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風(fēng)從玉山頂熱辣辣地呼嘯而過。
這是工大最富盛名的一處景致。在工大的四年里,易曉曦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踏上過這里的小徑。有時她興致勃勃地牽著郎朗的手,在雨后濕滑的石階上瘋狂飛奔,一邊擔(dān)心著摔倒卻又一路刺激得歡呼;有時候小雨變成了中雨,郎朗就脫下自己的外套像韓劇的主人公那樣給她當(dāng)傘撐;有時中雨變成了暴雨,他們狼狽地從山上逃下來,褲腿上濺起滿滿的泥巴點子——那時候的易曉曦,堅定地以為,只要牽著郎朗的手,再危險的地方,也是安全的。
可現(xiàn)在,那些回憶里的雨水,卻絲毫沒有痕跡。悲劇電影里女主人公被男人甩了,轉(zhuǎn)眼就會是磅礴大雨,可這時候的玉山上空,卻是一片靜謐的星夜。
大鬧婚禮回來的那天晚上,易曉曦要蘇二朵陪她去山頂。易曉曦默不作聲,蘇二朵也不敢吭氣。兩人沿著虎刺梅的石階小路拾級而上,一路沉默。
早上姚淼那么一鬧,二朵也驚了,她忙給秦剛打了電話確認(rèn)事實真?zhèn),結(jié)果那孫子真的回了濱城來參加郎朗婚禮,想到這么重要的事情秦剛都沒跟自己知會一聲,二朵火冒三丈。秦剛畢業(yè)以后去了北京瞎折騰,剛剛算是站穩(wěn)腳跟,平時回濱城的機(jī)會也不多。兩人分隔兩地,可一點不影響感情,他們的愛情沒有易曉曦和郎朗的轟轟烈烈,不似姚淼和周默的郎才女貌,而是低調(diào)又保溫。想到這三對,就他倆還這么牢固,二朵也就沒心思跟他鬧了。
“郎朗婚禮的事兒,我也上午才知道的。”二朵謹(jǐn)慎地試探易曉曦的反應(yīng),她緊跟易曉曦身后,從一邊探出大半個身子看向易曉曦。易曉曦自顧自地爬山,沒理睬她。
“真的真的,我跟毛主席發(fā)誓,我事先真的不知道。都怪秦剛,知情不報,悄悄潛回濱城,看我見了面怎么收拾他!”二朵見易曉曦沉默著,有些急了,大眼睛快速地眨著。
“哦。”易曉曦拖著長聲,輕描淡寫。
“曉曦,你千萬別生我和秦剛的氣呀。他也是有苦衷的,也是為了咱們著想。上午我把他臭罵了一頓,你猜怎么著,他說郎朗這事誰也阻止不了,要是事先告訴了我吧,怕我陷入兩難的境地,一邊是我最好的閨蜜,一邊是他最好的哥們,知情不報傷害你,全盤托出更傷害你。所以,他就連我也一塊瞞了,也算考慮周全吧。曉曦?曉曦?”二朵撒著嬌討好著易曉曦,跟她解釋。
易曉曦突然停住了腳步,扭過頭看向她,給了二朵一個白眼,說:“好久沒聽人把自己男朋友夸得這么清新脫俗啦。”
二朵最了解易曉曦,她要是還愿意跟你開玩笑,那一定是沒真的生你氣。于是屁顛屁顛地趕緊跟上去。
二朵這姑娘就這點最好,老實本分沒有心眼,大大咧咧,自從跟秦剛談上戀愛,就甜瓜蜜棗沒有二心。秦剛是二朵的高中同學(xué),又考來同一所大學(xué),自然親切很多。自打二朵來學(xué)校報到,師兄秦剛就有事沒事地請她吃飯,學(xué)校二食堂的醬牛肉,吃了一個禮拜,她就投降了。想到這些,二朵撲哧笑了出來。易曉曦走在前面,很無奈地回頭又瞄了她一眼,然后自顧自地繼續(xù)向上爬。
玉山的山頂,是一塊草地,野草漫過腳踝,踏上去又綿又軟,低頭隨手可摘蒲公英和毛毛草,在這里可以看星星,數(shù)飛機(jī)起落,聽風(fēng)聲來去,喝喝小酒,聊聊小天,同時也是分手的絕佳圣地,畢業(yè)前夕尤為熱鬧。你若是看哪一對一前一后結(jié)伴爬到山頂,總免不了推心置腹一夜長談,然后又哭又笑,兩個人,一段共同的青春,告一段落。
兩人在山頂,揀一塊草地,躺下,守株待兔地聽別人怎么分手。那晚上除了她們,有五對人馬,都是來分手的,各自割據(jù)一個小角落,有人平靜地談完只剩下沉默,有人激動地哭鬧,可最后還是沉默。
那晚,夜色如水,星星閃亮,哭哭啼啼,笑罵沉靜。
二朵沒有易曉曦這般心事,可很為易曉曦著急擔(dān)心。她想勸勸易曉曦,找了半天,腦子里卻沒有合適的詞。她明白,易曉曦這回是傷了心了,說再多也于事無補(bǔ)。自己能做的就是親密地陪伴。閨蜜的作用可不就是這樣,全世界的男生都拋棄她,自己也會不離不棄,二朵覺得此時自己重任在肩。
“你要難受,就哭唄,咱又不是仙人掌,不用那么堅強(qiáng)。”二朵實在受不了這樣的易曉曦,平時這家伙都是嘰嘰喳喳沒完沒了的。
“噓!你聽,這些人都在分手,看來大伙的青春都這么兵荒馬亂的。”易曉曦悠悠地看著星星,出神地說。
“就是呀,易曉曦?白天?”二朵也看著天上,一班紅眼飛機(jī)轟鳴而過。她心里想說,郎朗這個挨千刀的真不仗義,要不是當(dāng)時你們一見鐘情非要在一起,一定不會是這種結(jié)局,如果當(dāng)時你選擇周默,那么也一定是幸福安穩(wěn)的。哎,不過世上就沒有如果,哪來什么那么呀。二朵為自己的姐妹難過著,隨手拔了一棵青草擺弄。
易曉曦盡量用平淡地語氣跟二朵說了白天佟明月的所作所為,可一邊說一邊氣憤,一邊哽咽。二朵激動地坐起來說:“他大爺?shù),這也太欺負(fù)人了。不能就這么完啦!”
