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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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差點死了!备衤甯ヌf。
“唉……”希爾維說。生與死真是一線之隔。她做皇家美術(shù)學(xué)會肖像畫家的父親,一天傍晚喝了許多上好干邑,被一塊伊斯法罕地墊絆倒,從樓梯上摔下來,次日早晨在樓下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斷氣了。誰也沒聽見他摔倒,也沒聽見他喊人。他才剛開始畫貝爾福伯爵的一幅肖像,最后自然沒有完成。
死后人們才發(fā)覺,他揮霍錢財比他妻女所意料的更為無度。竟是個賭徒,全城欠債。完全沒有想過自己可能猝死,于是也沒有為母女做任何安排。很快,梅菲爾區(qū)的高檔房子里,債主開始絡(luò)繹不絕。美好生活南柯一夢。只得將蒂芬送走。這讓希爾維心碎,比她父親死時更傷心欲絕。
“我還以為他只是玩女人。”母親說。她坐在一個行李箱上,擺出圣母憐子的造型。
就這樣,她們沒落了,過起虛擺排場的清貧生活。希爾維的母親衰弱下去,云雀再也不為她一飛沖天。為生計所迫,她逐漸變得蒼白無趣。十七歲的希爾維險些要去給畫家做模特,卻在郵局柜臺前遇上了救她于水火的男人。休,金融界冉冉上升的一顆新星,資產(chǎn)階級尊嚴(yán)的代表。一個一文不名的美麗小姐難道還能向往得更多?
洛提死得毫無波折,希爾維十八歲生日那天,休毫不張揚地將她娶了過去。(“好了,”休說,“這下你不可能忘記我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了!保┧麄?nèi)シ▏让墼,在多維爾度過了愉快的兩周 ,此后便在比肯斯菲爾德附近一幢約莫有些魯琴斯風(fēng)格的住宅里過起了幸福的田園生活。家中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大廚房,客廳帶法式落地窗,開窗即通花園,一間漂亮的起居室和幾間為尚未出生的孩子們準(zhǔn)備的臥房。房后甚至建了小屋,專做休的密室。“我隱居的地方。”他這樣戲稱它。
此地房屋外形均近似,房屋與房屋間都被謹(jǐn)慎地隔開距離。遠(yuǎn)處有草坡,有小樹林,一條溪澗逶迤其間,一到春天遍地鈴蘭。一站不到便有火車,方便休在一小時內(nèi)趕到銀行上班。
“此乃世外桃源。”休將希爾維翩然帶進(jìn)門時曾笑著說。相對而言,這是一個樸實無華的居所(與梅菲爾有云泥之別),不過已超出了他們的能力范圍,兩人都沒想到會做出這樣一次財政上的魯莽之舉。
“我們得給房子取個名!毙菡f,“比如月桂居、松柏居、大葉榆小屋!
“可花園里又沒有這些樹!毕柧S指出。他們站在新房的落地窗前,看后院里叢生的亂草!拔覀兊霉蛡園丁!毙菡f。房子太空,所以有回音。他們還未購置沃伊齊織毯和莫里斯裝飾布,以及其他為二十世紀(jì)家居增添美學(xué)享受的物件。她想與其住這個婚房,真還不如住在自由百貨 來得高興。
“那叫綠地居、美景居、陽光草園?”休攬過新娘,繼續(xù)提議。
“不好!
前屋主把所有產(chǎn)業(yè)變現(xiàn),搬到意大利去了。“想象一下意大利!毕柧S帶著夢寐以求的語氣說。她小時候母親去伊斯特本療養(yǎng)她的肺時,父親曾帶她周游過意大利。
“不就是遍地意大利人嘛!毙莶恍。
“很正確。但就連這也令人向往!毕柧S說著,從休的懷抱里掙脫出來。
“山墻居、田園居?”
“快住嘴!毕柧S說。
一只狐貍從草坪后的樹叢里冒出來!澳憧矗毕柧S說,“膽子真大,也許習(xí)慣了這房里沒有人!
“希望別被獵人捕了去,”休說,“這東西真瘦。”
“這只是雌的。正在哺乳,看乳頭就明白!
休聽自己不久前才失去處子之身的妻子的嘴里竟吐出這樣直白的詞匯,不禁眨了眨眼。(男人總有這樣的心理設(shè)定和期望。)
兩只幼崽也竄到草地上,嬉鬧著滾到一起!澳闱疲毕柧S悄聲說,“多漂亮的小家伙!”
