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生總是會夸大病情,明明兩周可以痊愈的傷,一定要說要修養(yǎng)四周,這樣既能顯出醫(yī)術(shù)高明,也能以防萬一治療不靈光的拖延期,運氣好的話世上又多了幾個奇跡和無數(shù)名醫(yī),百利無害,不做才怪。
其實我的腳已經(jīng)恢復得差不多了,雖然有時用力過猛會疼,但是走路不成問題。
在醫(yī)生的千叮嚀萬囑咐下,我算是勉強拿到可以出院的合格通知書。
“要不要通知一下唐先生?”小護士熱心地問。
“不要!”我斬釘截鐵,隨即意識到自己的不自然,呵呵呵地憨笑,“唐先生那么忙,出院就不用他親自到場了,回去我會告訴他的。”
我向這些天無微不至照顧我的醫(yī)生護士道別,扯著李抒逸頭也不回地離開。
“衿遲,走的這么快干嗎!你的腳不要了?”李抒逸在身后拉著我。
我雙腿直顫,背后冷汗涔涔,只想快點走出這個是非之地。
“小逸,快點,你快去解約。”
“解約?還差三萬塊呢!”她沮喪地說。
我攥著拳頭,小心護著錢包,顫聲道:“小逸,唐紹雍給我辦了一個月的住院手續(xù),可我只住了三星期不到。我剛才去辦理出院手續(xù),醫(yī)院退還了我十天的住院費,還有之前的押金……總共三萬塊!”
人不應該有身份的高低之分,但靈魂確實有貴賤之別。
從前,即使沒有錢,我也從來不認為我就低誰一等……
可是自從我騙走了唐紹雍那三萬塊錢之后,只要聽到他的名字就覺得抬不起頭來。
可偏巧,唐紹雍像跟我對著干一樣,在繼36D小蠻腰朱秀美和修長美腿混血兒之后,他再次跟一企業(yè)名家的大家閨秀女兒傳出緋聞,更被拍到慈善晚宴兩人一同出席,還拜見了雙方家長。一時之間,關(guān)于他要結(jié)婚的消息如初夏的柳絮,漫天飛舞。所行之處,放眼皆是唐紹雍的照片新聞,鋪天蓋地,令人窒息。
“怪不得之前那么久都沒有來看過我,原來是在準備結(jié)婚的事。”我目光悠遠。突然意識這話聽起來頗有點棄妃打入冷宮的感覺,“我只是內(nèi)疚,沒有給你準備什么禮物,最后還讓你倒貼三萬塊錢……”我盯著雜志封面上深深蹙眉戴著墨鏡的唐紹雍,惋惜地道歉,隨后扯著破鑼嗓子,興奮地大叫李抒逸,“小逸,你快看唐汕的股票,唐紹雍結(jié)婚,漲了,又漲了!”
因為幫李抒逸,原來的房子我退了租,出院后就住在她家里。李抒逸的父母在她小時候離了婚,又各自再婚,對她不聞不問,只留給她這個房子。而自從撫養(yǎng)她長大的奶奶去世后,她就絕口不提親情。
彼時無意,可現(xiàn)在看來,在那個時候,那個我們還沒有名利之爭的單純年代,在一切都可以用感性的理由搪塞諒解的時候,李抒逸卻不肯原諒她的親生父母,那個時候我就應該意識到她的骨子里是蘊藏著一種殘忍和決絕的。如果那個時候,我可以像現(xiàn)在看得這般通透,也許后來我們的生活也不會發(fā)生那么多的變化。
“你還不換衣服?一會兒不是約了人了嗎?”李抒逸催。
說來好笑,前陣子退租,搬家期間,認識了一個叫申信的人,他到我原來的住處看房子,幫他表妹租。我們聊了兩句,不知為什么這個人就對我很感興趣,時不時地給我打電話,還都是在深更半夜曖昧得讓人誤會的時段,而后更是熱情地希望我去他的公司工作,并約我今天邊吃飯邊談。
“你別因為人家追你,你就不當回事。”李抒逸認定申信拜倒在我的花容月貌與C罩杯下。
“少來,不信。”我賴著不動。