易曉曦也騰一下坐起來,眼睛里閃著淚光,看著二朵,神叨叨地說:“我決定了,要換個活法。我要出人頭地,要進(jìn)最好的外企,要賺幾百萬,要有自己的大房子,要周游全世界,讓我爸媽買什么都不用為錢發(fā)愁!”說完眼淚又是一頓噼里啪啦。二朵忙幫易曉曦擦著眼淚說:“怎么個活法,你說吧,我都支持。”
易曉曦說她要從每天的點滴做起,首先要早起,抓緊一切畢業(yè)之前的時間,爭取得個優(yōu)秀畢業(yè)答辯,還有,要找個好工作,然后向著白骨精進(jìn)軍。二朵雞叨米一樣點頭配合。
“好像,到點了,寢室那幫家伙還等著咱們打牌呢。”圖書館的大鐘狠敲了九下,二朵試探性地說。
“我宣布,從今天起我退出牌壇,你們打你們的牌,我看我的書。”易曉曦信誓旦旦地斜著眼睛看著二朵。
從那天開始,易曉曦果然遵守諾言,像換了個人一樣,醒的比鬧鐘還早,然后面包酸奶統(tǒng)統(tǒng)帶上圖書館,一坐就是一天,翻譯一本導(dǎo)師早就安排給她的資料。以前她磨磨蹭蹭一直沒有進(jìn)度,短短一個月突飛猛進(jìn),完成大半本。
周默的這一個月也是異常地忙碌,他在準(zhǔn)備應(yīng)對來自內(nèi)部選拔的考核。伍校長找他談了一次話,聲情并茂,很像是即將要委以重任,但姜是老的辣,話從不說滿,總是給人有待考察繼續(xù)努力的空間。對于周默這種學(xué)生時代就是領(lǐng)袖人物的早熟青年,這種談話不是折磨,反而每一次都是一種歷練,是通往更高權(quán)利的必經(jīng)之路。他態(tài)度謙虛謹(jǐn)慎,積極向上,借著領(lǐng)導(dǎo)談話,請教自己對于學(xué)校管理的困惑,同時對于領(lǐng)導(dǎo)的見解高度認(rèn)同,并順便提出自己的愚見。總讓人超出期望,奉承恰到好處。
新成立的MBA中心王主任,這期間也找過周默,不過是在教師食堂,非官方的接觸了一次,周默陪他喝了一箱啤酒,全程都是王主任的聽眾,對方剛從美國訪問學(xué)者歸來,躊躇滿志,只缺助手好放手一搏。這一次陪酒,周默給王主任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以至于教學(xué)樓里意外相見,對方都要小跑過去用拳頭輕杵周默胸口,約下次酒聊暢飲。周默的《曾國藩傳》不白看,公關(guān)圓滑,進(jìn)退自如。
姚淼依然獨來獨往,做她的雪蓮,安靜高貴,等待著離校的日子。
報紙跟廣播幾乎同時宣布了非典被擊退的消息。那一天工大里常規(guī)的體溫檢查被取消了。大四的學(xué)生個個躍躍欲試,摩拳擦掌,這意味著沖出校門投簡歷找工作的好日子來了。廣闊天地大有所為,每個人的心里又充盈著不安,激動,期盼和些許忐忑。
濱城最大的畢業(yè)生招聘會就在周六,二朵和易曉曦早早就開始準(zhǔn)備簡歷的打印和裝訂。易曉曦看著自己的簡歷:英語六級,學(xué)生會干部,計算機(jī)熟練,廣播電臺記者。她從上到下的欣賞著自己的簡歷,信心滿滿,十分得意。這姑娘有些小聰明,也容易滿足,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沖勁,再有就是年輕人那點可貴的盲目的自信。
二朵約上易曉曦去濱城勝利廣場買面試的衣服,兩人逛了整整一個下午,沒啥收獲,太貴的買不起,便宜的都不像個樣子。后來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一家外貿(mào)服裝,店家說150塊錢一套西裝,跳樓甩賣,全當(dāng)是從米蘭給她倆捎過來的衣服,連飛機(jī)油錢都不夠。兩姑娘穿上衣服,互相當(dāng)著鏡子,你拽拽我衣領(lǐng),我扯扯你衣襟。二朵說:“真挺精神的,樣子是不錯,可這料子也太薄了,跟蒜皮一樣。”
