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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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吳家那間隔廂,很快就有人搬來住了,是一對小夫妻。男人搬好家,安排好房間就走了,說是在鄉(xiāng)下中學(xué)里教書,把個大肚皮女人扔在家里。
老人愛打聽,年紀(jì)輕的愛交結(jié),一來二往很快就熟了。根根底底都盤得清清爽爽,還曉得六十塊錢房租,男方單位貼三十,女方單位貼二十五,自己出五塊,碰得著這種好單位,真叫人眼熱。
收拾好房間,王琳上井臺洗衣裳。
“哎呀呀,”張師母看看她的大肚皮,“妹妹,肚皮里有幾個月了?”
“八個月!蓖趿彰婵子悬c紅。井臺上男男女女都盯牢她的肚皮看,在學(xué)校里她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直辣辣的目光,雖說已經(jīng)三十好幾,大肚皮生小人,畢竟是第一回。
“哎呀,八個月了,要當(dāng)心了,歇歇吧,不要做生活了!
王琳笑笑:“衣裳換下來總要洗呀。”
“叫你家先生洗么——噢噢,你家先生在外面工作的——”張師母立起來對自己屋里喊,“阿惠,出來!阿惠!”
阿惠跑出來,站在王琳面前,抿著嘴笑。
“阿惠,幫阿姐洗衣裳!
阿惠噢了一聲,蹲下來搬王琳的洗衣盆。
王琳面孔更加紅了,想奪回來,張師母攔住說:“不要搶,當(dāng)心肚皮,八個月頂要當(dāng)心,老古話‘七活八不活’,有道理的,不過你也不要嚇,喏,我這個女兒喏,八個月養(yǎng)下來的,生下來一點點小,像只小貓,哭起來喵喵地輕,現(xiàn)在照樣長得蠻長蠻大,就是不漂亮……”
阿惠抿嘴笑,手腳麻利地搓衣裳。
王琳還想講什么客氣話,張師母說:“反正她也沒事體做,笨殺坯,讀書讀不出,畢業(yè)證書也拿不到,招工輪不到她,一直在屋里吃白飯……”
阿惠低下了頭,王琳站在一邊替阿惠難過。
“你們看看,”張師母對井臺上其他人講,“她的肚皮蠻有樣子的,看上去是養(yǎng)兒子的,你們說呢?”
大家集中看王琳的肚皮,弄得王琳手腳無處放。
“王老師,”喬老先生走過來,一本正經(jīng)地問,“你喜歡公子,還是小姐?”
“他們讀書人,不關(guān)賬的,是不是?兒子女兒全好的,是不是?”
王琳笑起來:“一樣的,一樣的!
其實,她是想要兒子的,什么讀書人,做工人,全是一樣的思想,大學(xué)里一肚皮學(xué)問的老教授也盼望抱孫子。養(yǎng)了女兒的就說也好的,也好的,一樣的一樣的,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意識,普遍的社會心理。
“妹妹,你在大學(xué)里教書,尋的鈔票多吧,一個月有幾百?”張師母眼巴巴看著王琳。在張師母心目中,大學(xué)老師肯定是大好佬、闊太太。
王琳熬不牢又笑了,笑得很開心,這地方的人,俗氣得可愛,和她原先的那個環(huán)境大不一樣。
見王琳不回答,張師母自言自語起來:“真家伙,真家伙,一個女人家,這么能干,賺大鈔票……”
邊上的人附和:“就是么,現(xiàn)在外面擺個小攤頭,賺起來野豁豁,大學(xué)老師,你想想,要動多少腦筋,書上的字,全是外國字,不容易的,大學(xué)老師不賺大鈔票,啥人賺大鈔票?”
