的雪花掩蓋,明天也會被陽光謀殺掉,它們不會永遠存在在這里的。”
楊哲點點頭,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從背后把吉他取出,倚靠在一株稍微粗些的楊樹上,右腿弓起抵在楊樹上,把吉他放在右腿上,用生硬的指法彈響吉他,把上午喬涵一發(fā)給他的那首詩輕聲唱出:那一年你讓琴聲如訴,愛恨無韁,我讓白衣無痕,長天遙望……
吉他洋溢著青春色彩的聲音似乎永遠充不滿這似冰凝固的寧靜,手指變幻間,歌聲飄蕩至枯萎樹梢丫杈后的天空,驚落下枝頭落滿的一團團條狀白雪。楊哲彈響最后一個和弦的時候,他的手指已經(jīng)凍得通紅了。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面前的喬涵一眼中溢滿了一種液體。喬涵一見楊哲在看著自己,忙一只手把眼里的液體抹去,滿含歉意地笑笑,說:“不好意思,我這個人的淚點比較低,沒想到你還能把它作曲。”
楊哲心里是滿滿的成就感,說:“你的眼淚,是賜予我——不,賜予我們創(chuàng)作的最好勛章。謝謝。”
喬涵一抬起頭,幽幽說:“我只是填好了詞,還沒有給它命名呢。我覺得就叫《耶穌的吉他手》,你覺得怎樣?”
楊哲點點頭說:“耶穌的吉他手,有點玄幻的味道。”
喬涵一此時的淚痕還未消,楚楚可憐,但兀自看著楊哲說:“我感覺你唱歌和寫詩的時候,你已經(jīng)不是你了,而是化身為一種凡俗的代表,在與天空中的神靈對話,是代耶穌言的。所以,這一首歌,寫給你。你來唱,是絕配的。”
楊哲這一次看著面前的她,不僅僅是一種視覺上的美,而是感到兩個人的心雖說分屬不同的身體,但是中間卻有詩歌作為高速通道把兩顆心聯(lián)系,楊哲從內(nèi)心向上泛起一股熱潮,他一直喟嘆人間冰冷,孰料此時此刻,他卻感覺猶如在赤道的中心。
喬涵一的大眼睛里忽然有了神采,對楊哲說:“現(xiàn)在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嗎?”楊哲忙點頭,喬涵一說:“為了報答你的作曲之恩,你哼一首比較簡單的歌,我現(xiàn)在給你填一首詞,好嗎?”楊哲自然求之不得,他練習吉他時候曾經(jīng)哼出過幾首,此刻他在腦海中挑選好了最為上口的一首。喬涵一笑著說:“你哼慢一點,我現(xiàn)在就地在雪地上寫。”楊哲左手按好Am和弦,右手開始撥弦,他這邊剛開始緩慢地哼出第一句,喬涵一就彎下腰來,飛速在雪地上寫下了第一句歌詞,楊哲依次哼出,喬涵一也隨即在雪地上寫下,她的文思之快,讓楊哲邊彈吉邊暗自心驚。一曲彈完,雪地上也寫下了一行行歌詞,楊哲放下吉他,走近了觀看,邊看邊在歌詞的上方,用手指寫下吉他譜的和弦。
G Am Em
梅下彈琴笑長亭外大雪
D G
長安道不關風和月
G Am Em
連云外天涯芳信化成蝶
D Em
念雪后冷香飛上朗月
G Am Em
千云壓樹只商略黃昏雪
D G
西山外玉人音信絕
G Am Em
天共我瘦馬踏雪赴舊約
D Em
斷橋外滿地梨花雪
G Em
一月橫空林下冷
D G
曾入伊人夢
Em Am
待到霜花插滿頭
G Em
莫問雪深人歸程
G Em
一曲爭渡未央夜
D G
最恨情人劫
G Em
千山擁雪爭高潔
D Em
瑤池上桂冷吹香雪
臨近黃昏,雪似乎越下越密集了。喬涵一癡癡地望著雪地上的這一行行詞,最后,她“咯吱咯吱”地踩著雪,緩步跑到了詞的頂端,在頂端寫下了三行字:
