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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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說起來,值這樣的時候,夕陽把黃昏脹得大極,從夜飯的碗里漫將出來時,孩娃兒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著,把自己撕分開來,一半給了這鄉(xiāng)土社會與他有關的日雜事情,另一半,送給了父母杜撰的人生傳奇。
在那傳奇中間,菊子死了。菊子是山虎的新妻。菊子死后,張家營村最早的房舍前后,夜夜都響起男人那狼嚎的哭喚,聽起來委實令人毛骨悚然。所以說,只要黃昏悄然到來,村人便早早地閂了大門,團在院落里,或窩在床頭上。孫兒上茅廁,那是一定要拉著爺?shù)难潕。女孩娃拉著奶奶的手走在村街上,虛汗點點滴滴地落下來,天長日久,便弄出了一地泥漿。
這一年歲,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個盛夏,社會上大的動蕩已經(jīng)過去,小的風波還一浪接著一浪,比如分地,比如改革,比如升學,比如公社改為鄉(xiāng),大隊改為村,重新選村長,之類之類,都日日夜夜干擾著鄉(xiāng)土社會歲月的平靜。不過孩娃兒不管這些。是年他已五歲,虛歲入六了。黃昏在他眼里無邊無際。從這時候開始,他都想著那個傳奇。菊子死了,山虎哭天嚎地。然而,在盛夏的一個清晨,一把火在麥場上燒將起來,就什么都不曾留下,僅有一把灰燼。
要說的就是這么一回事。
菊子是上吊死去的。故事非常之古老,古老得如一條自古至今的河流,婉轉曲折,九曲回腸,望不到盡頭,仿佛,沒有張家營子,便有了這個故事。而事實上,張家營子是這個故事的后裔,村人們也都是故事的子孫。菊子是為山虎的不專死去的。他們結婚在三月的春天。春天在三月里,桃紅李白,山梁上披綠掛彩。從冬末就開始綻紅吐黃的北方梅,在他們的草房后面,日漸地衰敗下去,然被梅花引開的山草刺、迎春紅、節(jié)節(jié)高和極其平常大眾的小紅花、野白花,卻開得盛艷爛漫。春天的氣息,彌漫在這兩間孤單的草屋。到了夜黑,遠方賀喜的送客漸次去了,忙了一天的山虎和妻子,把最后一批吃酒的客人,送到梁上,返回時已經(jīng)精疲力竭。回到家里,他們在門口有了一番親熱,菊子開始收拾酒席的殘羹剩菜,山虎去屋里鋪床拉被,準備著他們久渴的婚夜。菊子洗了菜盤,凈了酒盅,把東西歸到位置,從灶間出來,忽然看到一只畜生從院落跑將出去。自家是沒有牲畜的,也許是狼。為了不讓狼在新婚夜里,房前屋后的餓嚎,她便端了一盆剩菜,出門往山梁上去。剩菜中多有肥肉,肉香在月光中四溢漫散。她把一盆剩菜放在山梁上的一棵柿樹下,重新回到家里,閂上院落門,閂上草屋門,到屋里山虎已經(jīng)睡了。床上鋪的是她親手織的套花單子,他枕著她親手縫制、親手繡花、親手裝滿香草的枕頭,安安詳詳?shù)睾鸵滤恕K麨樗麄兊幕槭虏俪至巳,多墾了一半田地,囤存了幾缸糧食,打制了一套家具,又新蓋了這三間草屋。