“有些人覺得狐貍討厭呢。”
“恐怕狐貍看我們也覺得討厭。”希爾維說,“狐貍角——我們的房子應(yīng)該叫這個名字。還沒有誰給自己的房子取這個名字呢,這不是正好嗎?”
“真的要叫狐貍角?”休遲疑道,“這就定下來不是太隨意了嗎?而且聽起來像個兒童故事,《狐貍角的大屋》!
“偶爾隨意一下沒有害處。”
“不過嚴(yán)格說,”休說,“房子可以稱為‘角’嗎?它不是應(yīng)該處在某個角上才對嗎?”
婚姻真是不過如此,希爾維暗想。
兩個小孩謹(jǐn)慎地從門口探頭。“原來你們在這兒!毕柧S笑道,“莫里斯、帕米拉,過來跟你們的小妹妹問好!
兩人警覺地向搖籃靠近,仿佛不知道里面睡的是什么。希爾維想起自己去工藝繁復(fù)的包銅橡木棺材里(由皇家學(xué)會同人募資贈送)看父親遺體時,也有這樣的感覺。又或者他們是怕?lián)u籃邊的格洛弗太太。
“又是個女的!蹦锼共桓吲d。他今年五歲,比帕米拉大兩歲,休不在時,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八霾钊チ!毕柧S這樣對人說,其實休過海去了,恨不能日行千里,去救他跟有婦之夫私奔到巴黎去的傻妹妹。
莫里斯用手指戳戳嬰兒的臉,嬰兒醒了,受到驚嚇,扯開嗓子哭起來。格洛弗太太擰住莫里斯的耳朵。希爾維見狀疼得閉上了眼,莫里斯卻面無表情地忍受著。希爾維心想,等自己身體好一點,一定要同格洛弗太太談?wù)劇?
“您準(zhǔn)備叫她什么?”格洛弗太太問。
“厄蘇拉!毕柧S說,“我想叫她厄蘇拉。意思是‘變成熊的小女孩’!
格洛弗太太不甚贊許地點點頭。中產(chǎn)階級真是無法無天。她那虎頭虎腦的兒子名字就簡單直白,叫“喬治”。“是希臘語‘犁’的意思。”為喬治行洗禮的牧師這樣說。事實上,喬治在附近艾特林漢莊園農(nóng)場做的正是犁地的工作,他的名字仿佛引導(dǎo)了他的命運。不過,格洛弗太太對命運或希臘語都不怎么感興趣。
“該起床了。”格洛弗太太說,“午飯有美味的牛排,餐后有埃及米布丁!
埃及米布丁是什么,希爾維完全不知道。她想象著金字塔。
“我們都得恢復(fù)恢復(fù)體力。”格洛弗太太說。
“太對了。”希爾維說,“正因如此,我恐怕應(yīng)該再給厄蘇拉喂一次奶!”她不太喜歡自己口吻中的感嘆語氣。不知為何,希爾維發(fā)現(xiàn)自己同格洛弗太太對話時常強作高昂,仿佛要同格洛弗太太形成對比,以便使世間的情緒達(dá)到一種平衡。
希爾維青筋暴露的蒼白乳房,從細(xì)紗大袍下洶涌而出,格洛弗太太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她趕緊噓著把孩子們趕出了房間。“快去喝粥!彼齼窗桶偷孛畹。
同日早晨,布麗奇特又端著一碗牛肉高湯走進(jìn)來,她說:“是上帝把她送回了人間!
“上邊看了看,”希爾維說,“決定不要她!
“只是這回不要,難保下一回。”布麗奇特說。
1910年5月
“有封電報。”休說。他突然闖進(jìn)保育室,吵醒了給厄蘇拉喂奶時睡著的希爾維。她迅速蓋好自己的身體,說:“電報?有人去世了?”因為休的面部表情似乎預(yù)示了噩耗。
“威斯巴登來的!
“啊,”希爾維說,“這么說,伊茲 的寶寶誕生了!
“要是那個登徒子沒結(jié)婚就好了,”休說,“這樣我妹妹就能夠清白!
“清白?”希爾維心想,“這世上真有清白的女人?”(她不是說出聲了吧?)“反正,她要結(jié)婚還嫌太小!
休皺起眉頭,這個表情讓他更英俊。“只比你嫁我時小兩歲嘛!
“但在某種意義上又似乎比那時的我成熟許多!毕柧S說,“一切都好嗎?孩子好嗎?”