王琳真想告訴他們,大學(xué)老師不賺什么大鈔票,也不是什么大好佬,一個副教授,也不過百十來塊工資,她自己結(jié)婚四五年了,一直住集體宿舍,男人在鄉(xiāng)下教書,調(diào)不上來,要等過年過節(jié)同宿舍其他人回家,兩個人才可以一起住幾天。她的學(xué)校和男人的單位,一直拖到她快要養(yǎng)小人了,拖不下去,才同意貼錢讓他們找出租房屋。
吳家出租的隔廂,坐西朝東,本來西墻上有扇門,通后面一方小天井的。吳家出租房子之前,把這扇門堵了,不想讓房客進(jìn)后面的天井。這扇門一封,隔廂間里,只有朝東有門,其他三面,都無門窗,不通風(fēng)不透氣。不過不管怎樣,總歸比集體宿舍好得多,還有這樣多熱心腸的鄰居,王琳是稱心的。王琳和阿惠一起晾好衣裳,看見吳圓從屋里走出來,王琳笑瞇瞇地走上去打招呼,想不到吳圓就像沒有看到她,面孔板板六十四穿過去。王琳沒有落場勢,立在那里發(fā)呆。
阿惠拉拉她的衣裳,說:“不要理睬他,這個人有精神病的,發(fā)起毛病來嚇人的,自己屋里人都不認(rèn)得的!
王琳嚇一跳:“他有精神分裂癥?怎么不去醫(yī)院看?”
“這家人家,弄不清爽他們的,有房子有票子,還要一日到夜纏不清爽,相罵,相打當(dāng)飯吃的!
王琳更加擔(dān)心了:“他怎么會發(fā)癡的?”
阿惠說:“王老師你用不著嚇的,他是文癡,從來不拷人的,頂多面孔鐵板,不理睬人,你反正不同他們合天井,西門封起來倒好,到我們小天井里來好了,他們一家門反正和我們不搭界的。”
王琳還是不放心,又問:“他怎么會發(fā)癡的?”
“我也不大曉得,聽說早幾年下放到東北去嚇出來的!
王琳松了口氣,坐下來,覺得肚皮里不適意,雖然知道“七活八不活”的說法不科學(xué),但她很緊張,怕早產(chǎn),前兩次流產(chǎn),她吃夠了苦頭,嚇破了膽,醫(yī)生說這一次千萬得保住,否則弄成習(xí)慣性流產(chǎn),像她這樣的年紀(jì),以后生孩子更困難。王琳請了長期病假,工資打七折,反正學(xué)校里有她無她無關(guān)緊要。
十年前王琳從農(nóng)場被推薦出來讀大學(xué),招來羨慕、妒意,當(dāng)然也有疑竇和猜忌。肖音說,你是當(dāng)之無愧的,你是有資格的。她也以為自己是當(dāng)之無愧,有資格的,帶著重體力勞動和艱苦生活落下的腰肌勞損,萎縮性胃炎,她問心無愧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在大操場的主席臺上,工宣隊長把他們叫做“暴風(fēng)雨中鍛煉出來的戰(zhàn)友”,一位鬢發(fā)斑白、令人敬畏的老教授發(fā)言,說他們是建國以來最了不起的一代大學(xué)生,一代真正的大學(xué)生,最有思想覺悟,最有理論水平,最有實際經(jīng)驗,最有真才實學(xué),最有什么什么什么什么的大學(xué)生,他自己非常愿意同他們成為“同一條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幾年以后,王琳參加歡迎改革高考制度第一批入校學(xué)生的開學(xué)典禮,官復(fù)原職的老校長對他們說,你們是經(jīng)過暴風(fēng)雨考驗的一代人。又有一位鬢發(fā)斑白、令人敬畏的老教授上臺說,你們是建國以來最強最了不起的一代大學(xué)生,是最有水平,最有思想,最有能力的一代大學(xué)生,他非常高興能和大家探討深奧的學(xué)問。