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追記半年前的這第一次通話,其實是基于我這一個多月來的研究。而在與他通話時,我甚至都沒聽懂“麻沙本”這個詞。其實與他通話時我已隱隱有些不快了。我們出版社是國家一級出版社,我早已習慣了那些求我出書者的孫子樣,而小林卻是一副坦然自信的語氣,通話中省略了必要的謙恭,甚至還為我的無知開了一句玩笑。好在這些年我已修煉得很有些涵養(yǎng),即便我不想再聽他啰嗦,也還是客氣地說不妨寄來稿子看看?蓱z的小兄弟,他竟然沒聽出我的怠慢和冷漠!我也懶得問他,既然請國圖的專家鑒定過,想必他是帶著原書來過北京,那他為何不來拜見我這位老大哥?
稿件特快專遞寄來。一份譯本打印稿,一份原書的全文翻拍,還有幾份專家鑒定復印件。我只粗粗看一眼,就將它們裝回了郵袋。那正是我為升副社長發(fā)力的時候,讀者諸君,你們可以想見,我會為看稿而費神耗時嗎?
這樣過了三個月,小林又有快件寄來,那是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們的一份長長的考證報告。大意是說,這冊《無盡藏》寫的是五代十國時期南唐末年的史實,大到時事兵事朝章奏疏,小到街巷方位民風土物,其描述無不與開寶六年(公元973年)那個特殊時日的實情相契合。即如書中出現(xiàn)的彌勒佛像,那也是佛教漢化之前的彌勒本相。總之,權威專家們已完全確認這部古書的真實性。
那天晚上小林又打來電話,那時我正在看著電視傻樂。小林先是確認快件已送達,接著就說起他對這部書的感慨。我忽然就有一種莫名的煩躁,我說我正忙著。他說何時忙完他再來電,我便隨口說再過倆小時。
倆小時后小林再次來電。電話里傳來戶外的嘈雜聲,他說因我推遲了通話時間,他便先進城買些東西,天氣預報說明后幾天有大雨。這次他的語氣明顯地多了些恭敬。他說確是難以想象啊,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有人架起了橫跨長江的浮橋,這該是怎樣的壯舉!他說書中寫到徐鉉的棋書,那其實是圍棋史上第一部棋戰(zhàn)著作,而女道耿先生事跡也有臺北故宮博物院的《耿先生煉雪圖》為佐證。他也說到南唐周文矩的名作《重屏會棋圖》,而此書給人的啟示是,北京故宮博物院那幅很可能只是仿作,美國弗利爾美術館那幅才是真品。……
從收到稿件到他再次來電,這三個月間我壓根就沒看他的書稿,事實上,我已找不到他的稿件了。我也懶得找,也忙得顧不上。他忽然急著要收線,說是改天再來電聊,他說“前邊像是有情況”。
就這樣懶著忙著,命運之手卻在暗中撥快了表針。一個多月之后的某一日,我突然接到上海一家出版社的來電,那位同仁并不給我以應有的客套,他的聲音甚至帶有明顯的火氣。他說小林已在去上海送稿途中遇害。
小林顯然是不再對我有所期待。他應約帶著原書和譯稿去上海,也帶著南北兩京的專家鑒定。他在一條漲水的河邊遇襲。他身中數(shù)刀跳到河里。那些書稿的紙頁也散落在水中。河流湍急,警方最終未能尋獲他的尸身,水草中卻有幾片古書的紙頁……
若是那天我沒推遲與他的通話,小林就不會碰巧撞見那強拆碾人的現(xiàn)場(那是別人家祖?zhèn)鞯睦险,也就不會成為那起命案的證人,也就不會招致殺身之禍;若是我能主動地與他有些溝通,第二次通話就不會發(fā)生在那樣一個子夜時分;若是我能及時看稿,他就大可不必再去上海送稿,也就不會死在那河里……
愧疚,自責,痛心,我用三個鐘頭在那些書稿堆中找出小林的郵件。我通宵一氣讀完這譯稿,又比照那幾十頁原文圖片看了半天。——我無以表述那種震撼和驚喜,我這麻木已久的心分明是又有了神秘的悸動。這譯稿的扉頁上居然是以西格夫里•薩松的詩句為題記,這是小林大學時代最喜愛的詩句:“在我的內心深處,有猛虎在細嗅著玫瑰。”
這些照片上的紙頁,這些紙頁上的古文,這便是得以幸存的原著文本。這文本就其體例而言,似是與太史公的紀傳體一脈相承,而就其題材而言,又頗具唐傳奇的色彩。中國最早的“話本”產生于北宋,在此之前,唐傳奇均是以文言文寫成。古代文言與現(xiàn)代漢語之間原本并非涇渭分明,小林只是對原文作了最低限度的譯轉,也可以說是一種復述。原著雖無標點,譯本卻也并未妄增一句。
我望著古籍版本學家們的鑒定報告發(fā)呆,這其中有我原先未曾留意的一頁鑒定,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善本室原主任沈津先生的鑒定。沈先生跟隨版本目錄學家顧廷龍先生三十多年,堪稱是當今古籍版本學界國寶級的人物。小林在那頁鑒定報告上特別注明,依據紙質和字體,沈先生看見原書的第一眼,一秒鐘即斷定其為明末版竹紙“麻沙本”。所謂“麻沙本”,主要是指歷史上由福建建陽麻沙鎮(zhèn)刻印的書籍。宋明時期全國有三大刻書中心:杭州刻印的為“浙本”,四川刻印的為“蜀本”,建陽刻印的為“建本”,又稱“麻沙本”。“麻沙本”萌芽于五代十國,興于宋,盛于明,亡于清,其中以宋明本成就最高,影響最大,歷史上建陽刻印書籍數(shù)量居全國之冠,因而享有“圖書之府”的美譽。建陽也是宋代大儒朱熹的故里。史載當年建陽有條五六百米的長街,那里家家都賣書,天下書商販者如織。朱熹也曾在那“圖書一條街”上開門面賣書,其著作中也留下了這樣的“廣告語”:“麻沙版書,行四方者,無遠而不至。”
沈津先生也在評語中指出,宋版“麻沙本”如今已是罕見的古董,而大量的明版“麻沙本”雖在那場“文化革命”中被焚毀,民間卻依然有不少留存的珍本,有“官刻”,也有“坊刻”和“家刻”。“坊刻”是為行銷,“家刻”是為私藏,這部《無盡藏》當屬“家刻”。
《無盡藏》確是“家刻”,此乃《建陽林氏宗譜》中的一冊。
這冊麻沙版《無盡藏》卷目有九卷,卷九有目無辭,而明版刻印者仍保留其卷號。這個明刻版目錄也顯示有序言,但序頁已不復存在。
在原著翻拍本中,跋語的作者是明末士林領袖錢謙益。錢謙益(公元1582-1664年)字受之,號牧齋,晚號牧翁、蒙叟、聾騃道人、沒口居士、絳云老人、東澗遺老、虞山老民,天下學者知與不知,皆稱其為“虞山先生”。這位“文壇大宗伯”以詩文名揚天下,也是慧眼獨具的史家和藏家,晚年他從無語堂偶得此書格外珍視,不惜重刻并親筆題跋,且于文末聯(lián)署二號,或許是因藏者謂其“原本為宋活字刷印”!小林信中特別指出,個中隱情抑或與“南京情結”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