這屋里滿是令人打噎的草香。他疲累已極,該好好睡上一覺了。她動手脫掉他的鞋子,又去小心地解他的衣扣。他睡得香甜如醉,一任她隨意地解著?墒牵斔忾_他的布衫扣兒時,卻看見他山巒一樣健壯的胸脯上系著一個女人的胸兜。那兜兒簇新,貼著他的胸膛,如掛在山梁上的一塊兒白云。她怔了怔,拿過油燈,仔細辨認一番。那兜兒委實是女人的胸兜。她家鄉(xiāng)那片土地上的女人,只要生過孩娃,都要戴上這樣兜兒,護著那猛然脹大的奶子下田勞作。膽大的女人,在炎熱的夏天,坐在村頭吃飯,脫了她的布衫,就露出這樣的胸兜。這兜兒是終年不離女人胸脯的。只有在奶孩娃的時候才掀開兜兒的一邊。不過,那些兜兒多是紅的,紅得如一片云霞。她曾問過她們,她們說紅的避邪,越紅越好。不消說的,這兜兒是另一個女人給他的信物,貼身的信物。她沒有想到他是這樣一個男人。沒想到他躺在婚床上,還敢戴著另一個女人的胸兜兒。原先,她以為他厚誠忠篤,勤勞無比,正直老實,卻原來他是一個敗壞的男人!和那些在村落追過她的男人一樣,愛戴女人的胸兜兒,愛藏女人的發(fā)卡兒;有時,還把女人的耳環(huán)吃糖樣含在嘴里。她于是想到了死,想到了人世的污濁,如盛雨時黃河泛濫的水。那水黏黏稠稠,濤濤漫漫,卷盡了土地上的塵灰、柴草、豬羊,和一切七七八八的臟物。
山虎他們這道梁子,叫老虎梁子,一百八十里外的另一道山梁,叫豹子梁子。他妻子是豹子梁子的人。據(jù)說,豹子梁子的人,是黃河邊上來的移民。黃河連年改道,泛濫成災,今年淹了房子,明年淹了莊稼,人們終年過著饑荒歲月。后來,一位老人咬了牙齒,統(tǒng)領家小,便背井離鄉(xiāng),逆河而上,擇高安業(yè),在豹子梁上落營扎寨,耕種繁衍,終于又成了一處村落。
山虎是當?shù)赝林以谏搅稚钐,世代以打獵為業(yè)。他有兄弟二人,哥能攀山走崖,槍法極好。一天夜里,他的老父親忽地做下一夢,夢見山林起火,風助火勢,所有野獸都聞火逃去,偌大山林,連只野兔麻雀也沒留下。于是,一家獵戶,便活活地餓死山上。夢醒來老人一身驚汗,雖是謊夢,老人還是痛定思痛,帶上干糧、草鞋,在這茫茫山地走了三個月零七天,找到這道老虎梁子,見山高水深,土地豐厚,才決定送二子山虎到這里種地,自己仍和大兒子回原處打獵,以備果真有朝一日,山火突起,獸們遠去,自己也好退至二子的田地為生。
張家營人,從三歲起都會唱一首歌謠:
老虎梁子高又高,
樹枝樹葉在云霄;
老虎梁子長又長,
頭東尾西不能望;
老虎梁土厚又厚,
麥粒兒長得像石頭;
老虎梁子甜又甜,
一口入肚甜三年。
梁上的漢子壯又壯,
一腳能跺平黃土梁;
梁上的女子純又俏,
人們見不得她的笑
……
那天夜里,山虎睡得呼風喚雨,每一個呼吸都一陣風吹草動。他的妻子在他身邊哭得淚水漣漣,眼淚瀝瀝啦啦砸在他的胸脯上,洗濕了那個胸兜兒。是另一個女人的兜兒。屋外世界異常安靜,沒有了往日夜里總被吵醒的狼嚎。夜鶯偶爾的鳴叫,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自門縫擠進屋里,一絲一線地響在她的耳邊,仿佛是什么在靜夜對她的召喚。她咬著自己的牙齒,把哭聲壓成薄薄的氣流,生怕吵醒了他的酣睡?捎忠环矫嫫砼沃蝗恍褋,聽她對他有一番愛的訴說。
