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起來,那天發(fā)生的一切對杭知夏來說,像是一場夢。
十二月的北京比不得南方,干燥的空氣使得臉隨時都有被凍得裂開的危險。知夏下了飛機,將圍巾在脖子上胡亂纏了幾圈,掏出手機給程知秋打了個電話:“我到啦。”
“北京冷吧?”程知秋在電話那端問,聲音軟軟的。
“嗯。”說話間杭知夏把手縮回到袖子里,暖暖的,心想還是他想得周到。
臨出發(fā)前,程知秋拉著她逛了趟商場,買了厚厚的羽絨服和圍巾,愣是在南方十幾度的天氣里,把她裹成了一個球。
“趕緊去公司吧,別感冒了。不說了,掛電話吧,等下冷氣全進肚子里去了。”
“哪有那么夸張啊。”她笑。
“聽話。”他用命令的口吻說。
她心里被他說得暖暖的,雖然心里舍不得掛電話,但是實在太冷了。她正準備對電話那頭的程知秋說一聲再見,卻忽然聽到程知秋在電話那端默默地喊了聲她的名字:“知夏。”
她笑嘻嘻地問他:“怎么啦?”
他靜默了下,終于說:“沒什么,你在那邊要好好的,就這樣了。”
掛了電話,她心里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勁,可又想不出來到底是哪里不對勁。以前他都是等著她掛電話的,這次他倒搶了她的權力。
知夏正琢磨著是哪里出了問題,一抬頭,遠遠地看見出口處的接待牌——“程氏傳媒杭小姐”。知夏低頭走過去,對舉著牌子的小伙子打了個招呼:“嗨。你好,我是杭知夏。”
接待她的小伙子看上去跟她同齡,長得白白凈凈的,倒是很殷勤,忙前忙后地幫她提東西。出了機場,又幫她把行李放好,邊開車邊笑著對知夏自我介紹說:“我叫張晨,喬總臨時有事,特別吩咐讓我來接您去君臨大酒店,喬總隨后就到。”
知夏愣了愣,不接話,反而問了句:“你們總經理姓喬?”
“是啊。”他喜氣洋洋地握著方向盤,絲毫沒有在意知夏的態(tài)度。
她輕輕地“哦”了一聲,怔怔地望著車子前方。
風景從眼前快快流過,往事隨時光慢慢倒流。
喬總,喬總……他竟然姓喬。曾幾何時,她也認識那么一個人,姓喬。她曾經以為這輩子她的姓氏旁都會有他作陪,可人世無常,分開之后的這幾年,再次聽到他的姓氏,竟然是在這樣的場景里。
車子上了高速,直奔君臨大酒店,兩個多小時后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下車之后由張晨引著,坐電梯上了七樓,進了包廂,一屋子人把知夏嚇了一跳。
以前幫程知秋送送文件跑跑腿,名導藝人也見了不少,可眼前這么大的場面倒還真讓知夏有些意外,儼然小半個娛樂圈。
一屋子的人看見她進來,都有短暫的愣怔,然后首先沖過來一個禿頭的大叔跟她握手。身邊的張晨介紹說這是公司北京分部的王總,待握過手后圍桌而坐,才又在她耳邊嘀咕一聲:“副的。”
知夏會心一笑,跟身邊的人一一打招呼。那邊一個賀歲大片的導演舉杯說:“初次見面,識得美女,按江湖規(guī)矩先自罰三杯,杭小姐隨意。”說完刷刷刷三杯見底。知夏見對方爽快,自己也不好磨嘰,一仰頭,一杯紅酒見底。
這邊又過來一個當紅小生,蘭花指一翹杯酒見底。對面還有兩個冰冰,也巨能喝。一輪下來,知夏已經有些微醉,連連擺手說自己不能再喝了。
王總站起來,滿面紅光地說:“杭小姐海量,大駕光臨分公司,必然是蓬蓽生輝。以后再加上有程董這個關系在,分公司必然更上一層樓。”
知夏愣了一下,對方早干了,留下一桌子人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看來八卦果然是人類的天性,見縫插針都能給扯上一段。她本無意糾結于旁人是否知道她跟程知秋的關系,可她也不想淪為八卦小花邊,但這哪是能瞞得住的事情?堂堂程氏傳媒董事長,年少有為,他身邊稍微有個風吹草動,隔天就能見報。她這這段時間在醫(yī)院照顧他,被曝光不在少數,好在八卦來得雖勤去得也快。
“好,我替程董她老人家干了。”她如此說自然是避嫌。程知秋雖然管事,卻是副董;他媽媽遠居大洋彼岸,卻是名義上的正牌董事長。她這樣一說就把“程董”這個模棱兩可的稱呼引到了程知秋他媽媽身上,既可以綿里藏針地掃除一下飯桌上八卦的氣焰,又不拂了眾人的面子,一舉兩得。