“那么高級的餐廳,說是談公事我才不信,他肯定對你有意思。”李抒逸這方面其實還滿厲害。
“少來,不嫁。”
我不為所動,直到出發(fā)前兩分鐘,才將齊耳短發(fā)梳得平整,套上襯衫牛仔褲揚長而去。
申信約我的地點在市中心的意大利高級餐廳。我對意大利美食沒什么概念,只是看到那些跟平時吃的餡餅粉條也沒大區(qū)別的,掛上個比薩意大利面之名一碗就賣到三位數(shù),我就暗暗心疼銀子,雖說不是我掏錢。
申信大方地為我點了滿滿一大桌,讓我重新審視李抒逸推測他要追我的同時,也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很喜歡豬類動物。
吃到一半,他開始說公事。
而我聽到一半,不知道是他語音語調(diào)語速的問題,還是這正宗意大利美食讓我的國產(chǎn)胃酸有點消化困難的緣故,我開始感覺不對勁。
申信他一個勁地鼓弄我去他們公司,可我連連追問是什么職業(yè)什么工作時,他就支支吾吾說不清楚,拐著拐著不是又拐到他們公司有多么好一個月的獎金有多么高油水多豐厚,就是拐到我有多么漂亮看起來不像二十三倒像未成年。
可我再未成年再幼稚也知道不能被資本主義浮夸殷勤風吹倒。
我有點失去耐心,用叉子狠狠地戳那看起來很沒有食欲的面條:“你一直讓我去你們公司,可你連什么工作都不告訴我,讓我怎么去啊!”
申信見我有些發(fā)怒的模樣,一愣,繼而脫口而出:“就是公關(guān),我們現(xiàn)在缺公關(guān)和文秘……”
“公關(guān)?文秘?”我也愣了,“什么公關(guān)和文秘?”
申信收起最初與小妹妹打交道客氣的嘴臉,世俗而老奸巨猾橫生:“公關(guān)和文秘做什么你不知道嗎!”
餐桌溫度驟降。
意大利餡餅再熱情,也融化不了北極的冰川。
公關(guān)文秘做什么,正經(jīng)的有正經(jīng)的做法,不正經(jīng)有不正經(jīng)的做法。我在很久以前的新聞中有所耳聞,不過看申信的嘴臉,一猜就知道是后者,總逃不掉類似與之前李抒逸遭遇導演提要求的命運吧。怪不得之前一直不肯正面交代,而是拐著彎連哄帶騙呢!
哎喲我的天,我和抒逸真是一對苦難姐妹花。
我急怒攻心,不屑地哼了一聲,刀叉使勁扔在盤子里。“當啷”一聲,引的周圍幾桌溫馨進食的人側(cè)目。
申信尷尬極了,面對我挺直腰板理直氣壯正氣凜然地瞪著他,他更加氣短。半縮著身,被周圍人異樣的目光灼傷,抬不起頭來。
“我先去下洗手間。”申信不敢直視,拐著彎走路。
我抱臂,思索著這飯也用不著吃了,用不著委屈我的胃,再用怒火傷害我的肝。本想等他回來,跟他說一聲我就走?赊D(zhuǎn)念,我看到這個人就惡心得想吐,他看見我也必定想把我剁碎了。
我順了順氣,招來服務生:“麻煩你跟同我一起來的那位先生說一聲,我有事先走了。”
可沒等我說完,服務生驚恐地告訴我:“那位先生已經(jīng)走了,說這頓飯算在你賬上。”
能行不!能做人不!是男人不!
先把我騙來赴約,又給我介紹那種工作,現(xiàn)在竟然連飯錢都不付就跑路。
哎我說,你不想付錢可以啊,但你能不能別點這么多啊!
“多少錢?”我大驚失色。
“八千八百零三十元。”
“怎么會這么貴!”我想哭。
“這兩瓶都是上好紅酒,1983年產(chǎn)自波爾多……”
我去!比我還長命的酒,幸好還他媽沒喝,真怕折壽!
我抓住救命稻草,指著紅酒瓶子:“這瓶還沒喝,可不可以退?”
