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驚恐莫名,慌忙將背囊緊拽到身前,雙臂緊緊抱住。
“可這并非國主所要,這畫他早就已看過。”她的唇邊又掠過一絲淺笑,我正擔(dān)心她搶走這背囊,就見她擺手冷笑道,“韓熙載開夜宴,其酒量也只是涓滴而已!這畫既是林統(tǒng)軍留與你,你就當(dāng)盡力破解它,只是不必求助他人。”
“我倒也沒……”
“適才你不是去過徐府么?”她那目光凌厲如電,我不由地打了個寒噤。“事機不密,自個兒遭殃,你當(dāng)刻刻在意。至若那寶物,或與史虛白有關(guān)也未可知。”
“史虛白?……”
那位息影林泉的隱士。獨行高蹈的隱士。于我而言,那只是傳說中的人物。此時此刻,只因我身上這卷韓府夜宴圖,那個早已故去的人物竟也與我有了關(guān)聯(lián)。我知史虛白是韓熙載故交,他們都是山東北海人。當(dāng)年他們一同南奔,史虛白意氣用事獻北伐之策,先主不納,史虛白遂南游匡廬,以詩酒自娛。中主即位后,因有韓熙載力薦,史虛白又蒙國主召見。這位隱君子卻說自己是草野之人,邦國大計不敢預(yù)知。史虛白醉溺于殿陛,國主遂視其為真處士,乃賜田遣還。及至國主割讓淮南十四州,與北國劃長江為界,史虛白又寫《割江賦》譏誚:“舟車有限,沿汀島以俱閑;魚鱉無知,尚浮游而不止。”
北方的宋國早已在江北置署,商旅一概禁絕過江。山嶂屏蔽,林木蔭翳,此時此刻,我望不見那被阻隔的江水,也看不見那些浮游不止的魚鱉。那江上的水氣卻是蒸騰于山樹之上,形成一片凝滯的云煙,那片云煙正呈現(xiàn)出一種異樣的慘白,恍若一片低垂的降旛。
“先前我在匡廬白鹿洞游學(xué),就聽說史先生早已作古……”
傳聞史先生醉臥數(shù)日而卒,臨終令人置一竹杖于棺中,下葬時人覺有異,開棺卻惟見那竹杖。人說那時他屋頂落有兩只白鶴,史先生甫一咽氣,就見三只白鶴振翅而去。
“雁過無痕,人去名在。史虛白的事竟也還沒完……”
望著那飛過天空的雁陣,這女道幽幽輕嘆一聲。我一時疑惑無語。雁聲嘹唳,雁陣悠悠遠(yuǎn)去。那位遺世絕俗的史虛白,似是總難從人們的傳說中隱去。
待她再次轉(zhuǎn)向我,我又試探地詢問:“聽說先主……烈祖皇帝晏駕時,史先生也在御榻前。”
“烈祖晚年服丹藥,晏駕也是在紫極宮,史虛白確是在榻前。史虛白給他看過一卷畫。”
我兀自瞥一眼身上的背囊,正欲再問,就見她揚起一根纖指打住我。
“時辰不早了,今兒難得采到這茅蒼。”
她手拿的分明是一株斷腸草,這種藥草根葉都有劇毒,她卻說是茅蒼。這棲霞山上草木繁盛,茅蒼并非難得之物。我再次感覺這女道很可疑。既然她說這毒草是茅蒼,那她方才所言又有幾多可信之處?我不想戳破她這謊話。
“侯門似海深,客路如天遠(yuǎn)。老姑也該下山了,你且快去罷,自去尋個藏身處。”
“可你說我要找到那寶物。”我直視她的眼睛,我要看她如何自圓其說。
“我也只是說說罷了……若是命中該有此難,只恐躲也無濟,倒也不如去歷劫一番。”
她的眼中隱約閃過一道陰影。似是為回避我的質(zhì)疑,她那游移的目光轉(zhuǎn)向自己的袖口。那袖口微露著暗紅色的爪甲,我忽覺她身上似有一股妖氣。
“上天護佑,助你一個好簽!”
那袍袖飄然一展,我惶惶然退后一步,就見她手握一個象牙簽筒,那簽筒里有一匝細(xì)長的字簽。
我驚疑地望著那簽筒。既然她已知我的身份,我就不能露怯。倘若這字簽確能預(yù)示我的命運,我就不憚以最壞的揣測正視這命運,即便這命運是藉她的妖術(shù)而顯現(xiàn)。
我微閉雙目,耳聞風(fēng)鈴清亮之聲。這風(fēng)鈴聲使我有剎那間的豁然,使我感到自己果真是在為命運而求簽,我是為父親的性命而默禱。我將冥冥之中的運氣凝聚于五指。我從簽筒里掣出一枚字簽,又將字簽舉到眼前。
字簽上并非通常的吉兇語,而是數(shù)行手書的詩句,似曾相識的詩句——
終日尋春不見春,
芒鞋踏遍嶺頭云。
歸來笑拈梅花嗅,
春在枝頭已十分。
民人有寶器,函匣以藏之。民人以垣墻為藏閉,天子以四海為匣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些古語也皆為千年不易之理。我實難想象國主所要是何等寶物,更難想象父親竟是命系于此。
我沿棲霞山一側(cè)的樵徑溜到坡下,又鉆進山坳的一片楓林中。那女道早已飄然離去。我的后背仍在一陣陣發(fā)涼。我本該更多地探究她的來路,可她留下那詩簽后就匆匆下山,而我惶亂中也急于逃離她。那時我只想找個靜處仔細(xì)想一想。
父親身陷囹圄,母親在家苦候,他們勢必再番加害。我恍若看見那檻車就停在林府院墻外,我看見家人披枷戴鎖魚貫而出。他們正在畫影圖形捉拿我,此刻我若回家,必定是自投羅網(wǎng)。徐鉉不愿出面相救,我便無人可求。父親那位結(jié)義兄弟遠(yuǎn)在江西之地,即便得獲信息,恐也難在明晨驅(qū)馳殺回。若按那女道的說法,那盞命燈也許會在天明前熄滅。我并非真信她的話,也不愿理會她那國主索要寶物的說法,可她對我的行藏竟是如此了然!她的出現(xiàn)顯然是很可疑,她或許只為將我誘入一片迷霧中。
我在這陰霾籠罩的山林中茫然獨坐。父親既然特意留下這卷《夜宴圖》,其中或許就有救難的計策。
我再次打開這畫卷。大師的手筆摹態(tài)傳神,繪聲繪色,我仿佛再次回到三年前那場朱紫盈庭的夜宴中。那些影影綽綽的人物,那些觥籌交錯時的低語,那些鬢影霓裳間的神色,那夜宴的氛圍委實有些詭譎。那時我只是一個無心的看客。我就在那夜宴的現(xiàn)場,而我并不在這畫中。
那兩位畫師也不在這畫中,我也未在那夜宴的現(xiàn)場見其影蹤。他們是那夜宴現(xiàn)場的偷窺者,可他們究竟躲藏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