王琳笑了起來,覺得滑稽,后來,她就因為“工作需要”從教學(xué)第一線退到二線,在系里當(dāng)秘書,坐辦公室,再后來又聽說學(xué)校要安排留校的工農(nóng)兵學(xué)員充實總務(wù)處。她真想去問問,難道工農(nóng)兵學(xué)員真的只配賣賣飯票,打掃飯?zhí)妹?可是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等待命運的懲罰。和她同命運的人,許多已經(jīng)走出校門,終于像摘四類分子帽子那樣,摘掉了頭上沉重的帽子,還留在學(xué)校的,大都考上了研究生,馬上就昂首挺胸。她也徹夜不眠地背單詞,看專業(yè)書,報考了自己系里的一位導(dǎo)師。后來那位導(dǎo)師收了系里的兩個應(yīng)屆畢業(yè)生,那兩個學(xué)生比她整整小一輪。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快過報考年限,她很想背水一戰(zhàn),可是精力再也集中不起來。小生命的日益明顯的躁動,使她的心充實起來,厭倦膩煩了的生活也重新變得生動了,一切都在淡化,唯有腹中那團血肉不斷地長大,她全心全意地等待小生命的降臨。
吃過夜飯,張師母又來了,夾了一個小包,打開來全是些小衣服小鞋子:“妹妹,這是我家孫女穿過的,剛剛生下來的小毛頭穿舊衣服最好……”
王琳感激得不知說什么好,拿起一雙紅面綠底老虎頭的小鞋子看。
“紅面綠底子,跌倒就爬起!睆垘熌感χf,“小毛頭穿這種鞋頂好!
王琳點點頭,眼眶有些濕,感情距離一下子拉近了。這是位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鄰居,她的擔(dān)憂,她的心思,為什么不能對她訴說呢?
“張師母,醫(yī)生說我小人小,說是發(fā)育得不好……”
張師母很認(rèn)真地觀察她的肚子,說:“你聽他們瞎說,小什么?一點不小,你本身是只小肚皮,肚皮肉緊,同我一樣的,又是頭生,我生我家阿大辰光,臨到要養(yǎng)了,人家還問我,有五個月還是六個月了……”
“真的,不小嗎?”
“不小的不小的,起碼五六斤。五六斤蠻大一個小毛頭了,我家阿惠生下來只有四斤幾兩,唉,前頭東落第一進(jìn)的王家新娘娘,足月生出來小女兒只有三斤八兩,像只小猢猻,現(xiàn)在只有七個月,胖得像只小豬玀……”
“張師母,你家孫女也蠻胖的么,昨天你家桂珍抱來白相的……”
“喔喲,這個小丫頭,不要講她,丫頭家養(yǎng)出來八斤九兩,嚇煞人的,你看見她娘這樣胖,女兒像娘。你曉得,桂珍一頓能吃一只全雞,月子里,一碗雞蛋,衛(wèi)國燒了十只,我想總要剩幾只下來,不曉得眼睛一眨,十只蛋全部到肚皮里去,小人養(yǎng)出來,滿月出門,隔壁鄰居還問她有幾個月的肚皮了。你看看,她肚皮肉多少厚,全是油水呀,衛(wèi)國自己不舍得吃,全省給她吃的……”
王琳心想桂珍的胃口讓給她十分里一分,就不錯了。她很想問問張師母怎么看得出她肚皮里是兒子還是女兒,又有點不好意思開口,張師母倒又先說起來:“妹妹,你好福氣,養(yǎng)起來肯定是兒子,養(yǎng)兒子福氣啊……”
“張師母,你怎么曉得……”
“喔喲喲,妹妹,我大半世人生下來,自己生三個,看別人也看得不少,有數(shù)目的,不相信同你賭東道……”
王琳倒一杯開水給張師母,張師母愈加起勁了。
“妹妹,你要早點準(zhǔn)備起來的,養(yǎng)兒子總歸要提前的,養(yǎng)女兒拖后的,到日腳不養(yǎng),超過辰光必定是女兒的,我家桂珍,超過半個月,急煞人,只當(dāng)她養(yǎng)不出的,結(jié)果還是順順當(dāng)當(dāng)養(yǎng)出個女兒……”