然而,他鼾聲如雷。另一個女人的胸兜兒,在他的胸上被震得瑟瑟抖動。樣子像這一睡就再也不愿醒來。無奈何,她從屋里走將出來。天空月高星稀,一地清淡,她在浩瀚的天空下孤獨了片刻,去他墾種的每一塊田里走了一遍。然后,又回來在他床前站了許久,便毅然拿起一段麻繩,朝著梁上去了。
就終于死了。
22
黃昏終于盡了。
張家營子陷落在遲暮的靜寂里。這孩娃兒跟著他的奶奶,帶著他的黃黃,追著夜前的最后一抹亮色,從村頭蹦回來,遇到一叢路邊的草棵,他偏偏拐個彎兒,從那草棵中過去。有時能趟出一只飛鳥,有時能趟出一只“蹬倒山”的大螞蚱,有時,趟出一個空空蕩蕩。遇到大的石頭,他不繞不彎,從那石頭跳將過去。他知道那草棵和石頭,有時要伸出腿來,絆他一腳,可他偏偏就要從草棵和石頭上趟過跳過,邊跑邊叫:“來電啦!打麥啦!”“來電啦!打麥啦!”他的叫喚像一股從山縫中擠出的溪水,清清澈澈地在村落里流淌。這是麥季,村人都忙成五牛分尸,自己找不到自己的胳膊腿兒。田地分了幾年,責任在自家門戶,豐收歉收,糧足糧缺,都是自家經(jīng)營的事情。在這樣的年月里,新分的土地,與鄉(xiāng)人有極其篤厚的情感。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誰肯讓自己的田里少了一成收獲?在村街上擠擁的,是小麥焦枯的氣味。脫落的麥粒,在牛、羊的腳痕中盛了半滿。孩娃兒就尋那牛腳窩兒,一腳踩下,麥粒兒隔著他薄薄的鞋底,蟲兒一樣蠕動在地上。他用力地擰一下腳掌,以為已經(jīng)碎了麥粒,就跳到另一個牛腳窩兒里,他的奶奶在身后叫他慢些——慢些——他卻反而更快,恨不能從村街上飛將起來。到自家門口,他飛射過去,破門而入,大聲地叫道:
“來電啦!”
“打麥啦!”
“機器都急啦!”
父母正在說著他們撰作的故事。三十二萬字的手稿,被他們冠以《歡樂家園》的書名,堂堂正正地站在一張凳上,有將近尺厚,如同他們的孩子樣得著孕育的厚愛。三年前的一個夜晚,他們給兩周歲的孩娃兒過了生日,靜躺在一張床上,彼此枕著對方的胳膊,孩娃兒熟睡在他們身邊,他說了山虎和他妻子的坎坎坷坷,恩恩怨怨。她默了半晌。他以為她睡著了,她卻隔著孩子,把他的頭攬在懷里,說:
“菊子死了?”
他說:“死了!
“完了故事?”
“才一半。”
“寫出來吧!
“寫啥兒?”
“這故事!
說的時候是在夏天,她用了整整一個季節(jié),斷斷續(xù)續(xù)聽完了他的敘述。炎熱的夏季過去以后,土地迎來了秋天的凄清。他們夫妻去老君廟教書的時候,山梁上的土道邊,溝溪的流水里,崖上的荊棘上,到處都是《歡樂家園》的片片段段,零零落落地飄著掛著。四下里看不見牧放的羊群,也看不見莊稼的棵秧。該收的收了,種下的還未及發(fā)芽。山梁上空空落落,從張家營去往老君廟小學,要通過一條河溝,那河水整個夏天都跟河槽吵吵鬧鬧,待夠了,厭煩了,此刻落了下去,變淺了。沒有了青嫩嫩的生長,夏季的水草也日漸枯萎下去。梁上、山坡,小學的榆樹、桐樹、槐樹等,北方的家常樹木,大小葉子都在枝上待得膩厭,開始了一片片下落。他們就那么踩著凄清,到小學教室里教書,到張家營家里吃飯。來來往往在那山梁的一段土道上,來來往往在《歡樂家園》里。終于挨到了深秋時候。
她說:“天元,寫出來吧!