《華蘭大雪》
曲:楊哲
詞:喬涵一
林中似乎更寂靜了,光線也逐漸往暗淡中走去。不遠處的4號教學樓里的燈光已經(jīng)翳然亮起,更遠的地方,路燈也漸次打開了,雪路上正行著三三兩兩前來上晚自習的學生。校園中每到黃昏時分必響的晚間廣播也響起來,傳來女播音若有若無的聲音。天色將晚,楊哲和喬涵一出了林子,冒著細密的雪花,貼著學校南墻邊的那條路,向西南角喬涵一所在的宿舍樓走去。這條路向來人跡罕至,下午落下的雪還來不及打掃,只有兩排整齊的路燈在向著路過的他們點頭哈腰。
這條路為西北—東南走向,無比筆直,因為是校區(qū)的邊緣地帶,又是飄雪的傍晚,這條路似野外荒徑。楊哲和她走著,只恨路太短,真想這條路就這么無休止地延長下去。此時雪舞得正歡,楊哲轉頭看喬涵一,只見她的白色棉帽下面的長發(fā)上沾滿了雪花,他很想伸手為她拂去,但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心里一直這么想著就反映到話語中來,說話間有些前言不搭后語。走著走著,喬涵一忽然轉過頭來,站在楊哲面前,把正心猿意馬的楊哲嚇了一跳,喬涵一站在那里,輕輕地說:“把頭低下。”楊哲不明白怎么回事,但還是乖乖把頭垂下,楊哲只感覺一雙手輕輕地在掃自己的頭發(fā),一團白雪從頭頂落下來,楊哲低著頭,偷看著面前的她,只看到她的白色長襖,以及白襖包裹下的高高聳起。楊哲甚至能感覺到她的吐氣如蘭,他感到一陣暈眩,自出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溫暖從頭頂迅速往全身擴散。他獨自在外讀書已經(jīng)有十余年,早已過了要人照顧的年齡,但此時面前這位女孩體貼的舉動,讓他心中頓時猶如一陣暖流襲過。
喬涵一又悄悄轉到楊哲的后面,輕輕地拍打著楊哲的風衣,一串匍匐已久的雪花從背上和吉他套上落下,楊哲感到她在背后拍打風雪,有著平常自己手指撥動吉他琴弦般的美感。
接下來的事就順理成章了,楊哲也幾乎帶著殷勤,把喬涵一帽子上和白色襖上的雪拂掉,楊哲也有意無意間摸到了她的長發(fā),發(fā)絲冰冷,有的雪花融解之后,又在頭發(fā)上凍結。但是他撫摸到她的長發(fā),卻只感到幸福的戰(zhàn)栗,像是童年初春時節(jié)在河岸撫摸到青青芳草。打過身上的雪后,兩個人又親近了許多,在雪中心照不宣地幸福走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開水房處,楊哲深知,到了此處右轉,就是喬涵一的宿舍樓了。兩個人就此要分開了。
因為正是剛吃完晚飯準備上自習的時刻,所以開水房處打水的學生很多。楊哲和喬涵一走著,走到水房處的路口時,西施樓已經(jīng)清晰可辨了。所謂“西施樓”便是西區(qū)4號樓,簡稱“西四樓”,因為這棟樓上住的是新蘭學院藝術學院和文學院的女生,美女如云,所以技院的男生們就把西四樓取其諧音為“西施樓”。楊哲和喬涵一到了樓道口,剛想往里進,樓道大媽在傳達室內(nèi)已經(jīng)警覺地伸頭往這邊看著。楊哲笑笑,說:“去你宿舍做客估計有所不便,不如我請你吃飯吧?”
喬涵一忙擺手說:“不了不了!我舍友還等我吃飯呢。”
楊哲感到一絲小失落,但是這失落轉瞬即逝,兩人一時想不到別的話,只好站在原地。只有短短的幾秒,他們似乎體會到了彼此之間的尷尬,楊哲先開口說:“那……你先上去吧。害你陪我看了這么久的雪,今天回去不會感冒吧?”