王琳心里七上八下,不定神。
張師母左顧右盼,然后盯了墻上的結(jié)婚照片看,不住地咂嘴:“嫩相的,嫩相的,妹妹,看不出你這點年紀(jì),你家先生也嫩相的,三十六歲的人,看不出,一點看不出。你看我家衛(wèi)國,還不滿三十歲,老顏得很,比你家先生老顏多了,吃辛苦吃出來的,上班要出力氣,回家要操心思,你看看,一家人家開銷過日腳,全要他主持。兄弟年紀(jì)大起來,要討女人,票子呢,房子呢,現(xiàn)在外頭小姑娘,見面先要討一只金戒指,開口先要問房子幾多平方朝南朝北幾層樓,你想想看,總共這點房子,二十幾歲的大小人,住半間黑屋,哪個小姑娘看得中,我同衛(wèi)國商量,想把弟兄倆房間調(diào)一下,衛(wèi)國反正已經(jīng)過來了,女人也討到了,小人也養(yǎng)好了。衛(wèi)國對兄弟是有良心的,曉得兄弟吃虧?上,衛(wèi)國老實人,怕女人的,你曉得桂珍多少厲害,把衛(wèi)國收得服服帖帖……”
聽張師母的口氣,他們家老二好像馬上要結(jié)婚了。王琳問:“你家衛(wèi)民對象是哪里的?”
“唉,談過兩個,一個也沒有談成功,做娘的急煞,F(xiàn)在外頭小姑娘,沒良心的多。喏,對過喬家的孫女,考大學(xué)以前,一天到晚盯牢我們家老二,衛(wèi)民長衛(wèi)民短,叫起來甜煞人,一考上大學(xué),一張面孔馬上變樣了。這種小姑娘,我是看不入眼的,送上門來我也不想要的……不像你,妹妹,你是有良心的,好良心……”
王琳不知講什么好,張師母大概早已打聽到肖音既沒有上過大學(xué),也沒有什么黃金樓房厚實的家底,從農(nóng)場回來,分配到鄉(xiāng)下中學(xué)去了,工資還比她少頭二十塊,在張師母他們心目中,王琳和肖音結(jié)婚,便是有良心。她苦笑了:“良心,唉,良心算什么呀……”
“噢,妹妹,良心好總歸好的,不相信你看,總歸有好報的,我看你面相,福氣好的,福壽齊全的,你家先生也福相的……”
王琳不置可否地笑了。
張師母突然扭捏起來,吞吞吐吐地說:“妹妹,王老師,你同對過喬家孫女喬楊一只學(xué)堂里的吧,你是她的老師……”
王琳告訴她,同一學(xué)校但不同系科。
張師母聽不懂,說:“反正你是她的老師,反正她歸你管的,我想托你一樁事體,你幫我去訪訪,喬楊在學(xué)堂里到底有沒有男朋友?”
“你不是說……”王琳奇怪,張師母剛才說送上門不要,現(xiàn)在卻……
張師母嘆氣:“衛(wèi)民個小赤佬,嘴上不說,心里還是想她的。兩個女朋友不成功,雖說那種小姑娘要求高,可是也怪他自己不上心,不肯下工夫。他的心思只有我曉得,要不然,弄堂里,廠里這么多小姑娘,不見得他一個也看不中,不見得人家一個也不歡喜他,硬碰硬的,我家衛(wèi)民條件雖然差,賣相不丑的,人又長又大,超過幾幾米的,現(xiàn)在也有一種小姑娘,專門吃賣相的……噢,對了,前幾日,喬楊姆媽來尋我,不講別樣,只問衛(wèi)民到底有沒有女朋友,我想這里面肯定有名堂的……”
王琳說:“你放心好了,我?guī)湍闳チ私饬私狻彼缓迷傧驈垘熌附忉,學(xué)校規(guī)定學(xué)生在校讀書期間不許談戀愛,而事實上在秘密狀態(tài)中,已經(jīng)談成的,正在談著的和準(zhǔn)備談的學(xué)生起碼超過半數(shù),這些秘密,常常有一群人共守,互相庇護(hù),甚至包括班主任在內(nèi),外人很難突破。
王琳給張師母纏得有點疲勞了,張師母卻不看訕色,還在東家長西家短地講。
娟娟跑過來,掩在隔廂門口朝里面看,盯了王琳的面孔笑。
王琳說:“咦,小姑娘,誰家的?”
