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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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三木被推進看守所號子的門,一股腥臭嗆得他咳嗽,還沒緩過神,門關上了。門一關,他眼前就是一片黑。
一個濕漉漉的毛毯罩住了洪三木。
被絆倒在地,被亂拳擊打,被亂腳踢踹。洪三木在地鋪上扭動翻滾。蜷住身體,雙手抱頭,像唐英虎作案之后消除自己的痕跡一樣,似乎不需要學習,洪三木身處險境被動挨打蜷身抱頭也近似于條件反射。之前,洪三木看過一些有斗毆場面的影視劇,挨打一方幾乎無一例外都是這個動作:蜷身抱頭。當然,期間還有一些嘶喊哀號的聲音和猛烈急促的音樂作為背景。那時洪三木不以為然。這之后若干年,洪三木在監(jiān)獄被允許看電視,雖然是指定的幾個頻道,雖然主要是在晚上七點半到九點半這個時段,也依然可以在什么劇中看到斗毆的場面。驚異的是,挨打一方依然是這個蜷身抱頭的姿勢。洪三木就笑了。他想,看來人都是一樣的,看來腦袋是第一重要的,襠中的小弟弟也很重要,但在其次。
洪三木很想喊叫,事實上他就是喊了,可是沒人理會,好像沒人聽見,所以跟沒喊一樣。既然喊了跟沒喊一樣,洪三木就閉上嘴,咬緊牙,不再出聲。喊叫需要力氣,忍耐疼痛也需要力氣,不喊叫就可以省出一些力氣忍受疼痛,多忍一會,保持頭腦清醒也是本能的一部分。
八九個人打一個人,被打的人不還手不出聲,跟打裝在麻袋里的死豬差不多。這件事乍看上去喧囂熱鬧,其實存在一個被忽略的特征,那就是打人的人無法獲得精神上的進一步刺激,興趣減弱,動作變緩,失去力道,然后很快就會顯現疲勞。
把這個人往死里打,號子里還沒有人有這么大的仇恨。
號子里有老大。
洪三木蜷在墻角,一動不動。
“老大,不會打死了吧?!”“哼哼,你說的啊,那就是你打死的——你們都是證人!哈哈!薄袄洗,可不敢開這種玩笑!老大!”
“老大!小的洪三木,當牛作馬,愿聽發(fā)落!”
洪三木循著聲音找到了老大,掀起身上的毯子,納頭便拜。他身上褲子被扯開了一個大口子,短袖襯衣的扣子五顆崩開了四顆,裸露出來的身體好幾處淤血青紫;他下跪的姿勢不標準,左腿在后面拖著,可能是受到重擊或者骨折了。
老大鼓起眼睛,沒出聲。好像老大這會兒才看清洪三木這么大的塊頭。
“我是被冤枉的,老大!”
洪三木抬起頭,瞳孔顫抖,嘴角歪著,一臉的無辜。他的臉剛才自我保護得還好,沒有掛上明顯的傷痕。不然,他日撈著上鏡頭當明星的機會,就缺憾了。
老大仰身笑起來,說:“嗯,我就喜歡大塊頭給我跪在腳下——你說什么?”
“他說他是冤枉的!”其他人搶著說。
老大這回不笑了,他欠身拍了一下洪三木的肩膀,湊到洪三木的耳邊,說:“好兄弟,你跟哥哥我一樣!
其他的人爆笑起來,有幾個翻倒在地鋪上。老大擺手制止了兩回,才摁住笑聲。
“同志們,朋友們,先生們,我有一個問題提交全體討論:為什么剛進來的人都說一樣的臺詞?為什么我們聽了以后會笑起來?為什么春節(jié)晚會不把這件事編一個小品?為什么如此莊重的事情被當做滑稽戲?!”
老大說著把眼睛貼向洪三木的眼睛,好像要變成一條蟲子,鉆進去,在那里面欣賞娛樂大全春節(jié)晚會。
洪三木瞳孔的顫抖擴張到身體的其他部位。他哭了。他尿褲子了。
有人剛爆出笑聲就被老大瞪眼堵了回去。然后,老大無限溫柔地對洪三木說:“兄弟,你把我搞糊涂了。你到底是表演學校畢業(yè)的還是真的跟我一樣是被人陷害了?”說著,老大用中指輕輕地撓太陽穴那兒的一溜子刀疤。
洪三木本來憋著的哭聲像打開閘門的水,嘩嘩嘩地喧騰起來。
老大向后閃身,用目光掃視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
老大率眾弟兄慷慨地聽著洪三木的哭聲,大約聽了三分鐘。老大說話了:
“兄弟,你打算一直這么哭下去么?!要不要喝口水,補充補充液體?”