他說:“寫《歡樂家園》?”
她說:“我們不能這樣平淡了一生!
他說:“寫出來了又怎樣?”
她說:“無論怎樣!
他說:“寫吧,我寫!
她說:“別的家事和一應煩亂你不要記!
這就開始了人生一段漫長的耕作。到了收獲的時候,不消說人心平添了幾分歡愉。三年的時光,除了孩娃兒與老母,張家營無人知道他們在日夜耕種什么。沒人知道,他們在寫一部叫《歡樂家園》的小說。
孩娃兒沖進了院落里。
“有電了?”
“場上燈亮啦,照明著一世界,螞蚱蚊子都在那燈下飛!
我去打麥,張老師說你在家看稿,把錯字白字挑透徹,不要讓人家笑話我們是鄉(xiāng)下秀才。新華字典就放在床頭上。
這年的張家營子,已經(jīng)有了一絲現(xiàn)代文明的氣息。雖說臺子地那兒的知青房,已經(jīng)敗落到漏雨如注,再也沒有外面世界的消息,從那房里的知青嘴里夸耀出來。無論遠瞧近瞧,那都不過是兩排土房罷了。從山梁外面,卻艱難曲折地爬進來兩根電線,使村里幾位一生沒進過縣城的老人,在大年三十的通電之夜,在山梁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場。還有愛唱的媳婦,在村頭的燈光下面,瘋瘋癲癲地唱了半夜古戲,將花木蘭和穆桂英都差一點咬死在嘴上,然而用在打麥機上卻是去年的事情。外面的世界,比如鎮(zhèn)子和縣城的城郊,打麥機都用了十年以上,這梁上的村落,才想起去買他一臺。機器用牛車拉了回來,卸在場上,土地卻分了,那機器就經(jīng)受著它風吹雨打的命運。還是去年政府部門一道指令,強迫各村配置打麥機械,張家營才賣了三棵老樹,買回一個馬達,使村落的原始,朝著機械文明大大邁了一步。
外面的夜晚,炎熱里透著涼爽,散發(fā)出小麥的枯氣。村里打麥是實行公正的抓鬮排號,張老師家排在今晚下夜。現(xiàn)在,張老師要去將田里的麥捆一擔一擔挑到臺子地的麥場上。孩娃兒跟在他的身后,他看見父親的內(nèi)心,有許多歡快的風景,省里的出版社說,無論如何,三月底要將《歡樂家園》寄往社里,下廠排印。就要出一本書了。這該是多大一件事情,想起來做父親的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和婭梅無非將那傳說實實在在、詳詳盡盡、原汁原湯地記錄下來。人家卻說《歡樂家園》是中國版的《根》,作者是中國的哈利!陡肥敲绹裁礃拥男≌f,哈利是誰,張老師夫婦并不知道。但他們知道,原箅子原饃,原湯原水地寫也是好小說。
是不是好小說倒無關緊要,然《歡樂家園》卻使這鄉(xiāng)村的日子過得異常田園起來,連婭梅時常對鄭州的思念,也淡薄了些許。往日夜夜念叨的父親、弟弟,都從她嘴邊漸漸少了?h里因為她是僅有的幾位在當?shù)芈鋺舻闹,曾要調(diào)她到縣教育局去。不說不需天天與粉筆打交道,做一個鄉(xiāng)野的教書匠,至少換個環(huán)境,房里有一盞電燈吊著,出門也能看到幾棟樓房,可她卻毅然回絕了。
“我不想離開家。要調(diào)把天元也調(diào)去!
