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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節(jié) 重返防空洞

  低矮的民房靜悄悄地坐落在道路一側(cè)。搖搖欲墜的灰色雨云作為背景,看上去像是被畫家作為草稿而丟棄的素描。如果不是時不時有人從里面出來,恍惚間總覺得像是時間因為某種原因而暫時停止了。我從口袋里拿出口香糖,剝?nèi)ネ獍b紙,塞進(jìn)嘴里,藍(lán)莓味的。眼前一切都摻雜著悶熱的潮氣,沒有風(fēng),沒有聲音。藍(lán)莓味混雜著潮氣、土濕味,在肺部進(jìn)進(jìn)出出。
  就快要下雨了。這幾天的雨總是下個不停,走在外面很沒安全感。我想起在夢里時曾經(jīng)稱防空洞里的黑暗為90%的黑暗,那么黃昏時陰云密布的黑暗大概算是40%的黑暗了。至少能看清自己的手指。然而這40%的黑暗中,定又隱藏著50%或者80%、90%、100%的黑暗,墻壁間的角落、門背后、床底下、沒有燈的公用廁所、昏暗的樓道甚至衣服的口袋里,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存在著各種不同的黑暗。這么一想,覺得即使是熟悉的街道和房屋,也變得陌生起來。
  我走進(jìn)這座民房。我居住在這里的三樓,最頂層。東湖村實際上就是由這些低矮的民房組成的,大部分出租給學(xué)生,房主被稱之為“房農(nóng)”——蓋房子賺錢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我們的房東,每個月的房租是由一樓的租客代為收取,然后一次性交給房東。
  電話鈴急促地響著,分不清是我家還是隔壁的電話。我拿出鑰匙,打開門,鈴聲撲面而來。是我家的。我連忙跑到電話機旁,拿起聽筒。


  “喂?”
  然而電話里只有空氣的沙沙聲,我又“喂喂”了兩聲,但是仿佛被什么厚墻一樣的東西原封不動地反彈回來一般,對面仍然是寂靜無聲,只聽見我自己的“喂”。是對方手機信號不好嗎?我在沙發(fā)上坐下,耳朵緊貼著聽筒,屏息斂氣地聽著話筒里的動靜。沙沙的聲音,好像在海螺殼里聽到的那種。不久后,“嘟嘟”聲突如其來地傳入耳朵。我掛斷電話,等待著鈴聲再度響起。但是電話好像就此被埋在了什么里面,不肯發(fā)出一點聲響。
  會是誰呢?電話的來電顯示早就壞掉了。
  實際上,我的確是在等待著一個電話。剛才在路上,我正給林子撥電話的時候,手機突然沒電了。她今天不在寢室,據(jù)說是參加歌迷會的活動去了。手機沒電關(guān)機之前,我憑著還剩下的一點點電力,給她發(fā)了短信,讓她幾分鐘后打我家的電話。
  剛才的電話是林子嗎?
  我在沙發(fā)上安靜地等待著。幾分鐘后,電話鈴再度響起,我拿起聽筒。
  “喂,蘇曉?”是林子的聲音。
  “是我。”
  “我正在回去的路上呢,你找我有事嗎?”
  “沒什么特別的事,想問一下,你們歌迷會還有沒有多余的海報了?”
  “我正要跟你說呢,好奇怪,我今天去問,說是根本還沒弄到那批海報,不知道是誰給我寄過來的。”
  “這樣啊,那好吧,等以后再說。”我掛了電話。
  那張海報,果然不是歌迷會寄來的。一張來歷不明的海報,和夢里的一樣。
  我拿起桌上的充電器,將手機插在上面。
  晚上,張生從外面回來,渾身被雨淋得濕透。但是他進(jìn)門后不久,雨卻停了下來。我對他說了晚上打算去防空洞的事,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拒絕。
  “我本來以為你要拒絕的。”
  “為什么這么說?”
  “我想你大概會覺得我有點神經(jīng)過敏什么的。”
  “是有點。”他尷尬地笑了笑,“但是不讓你去,又怎么能打消你的疑慮呢?去看了你才會知道,和你夢里想象的一點也不一樣。”
  我很感激這樣的張生。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似乎總是能猜透別人的心思,但又在猜透的同時保持緘默。
  “但是,”他又接著說,“現(xiàn)在的難題是怎么弄開那把鎖。我們畢竟沒有鑰匙。”
  “在夢里的確是很難開的,不過那大概是因為正在做夢,也許用一把鐵錘之類的就可以砸開。”