洪三木止住哭,用手背抹眼淚。老大忽然唱起電視劇《紅樓夢》的一段插曲:“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其他人有會唱的,中間就插進去跟著合唱。唱完了,安靜下來。老大看著垂頭喪氣的依然跪在那兒的洪三木,長輩似的說:“別跪啦,跪壞了腿腳以后怎么打排球啊。”
洪三木很聽話,歪一下身子,屁股著地,雙腿解除了跪姿。老大說打排球,他順嘴更正道:“我打籃球!
“打籃球?打籃球?你不會打排球??”
洪三木的話說明老大判斷有誤。這就等于說老大智商低下,就等于侮辱了老大。老大的嗓門一下子爆開來,嚇得洪三木又是一陣哆嗦。洪三木不懂規(guī)矩,不知道老大說什么就得應和什么。說你是雞不能應鴨子;說你是美女你就得扭屁股;說你是蚯蚓你就不能長眼睛;說你是魚你就不能學貓叫;說你是美國總統(tǒng)你就不能擺個叫花子造型;說你是打排球的——就差一個字,已經非常準確了,你還非說是打籃球。欠揍!
后面有人扇洪三木嘴巴子。從后面扇跟從前面扇不一樣,巴掌多半扇在耳朵上。洪三木沒有被人扇嘴巴子的經驗,更沒有這樣被人從后面“扇耳光”。耳朵被扇,一股股強大的氣流沖擊耳鼓,在腦袋深處制造了爆炸效應,大腦膨脹,細胞分裂,思維閃電,記憶沖撞,雄性凸起。砰砰,籃球撞擊地面的聲音跟心跳一起鼓動肌肉拉伸關節(jié),神經反射迅速敏捷比眨眼還快。剛才挨的那一頓打,就算是大強度的準備活動了。
洪三木不轉臉,憑感覺在自己的耳朵邊抓住了后面人的手,一擰,那人就轉到前面并且蹲坐了下來。更后面的人見狀要撲上來,老大用瞪眼擋住了。
老大深吸一口氣,看著洪三木的眼睛。
洪三木的瞳孔穩(wěn)住了重心,不再游移,聚斂起精氣神,反觀老大。
“我是打籃球的!
洪三木平靜地說。之后,洪三木的眼睛開始巡視這間號子的天花板、墻壁、窗戶還有窗戶下面的便池,最后,目光快速掃了一下視線和視線余光范圍的其他人,回到老大的臉上;@球比賽開場之前要跳球,籃球被拋起的同時哨響,在此之前,洪三木都會用目光掃視劍拔弩張的對手。攻入對方半場,掌控全局的洪三木也會用余光掃視對手,那是要尋找對手的漏洞和破綻。對于籃球場上的控衛(wèi),這些基本就是本能。
快速而連串的動作在洪三木的腦子里預演,他一時分不清這些動作應該屬于籃球場還是要當即施加在現場的老大或者別的什么人身上。扇他耳光那個人“呃”了兩聲,扭身爬了幾下,躲到后面去了。
“啊對對對!我就說你是打籃球的嘛。打排球,那是女人的運動嘛。郎平呀孫晉芳呀什么什么的哈哈,都是打排球的嘛!
說出這些話之前,老大的眼珠子先發(fā)生了動搖,他在洪三木的眸子里看到了硬邦邦的折光,看到了恍惚的比排球更碩大更沉重的籃球。洪三木的眸子里沒有排球沒有籃球或者什么別的球。那是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叫老大心頭發(fā)虛。老大的身體離洪三木最近,如果洪三木出手,很容易拿住他。剛才洪三木抓住后面人的手,動作之快老大甚至沒看清起落,這給那種發(fā)虛的感覺上又添了一層擔憂甚至恐懼。這樣的念頭掠過腦海:“這家伙搞不好練過功夫吧!崩洗蟮拇浇浅槌榱藘上隆
老大沒有頂著洪三木說話。老大承認洪三木是打籃球的。洪三木體內被扇耳光鼓起的勢能失去了目標,顱腔里面的“嗡嗡”聲悄然遁去,身心感覺到一陣空落。
“我要喝水!焙槿拘沽艘豢跉,肩膀垮下去,他響應身體的生理要求。
“給他水!拿水來!把我的水給他!”老大仿佛終于找到了遠離洪三木的理由,躲炸彈似的撤開身體。
洪三木全神貫注毫無防備甚至還閉著眼睛喝水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什么武林高手,老大后悔自己逃跑似的離開座位,讓小的們看出自己膽怯,那可是大忌。他馬上回到原位,擺好架勢,靜等洪三木喝光了一大缸子水。
“怎么樣?這水是純凈水,小的們專門為我預備的。夠不?”老大臉上堆著笑。
這樣的話語,這樣的調子引起其他人不同的反應,有人就在那兒哼哼。
老大的目光嚴厲起來,掃過人群,說:“誰在那哼哼,豬!”