“他們家的,”張師母撇撇嘴,“吳克柔的女兒,作孽,沒有娘的小人,你曉得吧,他們家……”
王琳已經(jīng)聽阿惠講過吳家的事體,不想再聽張師母重復(fù),就對娟娟招手:“小妹妹,來,進(jìn)來白相!
娟娟眼睛一眨一眨,有點怕,說:“我不進(jìn)來……”
張師母說:“她爸爸兇煞的,要罵她的,王老師你不要同她多煩!
王琳笑了:“爸爸不罵的,爸爸假使罵你,阿姨幫你,阿姨去打你爸爸……”
娟娟笑了,走進(jìn)來,小人正在換牙,兩顆門牙落掉了,嘴里一個空洞,愈發(fā)顯得稚氣可愛。
張師母看王琳喜歡小孩,不再同她講話,就告辭了,臨走還關(guān)照,有什么事,盡管去喊她。
王琳拿出糖來給娟娟吃。
娟娟說:“爸爸天天買巧克力給我吃的!
王琳奇怪:“人家不是講你爸爸兇煞的,一直要罵你、敲你的?”
娟娟說:“人家全講我爸爸兇煞的,其實我爸爸有辰光兇,有辰光不兇的,我爸爸頂喜歡我了,姆媽走了,弟弟跟姆媽去,爸爸要我的……”娟娟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姆媽也喜歡我的,姆媽走的時候哭煞了。阿姨,我大起來,要去看我姆媽的,我不敢問爸爸,姆媽在什么地方,爸爸會不開心的,阿姨你幫我問問,等我長大了,有了鈔票,我乘火車去看姆媽,去抱弟弟,我弟弟叫兵兵,比我小兩歲,小毛頭呀,一點事體也不懂的,專門要哭的,我唱歌,他就不哭了,唉,現(xiàn)在也不曉得他哭不哭了……”
王琳心里一陣難過,看看娟娟這樣可憐,愈發(fā)覺得吳克柔不應(yīng)該。王琳抱起娟娟,親親她的面孔,面孔上的肉頭很細(xì)膩、滑溜,王琳眼淚差一點滾下來。
娟娟看看王琳的房間,問:“阿姨,你屋里的人呢?你屋里只有你一個人?”
王琳想引娟娟開心,笑著說:“我屋里不是有兩個人么,你怎么看不見?”
娟娟到處尋找,床底下,大櫥背后,都找過了:“沒有,沒有,阿姨騙我……”
王琳笑起來。
娟娟突然想起來了,拍手叫:“我曉得了,我曉得了,還有一個在阿姨肚皮里,弟弟還是妹妹?”
王琳問:“你喜歡弟弟還是妹妹?”
娟娟說:“我喜歡弟弟,我要抱弟弟的,我要唱歌給你家小弟弟聽的,我要——”講到一半,突然停下來,聽了一會兒,輕聲輕氣地對王琳講,“阿姨,輕一點,我叔爹來尋我了,我同他躲貓貓。”
“你叔爹,”王琳心里跳了一下,就是那個有精神病的人,叫吳圓,“你叔爹?”
娟娟“噓”了一聲:“輕點,來了。”
王琳不放心:“你叔爹,會不會發(fā)毛?”
娟娟瞪大眼睛看王琳:“阿姨,你也曉得我叔爹有毛病,啥人告訴你的?外面小朋友都說我叔爹是癡子,都怕他的,我是不怕的,我是一點都不怕的,叔爹頂喜歡我了,我是大小人了,他還要抱我,他力氣蠻大的,可以把我舉起來……噓,來了,阿姨,他要是進(jìn)來,你騙騙他,叫他尋我,啊……”一邊說一邊躲到床背后。
吳圓果真進(jìn)來了,王琳有點緊張,但仔細(xì)看他時,卻發(fā)現(xiàn)他并不那么可怕,面孔雖然板著,眼睛卻很和善。
吳圓立在門口不進(jìn)來,有點難為情地開了口:“你,你是王老師?”