張老師說你自己愿去去吧,到底是個縣城。她說正寫這《歡樂家園》,我怎么會離開張家營子。
究其實質(zhì),留下她的怕還不是家和孩子,也許真是那《歡樂家園》。每天夜里他坐在燈下,寫上一千來字,幾頁稿紙,然后給她細推細敲,再涂涂改改。第二夜他寫的時候,她便將前夜的手稿謄抄一遍。孩娃兒呢,由他奶奶領至村頭聽古,然后回來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地看著他們,也看著歡樂家園。
他說:“真怕我們白寫一場!
她說:“沒白寫,反正我覺得日子厚實了!
23
山虎醒來的時候,自己的衣服齊整整放在一邊,身邊的床上,空落落如一片天空。他揉揉惺忪的睡眼,陽光已經(jīng)默默地走上窗臺。他開始起床穿衣,穿衣時他看見自己為妻子準備的兜兒還系在胸上,便后悔昨夜兒沒有送給妻子。依著他們土著獵戶的習俗,新婚夜里,男人要從自己身上摘下一個兜兒送給妻子,才能行做房事。房事后,女人要把那兜兒染上處女的經(jīng)血,來日將兜兒掛在窗上,告訴行人自己的純潔;啬锛視r,她要把那血兜兒帶給父母,倘若女兒沒有這樣的血兜兒,或兜兒是一片白云,不見一滴紅梅,那就是說,你家女兒敗壞不貞,所有獵戶因此將對這個女兒眾說紛紜。
山虎出門找菊子去。外面的風景絢麗得無以說法。陽光里居然就沒有一星塵埃,站在這條梁上,能看見那條山梁的風吹草動。房前屋后,自己開墾的田地,一片連著一片,莊稼油油的綠,和天空原本著一個顏色。山虎在這顏色中走著走著,在他幾近走遍山梁和田地時,梁頂柿樹上一團團的烏鴉,突然間沉靜下來,整個山脈便靜默悄息。
菊子死了。
月亮出來了,水嫩的光色照著張家營子的街街巷巷,這時候似乎每一棵樹下,都藏匿了一個秘密、一個故事。那故事和秘密被月光洗成淡白的顏色,在樹影里發(fā)出吱吱的聲響。孩娃兒懷著驚懼的好奇,一棵樹一棵樹去猜測它隱藏的秘密,去編織他自己的故事。然而無論何樣的開頭,故事的結尾,卻都是恍惚惚地看見菊子那清瘦的臉龐。在樹下的月光中隱隱現(xiàn)現(xiàn)。山虎那一聲聲的哭叫,從極遠的山梁上走來,穿過月光,穿過村落,到孩娃兒想象的那棵樹下,變得微細而又明亮,如同一根根寒天的冰條兒,凝在樹下的月光之中。
孩娃兒害怕了,回頭找自己的奶奶,老人正在后邊與碰到的婆娘說著啥兒;找伴兒黃黃,又不知它鉆到了哪兒,便慌慌忙忙追上父親,拉著他的手說,我怕。
“怕啥?”
“黑影!
“你看見啥兒啦?”
他當然不會輕易說出他的秘密,不會說出他聽到的《歡樂家園》。他只是默默地走著,拉著張老師的手,走到臺子地里。
麥場就在臺子地以東,不方不圓,幾分地的光景。這是孩娃兒家的麥場,臺子地是分給他家的責任田。說起來臺子地是村中的一塊肥地,又平整,又肥沃,離村子又近。分地的時候,本來是用抓鬮的古法,并不一定能分給他家,然做母親的婭梅,卻一定要種這塊土地。張老師說,哪能你想種就給你種呢。婭梅就去找了隊長。隊長也說,哪能你想種就給你種呢。分地可不是分小麥蜀黍,這是分莊稼人的命。
婭梅說:“可我想種這一塊!
隊長說:“村人都想種這塊!
婭梅說:“給我家少分一畝地也成的。”
隊長說:“其實這地離村近,反而遭牛羊!
婭梅說:“我知道這地是塊豬狗場!