隨即她笑著朝滿桌的人比劃了一下手里的酒杯,目光在王總旁邊一直空著的主座稍微停頓了下,想必這是給那位一直沒有露面的喬總留著的。
可她是真喝不下了,剛開始是紅酒,喝著喝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杯子里就變成了白的,想著眼一閉心一橫就灌下去了,可剛一沾著嘴唇,刺鼻的酒味立刻讓她胃里一陣翻騰,急忙又移開酒杯。
“這杯我?guī)退取?rdquo;一個溫文爾雅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杭知夏愣了愣,腦袋還是暈的,遲鈍地穩(wěn)住身子往身后看去。
隨著忽然響起在她身后的聲音,全桌的人都站了起來。
王總先開口:“喬總,您來了。來來來,座位給您留著呢。”
另外一個名導也開了金口:“我們正跟杭小姐喝著呢,您來了正好,就差您這杯了。”
“呵呵,她不能喝酒的,一喝就醉,還半夜撒酒瘋。”他面帶微笑,一句不咸不淡的話讓所有人都愣怔了,包括杭知夏。別人愣怔是疑惑他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知夏則是因為不敢相信。她幾乎是驚慌地從上到下將他打量了一番,而他就站在那里,笑盈盈地看著她。
她以為是做夢。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會在這里遇見他?她幾乎要驚呼出口。可他真的就站在她的面前,穿一件純黑的襯衫,更襯得他的眉宇間多了幾分冷俊。見她回頭盯著他看,他也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深邃的眸子里柔光流轉。下一秒便從愣怔的她身上移開,迅速掃視了一圈滿桌子的大腕們,眼神里頓時多了一絲的慍怒,似是在責備他們不知輕重,讓她喝了那么多。
但對于知夏來說,他所能給予她的感觸,又不僅僅只是這樣流于表面。
她曾經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他。
她想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那么一個人,他的心就是一扇門,當你丟了屬于他的那把鑰匙,你便再也走不進他的心里去。有時就算你找到了那把鑰匙,也不一定能再次打開那把鎖,有時就算你打開了鎖,也不一定能再找到他。因為也許這么長時間過去后,他早就不在那里了。
他對她來說就是如此,她相信他早已不在那里了。
此刻,他朝她伸著手,想要接過她手里的酒杯。她胃里一陣翻騰,顧不上把酒杯遞給他,掩著嘴跑出了包廂。
衛(wèi)生間里,吐過一番后,整個人都像是被挖空了。可當她抬起頭終于看清楚鏡子里的自己,才發(fā)現比掏空身體更可怕的是瞬間被掏空的心。她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剛才的一切恍如夢境。
他出現在衛(wèi)生間的門外,看見她走出來,遞給她紙巾。她對他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接了過來。
她自顧自地往包廂走,他跟在身后,忽然說了一聲:“不能喝還喝那么多。”
她心里咯噔一聲,在他這句話里,她在洗手間里好不容易才強迫自己硬朗起來的心臟啪的一聲碎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只夠她努力保持一個不至于太失態(tài)的姿態(tài)。她停住腳步,回頭看他,故意笑得很燦爛:“你不是說酒量可以鍛煉嗎?”說完,她又回頭走。
他直直地看著她,問:“你去哪兒?”
“去喝酒。”她答得更直接。
“我讓他們散了。”他的語氣里流露出一絲慍怒,似乎在惱怒那幫讓她一直喝酒的人的同時,也在責備她不該沒有輕重。
他的聲音就那么輕輕滲透進她的身體里,從頭皮開始,一直到腳底心,都是冰涼的。他怎么可以這么做呢?他竟然讓他們散了,散了可怎么辦哪?難道他忘了彼此都不是善于面對只剩兩個人這種場面的人嗎?