  “到哪里去弄鐵錘呢……等等,我到陽臺上找找看。”
  陽臺上有一個堆放雜物的柜子,里面放著我們平時用剩下的繩子、塑料袋還有螺絲刀、電線之類的東西。張生打開陽臺的門,但卻并沒有馬上蹲下來找鐵錘,而是愣了一下,然后轉(zhuǎn)身對我說:“你的衣服不見了。”
  “什么衣服?”從打開的門里看出去,陽臺上掛著幾件衣服,“不是都還掛著嗎?”
  “我說的是你昨天穿的那件。大概是被風(fēng)吹到樓底下去了吧。”他一邊說著,一邊向下看。
  我猛然想起,他說的是昨天那件背后有黑色劃痕的衣服。的確,昨天洗了之后,晾在陽臺上了,但是現(xiàn)在看去,陽臺上只有張生的一件藍(lán)色T恤、一條牛仔褲和我的一條裙子以及若干內(nèi)衣褲,而沒有那件衣服。
  “樓下沒有啊。”張生有點疑惑地四處張望著,“是不是被誰收回去了?”
  我也走過去,向樓下張望著,沒有,樓下是一條狹窄的小巷,濕漉漉的水泥地面上什么也沒有。
  “算了,”我說,“反正那件衣服也穿不成了。”
  “嗯,也是。”
  張生說完,就蹲下來,開始在雜物柜里翻找著能砸開鎖的工具。下了雨的水泥地面,在晚上看起來就像是渾濁的銅鏡一般,反射著昏黃的路燈的光。對面過來一個穿雨衣的人,他的腳步很奇怪,走起路來似乎有些僵硬。雨帽下看不清他的臉。他緩緩地走到樓下,突然停住,就這樣一動不動……
  “哎?這根繩子是什么時候用過的?”張生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我將視線從那個奇怪的人身上收回,扭過頭來看著張生。他手上拿著一根繩子,很粗的麻繩,上面沾滿了泥土。但我似乎從來沒見過它。
  “不知道啊,以前好像沒見過。”
  “可能是以前住在這里的人留下的。”張生放下繩子,繼續(xù)在柜子里翻找著。
  我又轉(zhuǎn)頭去看樓下,但那里已經(jīng)一個人也沒有了。
  張生沒找到鐵錘,但是找到了一把老虎鉗,挺沉的,應(yīng)該可以派上用場。后來我們在樓下小賣部買了兩個手電筒,幾節(jié)電池。大約晚上11點的時候,我們出了門。
  下完雨的夜晚頗為涼爽,地面的濕氣已經(jīng)散得差不多了,只有道路兩旁還傳來新鮮的土濕味。路上靜悄悄的,前面沒有人,背后也沒有人。我們的腳步聲在空空蕩蕩的道路上回響著,仿佛再次走在夢里。幸而我能夠?qū)崒嵲谠诘匚罩鴱埳氖,也能實實在在地聽見除了我還有別人的聲音。這讓我十分安心。
  大約走了二十分鐘,我們到了防空洞的鐵門前。從鐵門上的窗口望去,里面是黑洞洞的一片。我們打開手電筒,往里面照了一下,有深不見底的感覺。然后張生拿出了老虎鉗。
  “被人發(fā)現(xiàn)了可就難解釋了。”他沖我笑笑,然后猛地向門上的大鎖砸去。接著是第二下,第三下。金屬撞擊的聲音立刻四散而開,隨后又從各處反彈回來。

  就像張生預(yù)料的,鎖比夢里要脆弱得多。幾分鐘后,鐵鎖被最后一下撞擊砸開。我?guī)缀跏怯行┘拥厣焓秩ト∧莻已經(jīng)壞得差不多的鎖。希望保安這時不在這附近。
  我們拿掉了鎖,然后把鐵鏈從門上取下。門打開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也許是夢里想象得太真實了,此刻這個洞口和夢里居然相差無幾,我不可抑制地產(chǎn)生舊地重游的感覺。張生沒有看我的表情,而是抓緊了我的手,用手電筒的光照亮前面,往深處走去。
  長滿苔蘚的墻壁,粗糙的水泥地面,潮濕的土腥味,90%的黑暗……也許現(xiàn)在加上電筒的光,應(yīng)該算是70%了。我偶爾會回頭看看,其實是不由自主地?fù)?dān)心鐵門再次被鎖上。但這種擔(dān)心似乎是毫無必要的,因為我們走了不久之后,就到了洞底。
  與其說是洞底,不如說是一面將洞攔腰切斷的墻壁。一面用磚塊壘起來的墻,紅色的磚,而洞內(nèi)四周墻壁上的磚又是青色的。而且仔細(xì)看去,這面墻比四周的墻壁要新很多,看來是防空洞建成好多年后才筑的墻。不管怎么看,它都顯得和這防空洞里的一切格格不入。我把耳朵貼上粗糙的墻面。張生看看我,也把耳朵貼上去。
  盡管沒聽見任何實際的聲音,但感覺上,墻壁的另一邊應(yīng)該是空的。聽了一陣,我從張生手里拿過老虎鉗,在墻壁上敲了幾下。

