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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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定然是看見了我跳河。他們或許以為我已溺水身亡,便匆忙回去交差領(lǐng)賞了。如此看來,他們并非是為獲取那秘藏;蛟S他們只是奉命而來的殺手,或許就是他們殺死了那兩位畫師,而他們殺人只是為滅口,他們追殺我是為除后患。
或許惟有我才能找到那秘藏,而他們之所以要殺死我,或許是要讓那秘藏不被人發(fā)現(xiàn)。
他們的幕后主使會是誰?會否就是那位紫微郎?
而那女道顯然是更難對付。那冷若冰霜的神情。那凌厲如電的目光。那步罡踏斗的咒語。那玄虛難解的簽詩。她在山上對我說秘藏的定歸是寶物。她在山上和酒樓兩度現(xiàn)身,這顯然是有意為我現(xiàn)身,這顯然并非巧遇。來無影,去無蹤,時隱時現(xiàn)而又詭秘莫測,或許她才是我真正的敵手。若不然,她何以未如烏衣人那般置我于死地?她又為何既救我又放我?
人說放長線是為釣大魚。她并非是要取我的性命。她是欲借我找尋那秘藏。
一俟我最終找到那秘藏,她必定會突然現(xiàn)身,一把從我手中奪走它。
聚寶山在城南,昔日有高僧在那山上講經(jīng),上蒼為之感動,便灑落一場紛紛揚揚的天花,那些天花墜地便成了雨花石。
那寶物會是一塊天降的奇石么?
我在河邊幽暗的樹林里思想這一切,那天花亂墜的奇景只是使我更迷亂。昔日的天花就墜落在那山上。這或可算是個好征兆,可那寶物絕然不會是石塊。我要確定下一步該往何處去。我不得不放棄尋找朱紫薇的想法。他們逼我跳水,或許就是為給我以警告。他們惟恐我接近朱紫薇。
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這并非只是祛病的字訣,倘若我以此作指引,那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么?
滿腹的疑云,想不出解釋的道理。我無法確定是否真有這樣一個羅網(wǎng),無法確定那女道是不是布局者,而我已深陷這危險的迷局。即便這是她的有意誤導,我也無法放棄這城南之行。
朱雀。南城門。聚寶山。韓府。韓熙載的《夜宴圖》!兑寡鐖D》的最后一段畫面。
那畫面中的女子是秦蒻蘭。她隔著那道屏風對我父親低語。她以那樣一種手勢指向朱紫薇。
她曾是韓府的女管家。聽說韓公去世之后,一些姬妾仍舊住在那里,或許秦蒻蘭也仍舊住在那里。
我要找到這個秦蒻蘭。
暮色四合,宿鳥倦歸。寒煙中燈火閃爍,河上有漁歌傳來。望著那些朦朧的煙樹畫船,望著那些垂簾閉戶的人家,我忽感到一陣透心的凄涼。那些店鋪也都早早地下了門板,店家早早將自家孩子關(guān)在院內(nèi),以免受那蠱毒魘魅的傷害,那些交通鬼神的妖人會在夜間游蕩,而我已為那女道所施咒,她還可拿我的衣袍作法。她勿需剪下我的衣角,我的衣袍已然留在了酒樓。
我要為這樣一種或然之想去城南。即令這是為那女道所擺布,我也難有掙脫的理由。我不知是否已喝下她的迷藥,也不知是否已被她偷了魂。我要去城南找到這個秦蒻蘭。這是基于我自己的推斷。我已別無選擇。
城南也會有人遇害么?這個送命者會是我么?
父親盡忠而罹難,我當舍身以盡孝。為人子者,身非我有,死父之難而已。
城樓傳來申時的鐘聲,城門即將關(guān)閉。我當即刻出城。
透過暮色中的霧霾和樹叢,韓府的高墻隱約可見了,那高墻的輪廓暗沉而孤寂。
那是一道傍山而建的高墻。亂石壘筑的高墻。墻隨山走,嶙峋嶄絕,宛若一道懸崖之上的峭壁。
通向韓府的是一條泥濘路,這路面上只有兩道細細的車轍,泥濘中卻微露著大大小小的雨花石。這些晶亮的石子點綴著路面,路面的積水映照著天光,也映照著冰裂般的云影,這泥路便顯得很有些光怪陸離。我朝梅嶺岡方向望一眼,但卻望不見韓熙載的墓地。
未有墓志銘,先有行止狀。韓府漸近,我的耳畔驀然回響起那辭章,仿佛是隨風飄來的吟誦聲,那聲音忽而鏗鏘激昂,傲氣十足,忽而抑郁蹇滯,似是喃喃低語。那是韓熙載當年避亂南投時呈獻的《行止狀》。仿佛是時光的腳步在徘徊,那腳步落在一片巨大的宣紙上,那些腳印就是泥濘中的文字。光怪陸離的文字。
“居田里中而妄意天下者,士之志也。熙載本貫齊州,隱居嵩岳。雖叨科第,且晦姓名。今則慕義來朝,假身為價。既及疆境,合貢行藏集。聞釣巨鰲者不投取魚之餌,斷長鯨者非用殺雞之刀。是故有經(jīng)邦治亂之才,可以踐股肱輔弼之位,得之則佐時成績,救萬姓之焦熬;失之則遁世藏名,臥一山之蒼翠。……”
我恍若在這泥濘中看見那些文字,這些文字閃爍著晶亮的幽光。我恍若聽見自己的聲音,我的聲音融進那隨風飄來的吟誦。我曾無數(shù)次誦讀過這文采斐然的章句,父親甚至將其列為我習文練字的范本。三年前的那場夜宴前,我向韓公請教書法,而我攜帶的習作便是臨摹此文的字帖。我猶記得韓公那無奈的苦笑,那苦笑中也帶有幾分自嘲:“君子尚能容小人,小人斷不能容君子。書生意氣,終為小人所嫉恨!”