老大再回臉看洪三木,洪三木目光渙散,像是瞌睡了。老大認為這是自己撈回面子的機會。他先哼哼兩聲,引起洪三木的注意,然后說:“嗯——既然你說是被冤枉被陷害,那你就說說來龍去脈吧!
洪三木懶懶地看一眼老大,挪一下身體,靠在墻上,雙手到處揉捏著身體上的痛點,腦袋一歪,閉上眼睛,說起來。他說得毫無頭緒,只言片語,更多的只是一些名詞、形容詞和人名的斷續(xù)的綴連,像是夢囈。比如“肝腸寸斷”,“人面獸心”,“唐英虎”,“盛薔薇”,“薇薇”,“愛情”,“陰陽兩隔”,“永失我愛”,“不共戴天”……
“聽他瞎扯!這貨喝高了,強奸,女的不從他就把人家掐死了。”“你咋知道?”“我啥不知道!”“老大,把他腦袋塞進便池!”“還扎個文藝勢!”小的們七嘴八舌。
老大看看大伙,抿一下嘴,伸手拍拍洪三木的臉,饒有興致地說:“兄弟,說清楚說清楚,是不是有個愛情故事?”
洪三木睜開眼,仿佛睡了一覺似的揉兩下眼睛,看著老大,說:“我冤!我要報仇!”
老大笑出聲來,說:“報仇的事情沒問題,現在弟兄們想聽聽你的愛情故事!
“愛情咋啦?!”洪三木打了興奮劑一樣挺起腰身。
老大笑得更歡了,他展開雙手,說:“看見沒有,愛情就像工人階級那樣有力量!這力量可以使人振奮!我們?yōu)槭裁磿谶@里相聚,就是因為這個世界缺情少愛呀!”
小的們跟進:“啊,愛情!”“我愛愛情!”“愛情像一把殺豬刀!捅我一刀又一刀!”“我操愛情——沒空!”“愛情就像一只鳥,下個鳥蛋變成兩只鳥!”“我愛愛情它孫子!”“我的所愛在山腰,想去尋它山太高!”“我的所愛是下水道,流著流著堵住了!”“我操他姥姥!”“朋友,你見過愛情嗎?你見過黃河嗎?你聽見愛情像黃河那樣咆哮吧?!風在吼馬在叫愛情在咆哮!”……
“!#⌒值苡性捳f!崩洗髲堥_雙手,合攏,好像他在指揮一個大合唱。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洪三木的臉上,盯著他的嘴,等著它動彈,發(fā)出聲音。
洪三木瞇著眼,氣息微弱。
“說呀,說話!”老大敦促道。
“就你們這些人渣也配談論愛情?!哼哼哼!焙槿镜脑捳Z音量不高卻十分清晰。
“扁他!”“摁住朝死打!”“這孫子罵人吶!”“操他妹一回!”“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把狗日的嘴巴撕開,扯爛!”……小的們摩拳擦掌,只等老大一聲號令。
“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大說著跳起身,蹬出一腳,大腳丫子蹬在洪三木的額頭和鼻梁上。他又補充一句:“本官順應民意!”
洪三木“啊”的一聲仰身而倒,那床濕漉漉的毛毯再一次蓋住了他的身體。
“唐英虎!唐英虎!你等著!老子就是下十八層地獄變成鬼也要抓住你!你得意吧,喝酒吧,有一天我叫你自己割身上的肉喂狗!”
洪三木狂吼不止,他覺得全世界都可以聽到,就像他跟盛薔薇去爬山,在山谷里雙手聚成喇叭狂喊“我愛你——”,然后擁抱盛薔薇說:“我要讓全世界都知道我愛你!