王琳趕緊點點頭,做了個請進(jìn)來的手勢。
吳圓愈發(fā)難為情了:“我不進(jìn)來,我不可以進(jìn)來的,不便當(dāng)?shù)摹?
王琳想笑,但熬住了。
吳圓說:“王老師,你搬家辰光,我不曉得,沒有來幫你搬,你不動氣吧?”
王琳終于笑出聲來:“不動氣,不動氣,我有不少人相幫的!
“真的!”吳圓很開心,“真的有不少人相幫你?”
王琳聽聽吳圓講的話,一點沒有不正常的地方,神態(tài)也很好,不知道大家為什么這樣提防他?墒牵氲剿莵韺ぞ昃甑,幾句話一講,倒把娟娟忘了,這是有點不大正常的。
娟娟在床后躲了一歇,不見叔爹尋她,悶不住了,在床背后叫:“叔爹叔爹,你看不見我……”
吳圓馬上想起來了,開心地笑了:“娟娟,你躲在哪里,我尋不著,你快點出來,我認(rèn)輸,給你刮一個鼻頭,好不好?”
娟娟躲在床背后咯咯笑。
吳圓說:“不對不對,不是一個鼻頭,是兩個鼻頭……”
娟娟跑出來,撲到吳圓身上,祖孫兩個一起哈哈哈哈笑起來。
王琳從這兩個人身上,明顯感受到一種久違了的童心童趣,也一起笑了。
“砰!”門被推開了,王珊穿一件杏黃柔姿衫,出現(xiàn)在門口,目光銳利地朝房間里一掃。
“珊珊!”王琳叫起來,“珊珊,你個鬼丫頭,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剛到,聽說你已經(jīng)搬了,飯也沒有來得及吃就趕來了!
王珊是王琳的妹妹,姐妹倆相差整整十歲,性格完全不同,但感情很好。王珊從戲校畢業(yè)后,分配在市話劇團當(dāng)演員,愈發(fā)助長了她的開放性:“哎呀,把我急煞了,這一家爛攤子,也不曉得你怎么弄的!
王琳笑著說:“你姐夫請假回來的,正好禮拜,還帶了一大幫農(nóng)村中學(xué)生,力氣大得嚇人,根本沒有要我插手,搬完了就走,茶也沒有喝一口!
王珊撲哧一笑:“姐夫倒好,占用人家無償勞動!
吳圓抱了娟娟在一邊,看姐妹倆開心,他也開心煞了,不停地嘿嘿嘿嘿地笑。
王珊好像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屋里還有別人,直通通地問:“這是誰?”
王琳不習(xí)慣妹妹這種一點不拐彎的提問,又不能不回答,不回答,妹妹肯定會直接去問吳圓,萬一不禮貌,對方又是個有毛病的人,惹毛了發(fā)起病來,嚇煞人的,趕緊說:“這是我的房東,吳圓!币贿呄騾菆A介紹,“這是我妹妹,王珊!
王珊看了吳圓一眼,大大方方地過去和他握手。吳圓嚇了一跳,縮退一步,嘴巴里含糊不清,不曉得在講什么。
王琳連忙對王珊做眼色,甩令子,王珊不明白,哈哈大笑:“你這個人,哈哈哈,你這個人,笑煞人了……”
吳圓一點不動氣,也跟著笑。
王琳才算松了一口氣。
王珊摸摸娟娟的面頰,問吳圓:“這是你的女兒?”
吳圓又嚇了一跳,不講是,也不講不是。
娟娟說:“他是我叔爹,他是我叔爹……”
王珊問:“叔爹?叔爹是什么?”