“你去哪兒?我送你吧。”他說。
她停下腳步,看著面前的走廊,不知道是不是應該不管不顧地繼續(xù)朝前走。
“不了,我住得遠,你送我,晚上回去會很晚,北京又動不動就堵車。”她聽到他追上來,只好迅速抬腳朝前走著。
“沒事,好久不見你,正想跟你說說話。”他笑起來,可她卻看出來他只是強作歡顏。這么多年,他變了很多,可唯獨隱藏情緒這一點他好像永遠學不會,像個孩子。
話說到這份上,她沒法拒絕,只說:“那就送一截吧。”
他的車停在酒店下面,他幫她開門,替她關門,紳士十足,恍惚間她覺得陌生。
說是說說話,一路上兩個人卻一句話都沒有說。
她只是轉過臉望著不斷往身后倒退的街景。老實說,她曾經想象過無數次與他相遇的場面,像是八點檔電視劇里那樣,一個人捶著另一個人的肩膀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吼“這么多年你到底去哪里了”,另一個人必然是一個熊抱讓那個人漸漸安靜下來。再不濟也得失個憶什么的,然后另外一個再撕心裂肺地愛上那個沒心沒肺失憶的人,最后皆大歡喜……
可他們呢?
沒有哭天搶地,失憶更別提了,對于從前,她從來沒有忘記過。
記得剛分手的那段時間,她天天晚上睡不著,第二天醒來枕頭都得拿陽臺上去曬。好不容易睡著了,夢里卻全是他的影子。她知道歸根結底是她對不起他,所以只能一遍又一遍哀求似的在夢里喊他的名字。
車子到樓下的時候,他看了看周圍,說了路上唯一的一句話:“程董的房子?”
“嗯。”她應了聲,“我先上去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他輕輕地嗯一聲,眼睛卻盯著方向盤,不看她。
下了車才發(fā)現下雪了,她抬頭看了眼從漆黑的夜空飄落的漫天雪花,纏了纏圍巾。走過小區(qū)門口,繞過花壇的時候,她才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下了車,站在車子面前,怔怔地望著她。
她記得最后離開他的那天,也是這樣的一個天氣,漫天大雪,兩人都不爭氣地哭了。他站在雪地里求她重新來過,她狠狠心還是走了,走出好遠心里一直有一個聲音告誡她不要回頭不要回頭,可她還是忍不住回頭想要再看看他。那個時候,他也像現在這樣,站在雪地里,怔怔地望著她。
她明白自己是愛著他的,深深地愛著他的,但她也明白除了離開他沒有別的選擇。當她不能給予他別的東西,比如相守和一生這些遙遠的詞語,她仍然想要把愛給他。但是她清楚自己不可以再這樣做。
往事如塵,在她的腦海里刮起巨大的風暴。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白色的氣體迅速消失在雪夜里。轉身走進樓道大廳,心里的難過潮汐般一陣又一陣,怎么也擋不住。她想要想一些輕松愉快的事情沖沖心里的感覺,可不論想什么事情都不頂用。
電梯門打開的時候,空無一人,她急忙閃身走了進去,看到電梯門上自己的影子,強忍了許久的眼淚瞬間洶涌而出。
那天晚上,她再一次在夢里看見喬直生。夢里的他們還小,小到以為只要在一起就是永遠。可是夢的最后,他對她那么好,她卻不得不離開他。她哭到醒來,黑暗中才忽而想起沒有他的這些年,她是如何忍耐著失去他的痛苦,一步一步艱難跋涉在人世的荒蕪里,一點點將他封印在內心的最深處,碰也不敢碰。
直到他再次出現,像是一個偶然。
而今夜的杭知夏也只能等到后來才知道偶然多是安排,最愛的那個人,也許正是罪魁禍首。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與昔日初戀情人的再會,幕后之手竟出自上一秒還在擔心她會著涼,讓她想要不惜一切代價去愛的程知秋。
而這一切,似乎還要從很多年前的一個葬禮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