小的們忙于拳腳,唱著愛情歌曲,沒人聽見洪三木說話又說了什么。
“唐、英、虎……”老大在一旁閑著,嘴巴里咕嚕咕嚕仿聲著洪三木喊叫的人名,像嚼了一顆棗,用舌頭把棗核分離出來。
唐英虎喝白酒一斤不醉。
那天晚上喝的是啤酒,最后唐英虎抱著凳子胡言亂語,醉態(tài)百出,是裝的。
所有在場的人都跟刑警去派出所錄了口供。刑警還“請”來了于玫君,主要是問她一些“人物關系”方面的問題。最后,刑警允許唐英虎和于玫君這對情侶一起離開。
“是你干的吧!迸沙鏊T外,月光籠罩的一個槐樹下,于玫君站住不走。她低著頭,不看唐英虎的臉,雙手抱在胸前,用腳輕輕地踢著樹干,同樣輕聲地說,好像她是說給槐樹聽的。她的語氣聽上去甚至不是一個問句。
“你說什么?!什么?我干的?”
唐英虎壓低嗓門吼道。他扳著于玫君的肩膀,試圖叫悶著頭扭著身的于玫君面向自己。于玫君的身體被動的扭過來了,臉還在原來的方向。唐英虎發(fā)現于玫君的身體在瑟瑟發(fā)抖。他捧起于玫君的臉,看見她臉色煞白,唐英虎遲疑了一下,眼珠一轉,說:“你等著!”
唐英虎放下于玫君飛跑一段路,追上教練和幾個隊友,把他們拉回到那個槐樹下,叫他們跟于玫君“說說當時的情況”。
“你們一定要說!你們知道小于說啥——她說是我干的?!”
隊友中有人笑起來。秦向陽先來到于玫君身邊,說:“小于,這樣的話可不能亂說,人命關天啊!
“就是啊,你不在現場。我跟你說,我都喝醉了,聽說人死了,當時就把酒勁嚇跑了,當時就醒了!當時……”
唐英虎說著,顯出實在氣不過的樣子,甩一下膀子,自己走了。
教練和隊友有的向于玫君“匯報實況”,有的拍胸脯擔保,有的說快追你虎子哥吧,都后半夜啦,可別再出什么事。∏叵蜿栕飞咸朴⒒,拉回來,說:“你不送嫂子回家誰送啊,這世道都恐怖成啥啦?!”
眾人不放心,陪著唐英虎和于玫君走了一段路。后來單位的面包車來了,于玫君執(zhí)意要走回家,大家才一再叮嚀“小心”“安全”,坐上車,剩下唐英虎和于玫君在路上。
于玫君為什么會說出那樣的話呢?
幾個月前的春天,于玫君投入唐英虎的懷抱,墜入愛河。唐英虎曾冷不丁地問于玫君“你跟洪三木也是如此這般么”之類的問題。當時于玫君情緒亢奮,以為唐英虎是要貶損洪三木,便應和著把洪三木數落了一番,說洪三木不懂愛情什么的。在于玫君看來,她已經回答了唐英虎的問題,也就是說她跟洪三木什么事也沒有?墒怯幸惶,毫無先兆的是,同樣的問題也在于玫君的心頭浮現出來,那是在她得知自己懷上了唐英虎的孩子之后。
懷上孩子是一個更大的幸福信號,這個信號累加在原有的幸福上面,就像孩子搭積木搭到最高處,還要往上搭,最后總是會倒塌一樣。這不是說幸福被摧毀了。原有的積木塊都在,而且還多了一套積木。一切幸福和延續(xù)幸福、發(fā)展幸福的元素都在。需要的只是喘口氣,想一想,變個新花樣,用更多的積木再搭一個更高更漂亮的房子。這時,孩子的存在轉移甚至削弱了兩個人之間的性親密。就在這個當口,于玫君聽到家人說起誰誰家的孩子練舞蹈受傷了,她就想起了盛薔薇。也許跟誰誰家的孩子練舞蹈無關,父母時不時叨叨一下別人家的孩子,只是自己想要抱外孫的下意識流露,于玫君總是要想起盛薔薇的。遲早的事。當于玫君想起了盛薔薇,那個“同樣的問題”就出現了:
“以前,你跟盛薔薇也是如此這般么?”