娟娟笑起來,用手指刮面皮:“呀呀,你這個阿姨,難為情,叔爹也不曉得……”
王琳簡單地把吳家的關(guān)系告訴了妹妹。
“喔喲,”王珊重新盯了吳圓一眼,“做叔爹的人,看上去倒蠻嫩相,奶油小生么……”
“珊珊!”王琳大聲地制止妹妹胡鬧,“不要亂尋開心!
吳圓倒當(dāng)真了:“奶油小生?你說我奶油小生,不過我不喜歡奶油小生,我是硬派小生……”
王珊又笑:“哈哈哈,你這個人,笑煞人了,講話像小人一樣的……”
吳圓不好意思地說:“你也說我像小人,我姆媽一直叫我乖囡的……”
王珊終于發(fā)現(xiàn)了吳圓的毛病,不再笑,盯了阿姐看,好像說,你怎么同這個人在屋里講白相。
王琳不能講,又不能叫吳圓出去,吳圓自然是不會看訕色的,王琳、王珊看重他,同他握手,同他談話,他感激煞了,想方設(shè)法要表示自己對她們的好感。
“王老師——”吳圓剛剛開個頭,娟娟叫起來:“爸爸來了!”
果真,門外有一陣腳步聲,踏得很沉悶。
腳步到門口停了,但是沒有人敲門,屋里人都以為來人在門邊聽壁腳。王珊跑過去,“砰”地拉開門,想沖人家一句。
想不到開門一看,吳克柔不在門口,卻爬在梯子上看火表,王珊一個“你”字已經(jīng)出口,來不及收回,索性問:“你做什么?”
吳克柔冷冷地看她一眼,不說話,眼睛又重新回到火表上。
王珊討個沒趣,退進(jìn)來。
吳圓說:“王、王、王……你不要理他,他就是這樣的,陰陽怪氣……”
吳克柔抄了火表下來,站在門口,眼睛冷冷地盯著王琳說:“火表是合用的,電費怎么算,你說個辦法!
王琳說:“隨便,隨便你們,你們用慣了,你看怎么方便就怎么辦!
吳圓指責(zé)吳克柔:“你這個人,人家王老師,剛剛來,你就上門講這種事體……”
吳克柔面孔上毫無表情,說:“阿叔,這種事體,不要你出面,你用不著難為情的!
吳圓還是不滿意。他看見吳克柔就有氣,也不想向王珊、王琳表示什么了,抱了娟娟出去了。
吳克柔重新回過頭來同王琳交涉:“頂好你先講個辦法,我們再商量,省得別人說我們欺負(fù)房客!
王琳笑笑:“不會的,不會的,一點點電費,怎么說得上欺負(fù),你們租房子給我,已經(jīng)幫我大忙了!
吳克柔仍舊冷冰冰地看王琳,對王珊不屑一顧:“那我就不客氣了,我們屋里一共三間房間,里廂那間一隔二,作兩間,總共算四間,電費劃作四份,你出四分之一,每個月十號收錢!闭f完,也不等王琳表態(tài),就走了。
王珊“哼”了一聲:“這個人,這家人家,怎么全是稀里古怪的人?”
王琳說:“我聽他們說,這個吳克柔,是精明煞的。”
“他做什么事體的?是不是打算盤做會計的?”
“不大清爽,好像說是在園林里做工人,也是插隊調(diào)上來的……”王琳看妹妹感興趣,就把吳克柔的遭遇和他們家的情況告訴了王珊。
王珊聽了,半天沒有做聲。王琳覺得奇怪,妹妹這張嘴,是閑不住幾分鐘的?疵妹貌蛔雎,王琳又說:“這個人,大家全把他看死了,我來了兩天,也覺得這不是一個忠厚之人。”
“為啥?”王珊眼皮向上一彈,“為啥,就因為他同鄉(xiāng)下女人離婚,因為他不許親戚住房子,因為他經(jīng)濟上斤斤計較?”