店家看是識貨的人,馬上降價改口說:“就跟給你倆量身定制的一樣,這樣吧,二百五兩套,不能再降了。”
易曉曦樂得前仰后合地說:“你才二百五呢。”
二朵拉著她衣角讓她別亂說,忙說:“二百五不吉利,就二百吧。”那店家眼睛亂轉(zhuǎn),嘴里嘟嘟囔囔著賠到家啦之類的話,跟她們結(jié)了賬。兩人拿上衣服跟撿了大便宜一樣,說笑著,接著逛。
生意是場博弈,買家永遠(yuǎn)沒有賣家精明。你撿了便宜,卻不知更大的吃虧在哪里。
招聘會那天,二朵拉著易曉曦去的特別早,提前3個小時就出發(fā)了。兩人穿著新西裝,易曉曦穿的是大二時一雙黑色皮鞋。那天濱城的風(fēng)很怪,雖是盛夏的暖風(fēng),可一樣大得要命,讓人呼吸困難。在招聘會現(xiàn)場,黑壓壓的人群里,易曉曦覺得有點膽怯,上不來氣,衣服料子很薄,風(fēng)一來,緊緊地貼在身上,讓易曉曦覺得很不自在。
排隊入場就是個體力活,來的人各個精神抖擻,誰也不比誰差。排在易曉曦前面的男生跟易曉曦和二朵說,自己身上一身名牌,全是他爸爸贊助的,衣服3000塊大洋;鞋,老人頭的;手表,西鐵城的。二朵假笑了一下把頭扭到一邊,易曉曦?fù)P起下巴,拿起話就說:“誰稀罕,面試憑真本事,又不是拼爹。”那男生一點不生氣,繼續(xù)跟在前面的人臭顯擺。易曉曦這時才想著看著周遭的人,他們的鞋子,衣服好像的確很講究,再看看自己這身蒜皮裝,忽然心里有種酸酸的感覺,腳也不自覺的向后挪了挪。她心里想,靠家里誰不會呀,有本事招聘會上見。
等到易曉曦他們?nèi)雸鰰r,大廳已是人聲鼎沸。各個公司就像超級市場里的夜間甩賣,叫嚷聲一片。求職者紛紛涌向不同的展臺,都是深色的西裝,看上去黑壓壓的一片。盛夏的季節(jié),擁擠在一起,一下汗都涌出來了,濕濕黏黏的擠在其中,讓人很不舒服。
“我們公司待遇優(yōu)厚,解決戶口。”一句話不要緊,人群像瘋了一樣倒向那里。
二朵和易曉曦約了個時間在出口見面,說完,嗖地一下,也擠進(jìn)去了。易曉曦不屑于這種公司,她的目標(biāo)是最好的外企,如果今天沒有機(jī)會,那降一個檔次,國內(nèi)知名企業(yè)也行。
逛了大半個場地,好不容易看見了一個外企公司,于是她奮不顧身地往前湊。一個姿態(tài)優(yōu)雅的女士坐在里面問求職者問題,合適的就收下簡歷,不過,大部分人都是訕訕地離開了。易曉曦覺得那人第一眼的感覺就那么溫柔,高雅,于是自信滿滿地激動地遞上簡歷。
那女士問:“在其他外企公司實習(xí)過嗎?”易曉曦?fù)u著頭,心想自己的假期不是打牌瘋玩,就是跟郎朗出去看電影,之于實習(xí)她只是動過念想,從沒行動過,此刻她后悔不已。
人家又問:“有過國外交換學(xué)生的經(jīng)歷嗎?”易曉曦又是搖頭,國外?去個外省市還得算算成本呢,花爹媽錢哪有那么仗義啊。
那女士十分耐心地又問:“那你有什么特長呢?”易曉曦心想,自己有點小聰明,其他別無所長,于是說自己大學(xué)時做過校辦廣播電臺的記者,口才和文字能力突出。對方有點小興趣,于是接著又問:“你畢業(yè)的學(xué)校在國內(nèi)排名前10嗎?是211工程嗎?”這下易曉曦傻了。招工還問學(xué)校?看來工大牌子不行啊。不自覺汗又是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