  果然,空洞的回響立刻從墻壁的那邊傳來。
  我看了看張生,發(fā)現(xiàn)他也正在看著我。從他的眼神里,我知道,我們都有同一個疑問——墻的那邊是什么?
  為什么要筑一道墻,將洞分成兩半?洞的那一半到底有多長呢?
  “不過今天也只能這樣了。”張生最后說。
  的確,今天只能這樣了,一道新筑的墻已經(jīng)成為這個防空洞的洞底。但是不知為什么,對于這樣的結(jié)果,我仍然不能放下心來。
  “不管怎么說,”張生在回去的路上說,“我們剛才看到的和你夢里的是不一樣的。就算有道奇怪的墻也不能改變這一事實。”
  我沒有說話,一直到打開家門,坐在沙發(fā)上的時候,我看著張生在陽臺上放下老虎鉗和手電筒,才對他說:
  “張生,我看見那塊石頭了。”
  “什么石頭?”他問。
  “夢里我用來砸鎖的石頭。”
  他的臉色一變,但很快安慰般地笑了笑,“石頭大多都很像的。”
  我還沒有告訴他,不僅僅是一塊,而是三塊。
  不知什么時候,我置身于另一種黑暗。和我自己的房間比起來,空氣不同,溫度不同,黑暗的深度也不同。也許只有一秒鐘的時間,我認(rèn)出了這個房間。心臟發(fā)出很大的聲音,迅速地收縮不止。


  我在姜為的家里。房間與我記憶中的樣子毫無區(qū)別。然而終究有些細(xì)微的不同,比如茶幾上的水杯已經(jīng)挪了位置,電話機也有些歪斜,煙灰缸換了一個更大的。但是總有種感覺在心里,好像在我沒來的這段時間,房間里的各種物品都死去了,被人閑置了,遺忘了。
  于是沙發(fā)上坐著的人影也就散發(fā)著近乎怪異的生機。這個人影也是熟悉的。
  “我知道我又在做夢了。”我在沙發(fā)上坐下。
  他坐在我對面,手指間夾著一根煙,煙霧在他的臉部附近懶懶散散地向上升起。
  “為什么這么說?”
  “看見你就知道了。你是我夢見的一個形象。我現(xiàn)在正在夢見你。”
  他微微地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夢里的形象,而你不是我夢里的形象呢?”
  “是的,這一點我也不太能確定。大概是我希望你是我夢里的形象吧。”
  “也有可能我們都在做夢。”
  “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
  “什么?”
  “為什么你抽煙總是抽一半就掐滅呢?”
  “是嗎?我沒太注意。既然我是你夢里的形象,你應(yīng)該知道為什么。”


  “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這就不是夢了。”
  “你總會知道的。”他掐滅了手里的煙,“我也想問你。”
  “說吧。”
  “在你的夢里,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我仔細(xì)地看了看他。
  “大概就是我夢想中的那個人。”
  “那倒是挺好的。”他笑著,看不清眼神,“還有別的問題要問嗎?”
  “有。我想問你,噩夢有可能變成真的嗎?”
  “剛才我們已經(jīng)討論過這個問題了。”
  我想了想,是的,已經(jīng)討論過了。
  “那好吧,沒問題了。”接著我又說,“但我不會再夢見你了,因為那是個噩夢。”
  “順其自然吧。”他滿含深意地看著我,“睡覺時別把腳放在枕頭上就行。”
  那是什么意思?然而黑暗頓時包圍了我?床灰娊獮,也聽不見任何聲音。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是在等待著房屋內(nèi)的景物再次出現(xiàn),還是在等待著醒來。
  腳下突然感到很癢,似乎是有什么尖利的東西正在撓著我的腳心。我正打算低頭朝腳下看去時,卻猛然驚醒過來。
  心臟怦怦地跳動著。房間里一片漆黑,只能看見家具模糊而靜默的形象。腳心里的感覺仍然真實地存在著。好一會,才想起那不過是個夢。
  接著,腳下傳來一陣特殊的感覺。然后,頭部也感覺不對。我立刻清醒過來,睜大了眼睛。
  從窗外照進(jìn)來的微弱光線下,我發(fā)覺,我正頭腳顛倒地睡在床上。原本放在頭下的枕頭,現(xiàn)在正放在腳下。
  “睡覺時別把腳放在枕頭上就行。”剛才在夢里,姜為是這么說的。
  一股從脊椎深處升上來的涼意頓時使全身變得僵硬起來。
  那是什么?是什么在我的腳心里劃了一下?
  為什么那種尖利得有如動物爪子般的感覺那么熟悉?
  正想著,突然手機刺耳的鈴聲響了起來,是林子。
  “我總是覺得晶晶的失蹤非常蹊蹺,她為什么要不辭而別呢,更何況沒有必要把手機關(guān)了呀,我覺得這里面有問題,你覺得呢?”林子說。
  其實這些我都想到了,自從我在夢里殺死晶晶后,晶晶就失蹤了,我也很難相信晶晶真的是去什么鬼地方旅游了,但是我還是不敢把我的夢告訴林子,我一定要自己弄清楚。
  “別多想了,說不定過兩天就回來了呢。”我說。
  “那好吧,你自己小心,不要老是做噩夢。”林子說完掛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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