隊長說:“就因為這地能讓你想起知青時候嗎?”
婭梅不語。隊長說你到底不是我們鄉(xiāng)下的人,想種就種了吧,到抓鬮那天你撿最小最小的鬮兒抓,那上面我寫上臺子地。那天婭梅就撿了最小最小的鬮兒抓,就種了這塊臺子地。頭年分得地來,麥后播種玉米,她說咱們套播一些黃豆吧。說我兩年回鄭州一次,總想給城里捎些稀罕的特產(chǎn)。捎些黃豆回去,由父親做成豆糕,或者煮城里見不到的黃豆稀飯,也算做兒女一份孝心。張老師便單獨辟出半畝地來,秋天種了黃豆。結果果然是大旱半年,玉米只有三分收成。為了保住黃豆有收,他放學回來,仰仗地離村近,從井里一擔一擔挑水澆豆,一季節(jié)下來,右肩膀上硬是磨出一層厚繭。這時候,她倍加感動,摸著他肩上的厚繭,和他擁在一塊兒,如在床上一樣,枕著勾擔或者鋤把再或別的什么,曬著暖洋洋的日光,久久地躺著不動。之后,她的手又摸著他亂蓬蓬的頭發(fā),微微閉著雙眼,還真如睡熟了一樣。
“原來在鄉(xiāng)下也有這樣的快活!彼f。
他睜眼望著朝他們驚望的孩娃兒。
“鄉(xiāng)下的快活和城里的快活終歸不是一樣。”
她說:“比起來還是鄉(xiāng)下的好些!
他說:“我就怕你厭了鄉(xiāng)下婭梅!
她說:“不會,我是你的妻子,孩子的母親!
他說:“還是老君廟小學的老師!
24
小麥是豐收得十二分可以。倘若你有幸在三天之前站在臺子地邊上,看那濤濤麥海,倒也不失為一種享受。那當兒,母親同父親收割麥子,父親地地道道農(nóng)民似貓在麥地,把嘩嘩的割麥聲揚在天空。母親卻到底不行,每割幾步,便要直起腰身,望望太陽,掐一穗遲熟的青麥,揉揉放在嘴里。她說天元,料不到這么豐收,要每畝打八百斤小麥,如何能吃得完呢。
“方便的話,就往省城捎上兩千斤去,也讓你爸你弟吃些鮮面!
她就遙望南邊。那邊是省會鄭州的方向。當然她看到的只是黃黃爽爽的田地,灰白茫茫的麥海。然在她的心深之處,自不消說,她已經(jīng)靈犀到近千里之外省會鄭州。無論歲月和命運對她如何苦口婆心,想讓她徹底忘卻那方生養(yǎng)之地,實則是勝于蜀道之難。盡管父親和弟弟,都曾經(jīng)對她的生活有過詰難掣肘;叵脒^去,畢竟父親對她有過養(yǎng)育之恩,而弟弟,也畢竟是一奶同胞。
除她之外,知青們?nèi)糠党悄悄辏汗?jié)她回到省城過年,張老師作為一位知音,將她送到鎮(zhèn)上的車站,又忽然想把她送往洛陽。偏這時買過了車票,她又說天元,我這一走,如在鄭州能找個臨時工做,也許就不回了,你就忍心在這和我分手?他就把她送到洛陽,買了火車票,又在洛陽待了一天,同游了龍門石窟。第二天才搭上往省城去的過路客車,到家時已近黃昏。父女二人見面,少不了各自哭了一場。家里住的是父親單位的一間一分為二的老民房,建于解放初期,在屋內(nèi)能看見太陽月亮和點點星光。所謂的兩間房子,共是十三平方米,父親、弟弟各住一間,她回去了,便將弟弟趕到了父親床上。這樣三朝兩日尚好,過完春節(jié),還沒到初五,弟弟便忽然問說:
“姐,你什么時候走?”
“去哪兒?”