喬涵一笑笑:“哪里?這個下午,也讓我難忘。”
楊哲指指外面說:“那我走了。”可腳步卻移動不了。
喬涵一看了看外面的雪,說:“雪越下越大,我給你去拿把傘吧?”
楊哲看她身上的白襖已經(jīng)濕透,不忍再麻煩她,便說:“不必了,我馬上回宿舍。”
說完,楊哲假裝很有氣質(zhì)地下了臺階,甚至不敢回頭,在他想象中,喬涵一一定在身后的臺階上含情脈脈地看著他遠去。楊哲走出去好遠,心想她看了這么久,總得給她一個回眸,這樣才會讓她感覺自己重視她,等他找了這樣一個腦殘的理由克服自己的懦弱回頭去看時,卻發(fā)現(xiàn)西施樓入口那里,只有幾個提熱水的女生進進出出,哪里還有喬涵一的身影?
當激動的感覺瞬間消失后,潛伏的很多感覺就會自然如海嘯般席卷而來,楊哲此時只有一種感覺:饑餓。他剛才心里歷經(jīng)了自出生以來從未有過的興奮,此刻只?裣仓蟮钠v。他走過了西一樓,快要走到學校門口時,才發(fā)現(xiàn)此時雪花的緊密,他幾乎被減肥失敗的雪花打得睜不開眼睛,鏡片也模模糊糊的都是化了的水滴。傍晚時撐著傘零零散散出入校門的學生成片,都向滿身雪白的他投來好奇的目光。他一時有些后悔,剛才要是讓喬涵一拿一把傘該多好,也不至于這么狼狽,再說,日后也必將有還傘的妙事,又再多一次接觸到她的機會,何樂而不為?他悔恨著走到校外,卻想不出吃什么,覺得腹中滿滿,但是又感到饑餓。他站在學校門口徘徊了一會,遂痛下決心到一邊撐著棚子的小攤上買了一張雞蛋餅,又買了一杯小米稀飯,三口并作一口把它們吞進肚中,又興沖沖地冒著大雪向西施樓的方向走去。他要向喬涵一借一把傘。
一想起要給心上人打電話,他的小心臟又怦怦跳個不停,心里不由想:說不定她這個時候已經(jīng)在換濕了的衣服,又要人家穿戴一新下樓,她會不會感到厭煩呢?可是又轉念一想,管她呢?總是這樣猶猶豫豫的,機會早跑了,干脆就打,越是瞻前顧后,繁雜事情越多。他這樣想著,就走到西施樓的前面,找到喬涵一的宿舍窗口,看見里面亮著燈光,楊哲站在雪中,掏出貼身最近帶著體溫的手機,激動不已地找到那個令他戰(zhàn)栗的號碼,撥出去,喬涵一的彩鈴依舊是那首《我只在乎你》。
鄧麗君一直在里面孤獨地唱著,似乎她每一個停頓,都讓楊哲覺得喬涵一接電話了,他準備調(diào)動起舌頭來發(fā)動語言應對。但是很遺憾,直到那句“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響起,楊哲才頹唐地合上手機,釋然但又失落地向東北角的宿舍樓走去。雪依舊飄得正密,他這時感到自己很冷。
接下來的日子里,楊哲白天忙著上課和穿梭于圖書館,以及應付學生會組織召開的會議,晚上就在宿舍里涂鴉一些詩歌。他的手機每次最多只能存儲六十多條短信,喬涵一發(fā)來的短信已經(jīng)把短信空間給占滿了,他唯恐她的短信自動消失,于是購置了一個筆記本。把每一次喬涵一給他發(fā)來的短信連帶著時間和內(nèi)容都抄在那個本子上。這個本子放在他枕頭下面,閑暇時候就拿出來,把新的短信內(nèi)容謄上再閱讀舊的短信內(nèi)容,就像一個守財奴拿著賬本,夜夜興奮地計算著屬于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