陰雨初霽,烏云后透出一輪朦朧圓月。那門樓依然是碧瓦廣檐,高甍凌虛,而今卻是朱門緊閉,石獅倦眠,不再有紅燈高懸,不再有冠蓋云集的熱鬧。
門樓的耳房不再有護院值守,我曾聽說韓熙載臨終前將宅院分贈與他那些寵姬門生,樂伎李家妹,舞伎王屋山,管家秦蒻蘭,以及那位進士被黜的舒雅,他們都在這座大莊園分居別處,各自過活。
穿過門樓,迎面是一尊高大的湖石,那湖石壁立當空,孤峙無倚,晚風在石壁間盤旋,那些石眼發(fā)出嗚咽般的低鳴。
湖石后是一楹空閑堂屋,堂屋的門窗已有些殘破。穿過儀門,便有潮濕清冽的霧氣襲來,那儀門的楹聯(lián)也殘缺了文字。
韓府的中心是一片闊大的湖面,煙波迷蒙,白鷺低徊,無數(shù)個院落隱沒在山丘湖水間,它們自成一格,卻都有或高或低的圍墻。三年前我造訪韓府時,這些院落并無圍墻,那時屋宇間都是以石徑曲橋相接,間或也互為映襯,構(gòu)成一些特別的景致。這些樓閣散布在山水間,山水間有奇葩異卉為點綴,又有霧氣氤氳,徜徉其間,雖有移步換景之妙趣,卻也難免使人迷失來路或去向。重樓復閣,斷橋曲澗,回徑斜廊,假山環(huán)洞,這園林仿佛就是一座迷宮,惟有那片湖水,才算是最曠闊的景色。那片湖水是韓府的主體,湖水之外便是高低起伏的山丘,這便難有空地辟建一個馬球場,便有人說這是韓府美中不足之處。而今馬球只是武將們的喜好了,文臣們愛的是風雅,而國主自是獨領(lǐng)風騷的文壇領(lǐng)袖。
物是人非,時移情逝,而今只剩下這冠絕豪門的湖山勝景。曲橋花砌仍在,琴亭歌臺仍在,此時卻惟有這荒蕪和頹敗,惟有這闃然無人的幽寂。湖水波蕩,冷月無聲。我雖非多愁善感之人,卻也不由生出那黍離之哀。
我無從打探秦蒻蘭的住處。
沿湖的樓閣燈火迷離,湖心的小島卻是一片黝黑。那島上有一座峭拔的小山巒,那山峰是這座園林的最高處。那湖山名曰“瑯琊臺”。韓熙載本是齊州北海人,當年始皇帝一統(tǒng)天下之后曾數(shù)度東巡,也曾登臨齊地瑯琊臺大樂三月,且命丞相李斯刻石頌德,據(jù)說那石碑至今猶在。韓熙載晚年置地筑園,鑿山浚湖,他特意將這湖山命名為“瑯琊臺”,且仿李斯小篆刻石立碑,那碑文卻是他當年奉使中原時所題詩句,那是他寫在驛館詩壁上的《感懷詩》:我本江北人,今作江南客。再去江北游,舉目無相識。金風吹我寒,秋月為誰白?不如歸去來,江南有人憶!ň幷咦ⅲ含樼鹋_位于今山東省青島市黃島區(qū),秦篆以泰山石刻和瑯琊臺石刻為代表作。)
我望著湖山上那些蒼松古柏,那林木深處有一座“四時軒”。廊腰縵回,檐牙高啄,那正是三年前那場夜宴的所在。那座華軒中敞虛堂,四面皆窗。四時風光,各收一境;春夏秋冬,皆有奇景。那時的四時軒碧鮮叢繞,燈燭輝煌,管弦響徹夜幕,人影雜沓如戲臺。那些清歌艷舞如今只留在一卷圖畫中,這畫卷就在我身上。
秦蒻蘭或許并不住在那湖心島,這湖邊也并無擺渡的小舟,那座四時軒或許早已被廢棄。我茫然地望著湖面上的水鴨,望著倒映在水中迷離的燈光。
他們該是散居在那些沿湖的樓閣里,那些樓閣中有燈火隱顯;ㄏ阋u人,這是隨風而來的茉莉花香。我無心在這迷宮般的園林中游賞,我要叩開最近一處的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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