“回伏牛山那個張家營子!
“我不想走了,那兒的知青只剩下我一個!
“真不走了?”
“真不走了。”
“天呀……”
聽說自己真不走了,弟弟差一點驚叫起來。那時候,弟弟已經(jīng)參加工作,因家境貧寒,工種也不甚好,僅是一個街道小廠的車工,連大集體的工人也還不是,卻又偏偏談了一個模樣不錯的對象。且對象還是一家銀行的出納,上班時總穿一套配發(fā)的綠色制服,胸前別著“中國人民銀行”字樣的徽章,向所有遇到她的人們宣布,她是全民性質(zhì)的工人。這樣力量懸殊的對比,弟弟自然要對人家敬如尊神。
她說:“人家真心和你好?”
弟說:“我這樣的人她去哪兒找?鄭州城也只有我一個。沒結婚我連她的襪子都洗了。”
她說:“你是男人,腰桿要直著談戀愛。”
弟說:“誰讓咱家條件不如人。不瞞姐說,她媽她爸的衣服我都洗!
少不了替弟弟一陣難受,可又無可奈何。一句誰讓自己條件不如人,道出了弟弟多少辛酸淚水。晚上躺著,聽著一板之隔的那邊,父親和弟弟睡在一張床上,父親說你往里邊躺躺,我都睡到了床下了。弟弟說你沒看我是挨著墻睡,也不能讓我睡到墻縫去吧!于是吵了幾句,父親就索性不睡,坐在床頭徹夜地吸煙。弟弟霸占著床,睡了一覺,動起惻隱之心,自己到大街上徹夜未歸,把床讓給父親。這樣熬到初七,弟弟索性家也不回,睡到了對象那兒,只吃飯的時候回來待上半個小時。
父親說:“你小子真是不要臉啦!”
弟弟說:“姐姐不走你讓我睡到哪兒?”
她開始找同學們,以敘舊為名晚上就住在那兒,白天則回家里給父親、弟弟燒飯。同時,一方面請求以父親的誠實厚篤,到父親單位換回一份同情,給自己找一份工作,哪怕是煤廠的搬運工人也成;另一方面,夜間向朋友訴苦,看是否能在哪兒弄出半間房子。類似的努力,耗去了她許多心血,到頭來唯一的收獲,是父親在工廠的車間頭上,釘了半間油氈棚子,搬出了這間老房,給她和弟弟各讓出一張床來。父親搬走那天,她暗自哭了一場,說:
“我還回到鄉(xiāng)下去吧。”
父親說:“都已經(jīng)住下了,回去干啥!
弟弟沒吭聲?筛赣H搬走的第二個晚上,弟弟卻把對象領回家住。一間房子,木板一隔,兩邊各設一床,他們說笑到深夜。她說弟的對象,我們一塊兒睡吧。人家卻直言不諱,說姐呀,你在鄉(xiāng)下辛苦,自個兒一張床睡吧,我和他擠在一張床上,反正我倆早就想結婚了。那個時候,省會再也不是她熟悉的省會,隨著時勢的急劇開放,西方文明洪水一樣東漸,使這個大都會城貌雖然依舊,然人的精神卻日新月異。市內(nèi)出現(xiàn)了幾家不售舞票的舞廳,終于使得青年人有些瘋癲狀態(tài)。影院上演日本的《望鄉(xiāng)》和墨西哥的《葉塞尼婭》、《冷酷的心》等片子,創(chuàng)下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罕見的票房收入。據(jù)說,有的待業(yè)青年,在本市連場看《望鄉(xiāng)》,可以通宵達旦,甚至追著片子,到一百多里外的古城開封去看。面對這種景況,你能說些什么?弟弟說他對《望鄉(xiāng)》沒怎么看,只陪著對象看了六場。他這樣說時,有一種對《望鄉(xiāng)》被政府禁演了的遺憾。又說其實《望鄉(xiāng)》是很健康的,不過是中國人少見多怪罷了。少見多怪,他說得多么有理有據(jù)。那個晚上,他和對象睡在里屋,先是嘀嘀咕咕說些啥兒,壓著嗓子,還唯恐她在外面聽見。就連對象的笑,也壓成了一股細泉。再后來,也許他們以為她睡著了,開始無所顧忌起來,把床鋪弄出天崩地裂的吱吱嘎嘎;連彼此喘息的聲音,都仿佛暴風驟雨一樣穿越隔板,嘩嘩啦啦澆注在她的內(nèi)心。