服務生為難地看著我:“這個,已經(jīng)啟開了,就不能退了。”
我徹底崩潰,手腳顫抖。八千八百零三十元,就是八百塊,我身上也沒這么多現(xiàn)金啊。為了李抒逸的解約,我和她已經(jīng)把所有的儲蓄都搭進去了,還騙了唐紹雍的三萬塊,F(xiàn)在就算找人救場我都想不出找誰好。
“你等等哈,我還沒吃完……”我提起刀叉,呵呵嬌憨地笑,誰知我內(nèi)心的苦。
等服務生離開,我發(fā)狂一樣給申信打電話,可意料之中的,根本沒人接。
我回頭偷瞄那服務生。果然,他跟一經(jīng)理模樣的人竊竊私語咬耳朵,然后經(jīng)理目光一轉(zhuǎn),嚴肅戒備地看著我。
我趕緊轉(zhuǎn)過視線。這服務生我也不是沒做過,這場景也遇到過幾次,心知肚明,經(jīng)理已經(jīng)把我列入了疑吃霸王餐黑名單中。
經(jīng)理向我走過來,很有禮貌地問:“小姐,我們快下班了,不知能先結(jié)賬嗎?”
我諂媚地笑:“跟我一起來的那位先生,不知你們跟他熟嗎?記他賬上行嗎?”
經(jīng)理微微一笑:“他不是我們的老主顧,沒有辦法簽單。”
“那……那……”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經(jīng)理就有些公事公辦的意味,拿著電話就要撥號碼。
我焦灼地喊:“你等一下。”
那經(jīng)理頓了頓,因我突升八度激動的嗓門而錯愕不已,而旁邊同樣有人被我的聲音吸引過來,熟悉的低沉磁性,平緩的韻律。
“怎么回事?”
我倒吸一口冷氣,都不用回頭看,就知道這聲音,這無數(shù)次回蕩在夢中,夢魘一樣纏縛著我純潔靈魂的聲音—正是發(fā)自唐紹雍!
“你?你怎么會在這兒?”我說不上是喜悅還是恐懼。雖然害怕他會像在夢中那樣,扼著我的喉嚨質(zhì)問我為什么提前出院拿著他的錢跑路,身體與心靈雙重折磨我讓我還錢,但又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氣,仿佛他這只老虎可以與經(jīng)理那只狼拼個兩敗俱傷,而我這只狐貍則坐收漁人之利。
但顯然我腦補路徑錯誤,經(jīng)理語出驚人:“唐先生,這位小姐沒有足夠錢來買單,我們該怎么辦?”經(jīng)理又不忘跟我解釋,“唐先生是我們飯店的大股東。”
原來他不是狼,唐紹雍也不是老虎,而是一只耗子一條蛇,蛇鼠一窩?蓱z我這只狐貍想假下虎威的愿望落空。
“不是的,不是的……”面對唐紹雍,不知怎么的,我覺得向他解釋并不浪費時間,“是跟我一起來的那個人他是騙子,他說要請我,結(jié)果……”
可唐紹雍聽了我的話,竟然沒有絲毫同情。他面色忽地陰霾,看著我面前桌子上滿滿的菜式,反而一臉鄙夷:“林小姐,有人說要請你吃大餐,所以你就獅子大開口是嗎?”他嘴角一動,一絲冷笑,“就像在醫(yī)院住院,有人給你付醫(yī)藥費,你就長住不走,提前離開反而拿著找回的零剩是嗎?”
我的心仿佛突然被浸在冷水中,猛地瑟縮。又不禁自嘲,我竟然也有被人嗆得說不出話的時候,可我自知理虧,比起生氣,愧疚和委屈更多一些。
“唐先生,不是的,我……我是有原因的……”
“哦?原因?是要請人吃霸王餐嗎?”他鼻孔哼出兩團冷氣,高挺的鼻梁讓他充滿倨傲的距離感。
他下巴微微抬起,側(cè)目望著我。
我咬了咬唇,委屈與酸楚油然而生,同時也倔強地站起來,雙手一撐桌子:“唐先生,咱好好說話不行嗎!這種諷刺反襯的手法你用得很舒服是嗎!”
他一愣,天生的傲慢優(yōu)越被激發(fā),伸手一拉,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一字一頓、咬牙切齒:“那你說我們該怎么個好好說話法?”