于玫君沒有拿這個問題跟唐英虎調侃或者說挑戰(zhàn)他。但是,當這個問題在于玫君心頭掠過,竟然瞬間頂起大片的雞皮疙瘩,令她打了一個寒戰(zhàn)。于玫君這才發(fā)現,這個問題仿佛一個陰險的狙擊手,一直埋伏在她的心靈深處,時刻瞅著機會打出槍膛里的那顆子彈。盛薔薇性情開朗,身材高挑,被男人贊為“凌波仙子”,女人見了都嫉妒,唐英虎跟她相處那么久,如何無動于衷?如何還能轉移“性趣”到自己身上?換一句話:唐英虎對盛薔薇的身體沒有興趣嗎?
男人跟女人是不一樣的。男人可以隨便跟什么女人性交。男人可以把愛情與性交合并一起也可以分開進行。諸如此類的所謂男人生理心理特征于玫君是知道的。
夜路。
唐英虎好像是生氣的樣子,他一會兒走在于玫君前面一些,一會兒又落后一點。他這樣變化身體的方位,一方面是表現殷勤,一方面是為了引起于玫君的注意,期待她跟他說話。于玫君一路走來,沒有說一句話。唐英虎不能棄她而去,只能跟著,一直跟到于玫君的家門口為止。
于玫君的家門口有一條馬路,馬路兩邊人行道上栽著雙人合抱的法國梧桐。不管從馬路的哪一邊回家,都要在法國梧桐的樹蔭下走那么百十米。夏天,電力緊張,這段路本來就昏暗,黑燈的情況十有六七。如果夜深了,這段路沒人,就會顯得有些陰森。那個問題好像就是夜晚走在這條路上的時候浮上心頭的。不對,起初不是什么問題,而是盛薔薇的笑臉。當時于玫君走在這段路上,覺得后面有動靜,有人。可是,于玫君回過身來看時,卻只看到樹下隱約晃動的斑駁的月影和細微的風聲撩起的樹葉的聲音。于玫君繼續(xù)往家走,還是覺得后面有人,這一回她干脆停下腳步,轉回身去,結果嚇得她叫出了聲。沒有人。但是——
于玫君轉身撞見了月亮。
于玫君停下腳步的這個位置頭頂斜上方幾乎沒有樹枝樹葉,好大一塊,白色的月光從這里傾瀉而下。月光很沉,恍若液體,特別是地面上的白,白得晃眼。說是“水銀瀉地無孔不入”,但是,水銀落地的剎那間會遇到反作用力,向上彈起,這就是月光的重量,這就是地表一帶白得更刺眼的緣故。于玫君閉了一下眼睛。等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看到了盛薔薇的身體和笑臉。盛薔薇的笑臉也是白色的,由于質感的不同,盛薔薇臉色的白跟月光的白分離得很清晰,她好像與月光一體,也好像是從月光里凸顯出來、保持著“發(fā)射欲出”的動態(tài)。盛薔薇在多維立體的白色中跟于玫君說話,卻沒有聲音。盛薔薇在那個多維立體的白色中咯咯地笑,也沒有聲音。
于玫君跑開了。以后的夜晚再走到這個地方,于玫君都是加快腳步,即便不是太晚,即便路上還有行人甚至在說笑,也是如此。這是盛薔薇的死亡先兆么?!
又走到這個地方了。
已經是后半夜了,這條路上沒有別人,只有于玫君和唐英虎。
于玫君忽然停下來,等唐英虎靠近,把身體偎入他的懷里。月光橫斜,籠罩著他們兩個人。
唐英虎撫摸著于玫君的頭發(fā),長出一口氣,說:“都怪我交友不慎,讓你跟著受這么大驚嚇。都怪我。”然后,唐英虎試著去吻于玫君。
于玫君沒有拒絕唐英虎的擁吻,也沒有說話,只是蜷著身體好像很冷的樣子。
“太晚了,我送你上樓,早點休息。”唐英虎的話語溫柔有加,他感覺到于玫君雙唇冰涼。
“嗯!庇诿稻龖艘宦,抬起頭,說,“你就站在這兒,我上樓了你再走。好么?”剛要離開,于玫君又回身補上一句,“對不起,我鬼迷心竅了!
“沒關系。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就好了!碧朴⒒[了一下手。
這個有著巨大樹蔭缺口的地方離于玫君家的單元門不到二十米。
于玫君走到單元門口,不自主地回望一眼。她看見白色的月光從那個巨大的樹蔭缺口處水銀瀉地一樣橫斜著倒灌下來,沐浴著站在下面的那一個人。這個人不是唐英虎。這個人是盛薔薇。于玫君想起,這情形好像是早先就做過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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