據(jù)說休將伊茲拖上接駁火車,準(zhǔn)備乘船離開巴黎時,她懷孕的事實已經(jīng)掩藏不住。他的母親阿德萊德說,她寧可伊茲被白奴販子綁走,也不愿見她如此熱切地對那個淫徒投懷送抱。希爾維挺喜歡被白奴販子綁走的主意。她想象著沙漠里的酋長騎著阿拉伯駿馬將自己擄走,自己穿戴綢衣面紗,躺進(jìn)軟墊,吃糖喝雪芭,聽泉水叮咚。(她明白真實情況可能并非如此。)成為眾多妻妾中的一員,為正房分擔(dān)做妻子的義務(wù),希爾維覺得這種生活很好。
阿德萊德英勇捍衛(wèi)維多利亞式美德,據(jù)說見到自己挺著肚子的女兒,竟將門堵上,著其返回海對岸,把丑出在外面。寶寶一生下來就送人!皩Ψ绞鞘苋俗鹁吹辉胁挥牡聡驄D!卑⒌氯R德說。希爾維試想將孩子送人的感覺。(“難道我們再也不管他了?”她問!拔业瓜M@樣!卑⒌氯R德說。)接著,伊茲將被送往瑞士的一所學(xué)校,完成家政與社交禮儀的學(xué)習(xí)。雖然,從很多方面來說,她的人生已經(jīng)完了。
“是個男孩,”休說,仿佛搖旗般揮舞著電報,“生龍活虎,等等等等!
厄蘇拉生命中的第一個春天降臨大地。她躺在山毛櫸下的搖籃車?yán)铮匆娗屣L(fēng)吹動樹梢時,陽光穿過樹葉,嫩葉搖曳,光影閃爍,變換出不同的圖形。樹枝為臂,樹葉為手。整棵樹都在為她跳舞。搖啊搖,寶寶,希爾維唱,坐在樹梢。
我有棵果樹,帕米拉也口齒不清地唱,啥也不結(jié)。只結(jié)枚金桃,和肉豆蔻。
搖籃車篷上掛著一只小兔子,在風(fēng)中轉(zhuǎn)著圈,晶瑩地反著光。小兔端正地坐在一只小籃子里。這只小兔曾經(jīng)裝點過希爾維小時候玩的一支搖搖棒。搖搖棒正如希爾維的童年一樣早已逝去了。
禿枝、新芽、綠葉——世界在厄蘇拉眼前流逝。她看見四季。冬季在她出生時侵入她的骨骼,然而緊接著,春日洶涌,帶來了希望。她經(jīng)歷了鼓脹的春芽、肆虐的夏暑、秋天的霉菌和蘑菇。在搖籃車四邊所限定的視野中,她看到這一切。也看到四季中隨機出現(xiàn)的點綴——一輪太陽,幾朵云,幾只鳥,一個安靜飛過頭頂?shù)陌迩颍粌傻啦屎,和大量她希望少下一點的雨。(有時,別人不能及時推她去躲雨。)
有一次,因為被忘在戶外的秋夜中,她甚至看見了星空和初升的月亮——感到又驚奇又害怕。布麗奇特受到了嚴(yán)懲。希爾維的母親洛提年輕時曾赴瑞士療養(yǎng),整天裹著毯子坐在露臺上遙望阿爾卑斯的茫茫雪山。希爾維于是養(yǎng)成了一種對新鮮空氣的依賴,也因此,厄蘇拉的搖籃無論風(fēng)雨寒暑,一直放在戶外。
山毛櫸落葉了,黃銅色紙片在頭頂漫天飛舞。十一月的一天,狂風(fēng)呼嘯,出現(xiàn)了一個嚇人的影子,往搖籃車?yán)锟础D鞘悄锼。他一邊做鬼臉,一邊念念有詞:“咕——咕——咕——”拿小樹枝捅了捅厄蘇拉身上的毯子!氨康。”他說,動手用樹葉埋她。她在樹葉做的新毯子下面馬上又要睡著時,飛來一只手,拍在莫里斯腦袋上!鞍!”人影不見了,小銀兔一圈圈轉(zhuǎn)起來,一雙大手將她抱出搖籃車。休說:“她在這兒。”仿佛她剛才不知去了哪里。
“像只冬眠的刺猬!彼麑ο柧S說。
“可憐的老刺猬!彼ζ饋。
冬天又來了。她見過一次,于是認(rèn)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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