王琳說:“還不夠啊,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做一百件好事,抵不上一件壞事……”
“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壞事?我倒弄不清爽,你講,他做的事體,哪件是壞事?同鄉(xiāng)下女人離婚?離得好!他作出的犧牲太大了,吃的苦也太大了,現(xiàn)在輪到他也過過好日腳了。你們共產(chǎn)黨不是要叫老百姓過好日腳么,為什么別人能過,他就不能過?他要過好日腳自然要離婚,早離早好,F(xiàn)在不公平的事體太多了,人家明明是受害者,卻要受道德法庭審判,胡美英這種女人,反倒大家同情,不公平不公平!”
王琳被妹妹這么一講,倒也想不出什么話來駁她。
王珊一口氣往下說:“其實這個人是不容易的,又要做爺又要做娘,屋里老的老,小的小,癡的癡,你們講他斤斤計較,我倒覺得他蠻實際的,我是頂恨那些虛偽的、假里假氣的人,真是滿嘴仁義道德,滿肚皮男盜女娼。你們叫他不要計算鈔票,他屋里這么幾個人,靠什么吃靠什么穿,你們說他不應(yīng)該討還借給親戚的房子,不應(yīng)該同國家爭房子,這倒奇怪了,房子本來是他們的,為啥不能討還?要叫他做假先生。俊
“珊珊!”王琳有點生氣,妹妹越講越豁邊,“你講話注意點……”
“我想什么就講什么,我頂恨你們這種人,肚皮里想一套,嘴上講另一套,我不會的!這爿世界,我早看穿了……”
王琳非常擔(dān)心妹妹這張嘴巴,早晚怕要出事體的。其實她還不大了解自己妹妹。表面上看王珊的心思一覽無余,實際上并非如此。
王珊進(jìn)市話劇團五年了,說功底,論資格論外形,她不比團里任何一個女演員差,可是從來輪不到她上主角。主角的B角、C角也難得,只有跑龍?zhí)椎馁Y格。團里幾個頂大梁的角色,因為后臺硬,牌子響,面子大,在臺上出洋相,團長也不敢把他們怎么樣。話劇不景氣,劇團要活命,就不能那么清高,要靠各種關(guān)系,這些演員是關(guān)鍵人物,團長不敢得罪也不能得罪。王珊剛進(jìn)團時,火氣大,寫過人民來信,總歸一去不復(fù)返。這種信,是要被別人罵做誣告信的,演戲這種事體,沒有硬杠子比高低的,你講這個演員演得好,我可以把他貶得一錢不值;我講那個演員差,你可以把他捧到天上去。所以王珊的這種信,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總歸轉(zhuǎn)到團里,自行處理。團長看了信,一笑了之,也不尋王珊談話,也不給王珊穿小鞋。王珊是對的,可是對的不一定是行得通的。最近又發(fā)生了一件事,王珊更加惱火。有一個電影攝制組來蘇州拍片,到他們團來借一名女演員,導(dǎo)演一眼看中王珊,當(dāng)場同團領(lǐng)導(dǎo)拍板借用半年。上銀幕,是舞臺演員出名的最好機會,王珊春風(fēng)得意。可是后來又換了人,替代她的演員有背景,未來的公公不光能給劇團好處,還答應(yīng)給攝制組提供方便。王珊又一次被命運捉弄了。在平時,她的這些怨氣和苦惱總是在說說笑笑之中消除的,今天在阿姐這里,發(fā)了這一通駭阿姐聽聞的議論,難怪阿姐要擔(dān)心了。
王珊見姐姐那緊張的樣子,撲哧笑了:“阿姐,你嚇什么,我又不是憨大,什么場合講什么話,我心里清爽……”又莫名其妙地加了一句:“我可不想就這么癟下去,我要起來的,我會起來的……”
王珊從姐姐屋里出來,夜空一片漆黑,她推了自行車出門,在門邊黑暗里,猛地看見一個人影,是吳克柔,冷冷地看著她,眼睛里卻有一種不冷的東西。王珊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
“謝謝你!”
在她出門的時候,聽見吳克柔很沉的聲音。
王珊不明白,回頭看時,吳克柔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
王珊好像想到了什么,一個人獨自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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