她一夜未睡,也未敢在床上動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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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來,便感到喉嚨里有團別人吐進去的黏痰,惡心得不行,弟弟和對象一夜的火山爆發(fā),將她的情感燒成了灰燼。在這大都市里,她連燃燒情感的力氣也沒了。直到天亮時分,弟弟的氣喘吁吁,和那女孩兒歡樂的竊笑,還叮叮咚咚響在她的耳畔。真懷疑那一張老床,會被他們折磨得四零五落。一夜未眠,也不能忘記弟弟和人家還要上班,趕在早上七點半鐘,燒好一鍋稀飯,買回了一斤油條,又慌慌去胡同口的四川菜鋪,買了一袋榨菜。回到家里,弟弟和那女孩兒都已不在,十根油條,被風卷殘云,還有兩根無奈地睡在案上;鍋里的稀飯,倒完整無缺?纯蠢鲜綊扃,已是七點四十五分。他們騎車上班,路上最少需要二十分鐘。然那個時期,中國剛剛實行獎金制度,努力先在形式上趕超西方和日本的生產(chǎn)與經(jīng)營管理,超過八點鐘沒有進廠,扣掉獎金不說,每月超過三次,被開除公職,已經(jīng)算不得什么新聞。走進里屋看看,床還是如樣在那,可床上的被子卻未及整疊,枕巾落在床下。猶豫一陣,想到自己是個姐姐,是在家閑吃閑住的下鄉(xiāng)青年,只好決心去收拾床鋪。在疊被子的時候,卻看見被子下有好幾個避孕的皮套,還未及收藏起來。那避孕套兒是枯黃的顏色和素白兩種,本來裝在精致的紙盒里邊,現(xiàn)在被他們一夜的天翻地覆,將盒子揉成一張爛紙,套兒便金黃潔白躺在床鋪上。且,單子上雖然無血,卻有斑斑點點花色云圖。究竟下去,她雖大弟弟幾歲,戀愛也談得如醉如癡,就連這次返城,還和天元在火車站偎了一夜,可他們卻是性欲之念也不敢多生,充其量便是擁抱親吻,還要擇時而宜。而他們,弟弟和未來的弟媳,竟敢在姐姐身邊大開殺戒。做完了事情,也不加以收拾。當然,說她對此完全感到不可思議也不誠實,畢竟自己到了這般年齡,畢竟知青點有人流產(chǎn),甚至還有私生子生活在這個都市?僧吘棺约哼是清白檢點的女子。弟弟他們也老大不小,若不是家里沒房,若不是做姐姐的不僅沒有返城,而且對象也沒最后鬧好,也許他們早就結過了婚。不要說都市的大小商店和藥店,都擺著不收錢而任你選要的避孕藥品和工具,就連鄉(xiāng)村的孩娃兒,也有許多將這種套兒當作氣球吹著玩的。盡管自己未婚,盡管自己未曾有過這種體驗,但見到這種東西,自然也不是首次。她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想退至外屋,任這床上垃圾一片?伤龥]有這樣。她將他們的被子疊了,將亂扔的套兒收拾起來,放在了他們的枕下。要走時,看見枕巾落在床下。撿枕巾的時候,她又看到他們用過的套兒,白濃濃的,鼻涕樣擤在床頭,她便再也無以容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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