經(jīng)理見這架勢早已走開,我退后兩步,也坐下來:“唐先生,心平氣和,少安毋躁。我知道偷拿你的押金是我不對,可是,換一方面想,如果不是我真的缺錢急用,我怎么會做出這種有違良心傷我自尊的事。”
我偷瞄他,他雙眼瞇成縫,寫滿了懷疑。我嘆口氣:“我知道你一定在想,像我這種人,連偷拿押金這種事都想得出來,又怎么會有良心和自尊一說。”
我這句話明顯戳中他的心事,他眉毛一抬,身子正了正,臉色倒恢復了正常,也突顯一絲謙和的意味。
“可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走投無路了,我朋友被騙,急需用錢,我把房子都退租了拿押金墊給她,可還是不夠,所以才……”
他冷眸冷眼:“你朋友被騙?怎么這么多人想要騙你和你的朋友!”
“噓,噓,不要用諷刺的修辭。”我比畫著,平息他的怒火,將李抒逸遇到的不公之事簡易敘述一遍。
他聽了,氣總算消了一點,又問道:“那你呢?今天是怎么回事?”
我憤憤然:“那人說要給我介紹工作,可沒想到是個騙子。”
唐紹雍皮笑肉不笑,上下打量我一番:“林小姐你冰雪聰明,狡猾得像黃鼠狼一樣,怎么會犯下這種低級錯誤?”
“可惜現(xiàn)在是夏天,一到夏天我的冰雪聰明就化了……”我信口開河,唐紹雍明顯不屑,卻意外地把他逗笑了。我繼續(xù)一把鼻涕一把淚,“還不是上次因為你被車撞了之后,所有的工作都沒了,出了院還要自己養(yǎng)傷,現(xiàn)在才好利索,可一時半會兒又找不到工作,心急之下,難免出錯。”
唐紹雍長長地噓口氣,嗅得出那不滿的味道:“你是說都是我的錯?”
“當然不是了!唐先生,你不要誤會,欠你的錢我一定會還,可是今天……”我對對手指,細聲細氣,“你可不可以再借給我一點,我真的沒有錢買這頓單。”
在商場上摸爬滾打的人,多少都有些自己辨別是非真假的套路。唐紹雍也不理外,沉默良久。
“除了我借給你,恐怕也沒別的辦法了。”他凜冽的目光望著我的眼,“可是你真的會還?”
我就說,商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的人,都有自己辨別是非真假的能力。
“當然……”我尷尬一笑,支吾道,“不過,我來算算看。原本我要住院四個星期,但是只住了三個星期不到,可是,住在哪里不是住呢!反正,那十天的住院費其實是應該花的,所以,所以,不如我就還你個押金錢怎么樣?”
我話音未落,唐紹雍那兇殘的野獸般的目光,如帶著倒鉤的網(wǎng),將我重重包圍,齒縫中迸出陰森森的幾個字:“你繼續(xù)。”
我全身發(fā)抖,可是為了生活,又不得不忍辱負重:“其實,這頓飯,你看這瓶紅酒我們真的一點都沒動。可是,飯店的人說已經(jīng)開啟了,不能退,這樣多浪費呢。不如,唐先生,你拿回去……這可是瓶1983年產(chǎn)自波爾多的上好紅酒,童叟無欺,只要兩千三百塊……”
“還有呢?”又是一聲冷言冷語。
“還有,”我絞盡腦汁,“還有雖然我身體上的創(chuàng)傷已經(jīng)痊愈,但是心靈上的傷害,要比身體上嚴重得多,真的無法估計……不過就不用麻煩唐先生替我找心理醫(yī)生,可是,不知道可不可以把心理治療的費用,在住院押金里,扣……掉……一……些……呢……”
當他湊向我越來越近,鼻尖距我不過一寸遠,犀利的視線如針芒刺在我臉,我真的無法再言語。
“林小姐……”唐紹雍冷峻的氣息拂過我的發(fā)梢,“我真的很佩服你!”
“嗯?”晴天霹靂,我那咧開的嘴角已經(jīng)不知是哭是笑了。
“你知道,錢對我來說并不是什么大問題。”他跟我拉開距離,像是要與我這種充滿銅臭味的市井街民劃清界限,“既然確實是我有錯在先,連累你住院,那些錢我可以不追究,這頓飯錢我也替你支付。”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雙眼放光,喜上眉梢。
“不過,”唐紹雍薄唇微微上揚,垂下眼,長長直直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擋住他的眼,“我真心地希望我永遠都不要再見到你。林小姐,以后請你不要出現(xiàn)在這家餐廳,以及所有我有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