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邊咳邊搖頭。
“我沒有喝酒。”她勉強說。
“心里很熱。”她平靜了一些,冰激凌外的白霜被她的體溫烤化,水珠從薄薄的絲巾里滲出來,成股地流進文胸里。
“這太冰了。”我把絲巾從她手上拿開,她握著絲巾的手指是冰涼的,但手背卻滾燙。
“給我吃一點兒—勺子呢?”她邊喘息著邊四下看著,寬大的雙眼皮因為生病的緣故顯得更深了。書架上有一套咖啡杯,她指著托盤里的小勺子,想說什么,又低頭咳嗽起來。
“不行。”
我不能說“去醫(yī)院”或者“去吃藥”之類的詞,這是她的死穴,她似乎有些病態(tài)的諱疾忌醫(yī),又或者,這是在暗示她不夠強大,需要靠別人的擺布才能恢復(fù)健康。
我甚至從未見她吃過一片藥。
“那,給我一瓶水。”
我從只剩了一個底兒的礦泉水桶里倒了一杯給她,她伏在沙發(fā)靠背上擺手:“沒有氣泡水了嗎?”
“氣泡水都在冰箱里,你不能喝。”這是我的妥協(xié),她也不再和我爭了,接過玻璃杯仰脖喝下,然后她嘆口氣搖搖頭:“還是熱。”
“你是不是有肺。”我聽著她沉重的呼吸聲,擔(dān)憂地說。
她果然一聽到“病”字,臉上立刻浮現(xiàn)出短暫的烏云,但是很快被病容驅(qū)散了。
“可能有。我最近都不大抽煙了。”
“戒煙有什么用,何況又沒有戒。你應(yīng)該去檢查。”
她捂住胸口邊咳邊笑,笑聲沙啞得嚇人,“有又怎樣,現(xiàn)在肺病還會死人嗎?”
她每一運氣,皮膚就出現(xiàn)灼燒般的顏色,我看著她倒在那兒難受的樣子,不知道是生氣還是難過。
我陰著臉。
她安慰我說:“放心,年輕就是藥,什么都能挺過來。”
然后她換了個姿勢,把散下來的頭發(fā)從后面抓起,晾著汗津津的脖子;她的頭向上仰著,半躺在沙發(fā)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客廳里歡聲笑語,偶爾有極大的聲浪從門縫里傳進來。我估計一門之隔的狂歡的人群根本忘了為什么會有這個party,因此他們也沒有發(fā)現(xiàn)生日聚會的主人已經(jīng)不見了。我聽到付師傅拖著重物進門的聲音,姑娘喚“服務(wù)員”的聲音—她們真的把這里當(dāng)餐廳了!我似乎還聽到香檳開啟的聲音,仿佛那泡沫要從門和地板的縫隙間流進來。
各種情緒,突然從四面八方涌入。
二十一歲生日,在不知道算他鄉(xiāng)還是故鄉(xiāng)的地方,同父母相隔千里。豈止生日,連春節(jié)也只能匆匆見一面;我不知道這人倫的分離需要用多少物質(zhì)的享受才能彌補,至少,我現(xiàn)在已有的還不能。因為我還在思念和難過,并且委屈像無邊的大海,在小小的臥室里將我團團包圍。
陳白露還在盯著天花板竊笑。我坐在她對面,用袖子抹著眼睛。
燥熱也會傳染嗎?我似乎也感受到了陳白露說的“心里熱”是什么感覺。打開冰箱拿冰的氣泡水,陳白露在身后說:“那是黃酒嗎?”
果然有半瓶黃酒。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它會在臥室的冰箱里。
想起來了,前幾天我把螃蟹拿到臥室來吃,順手也拿了黃酒。
“熱一點兒來喝嘛。”她很有興致。
房間里沒有喝黃酒的杯子,只有兩套咖啡杯。用電水壺?zé)怂瑹崴惯M茶海里,兩只鑲了純金邊的咖啡杯里各倒進半杯黃酒,她的少一點兒,我的多一點兒;杯子放進茶海里溫著。
休息使她臉上的灼燒的紅暈褪去了,變得蒼白。她的頭發(fā)松散地披拂在飽滿的臉頰上,“生日快樂。”她細瘦的手舉起一只杯子,“我知道你比看上去孤獨。雖然旁人能做的很少,可是有我在,希望你多少能好一點兒。”
我在眼眶里蓄了很久的淚水洶涌而下。
我得說,盡管我們共處的大部分時間她都讓我恨得牙癢癢,但那一刻,我很愛她。
她喝過酒之后,精神反而平靜了,臉上也和緩了許多。我扶她睡在床上,然后去客廳里把客人打發(fā)走。
陳言坐在陳白露剛才坐的椅子上,手里捏著她一頭已經(jīng)烤得焦黃的雪茄出神。見我出來,他立刻迎上來,酒醉使他跌跌撞撞,看上去滿心焦急。
“她是誰?”
“陳白露。”我不動聲色地說。
我早知道他要問的。這是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