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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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臺子地上的小麥最終都被天元扛扛擔(dān)擔(dān),集中到了麥場上。孩娃兒鞋里扣的蟈蟈,忽然在里邊有一陣咯咯咯的歡叫。張老師把最后一捆小麥扔上麥稈垛上,連自己人也一道扔了進去。為了使麥稈垛高一些,他將這捆小麥扔到了孩娃兒的背面。背面沒有燈光,月色也漸漸淡成淺淺一抹光色。在那朦朧的暗黑里,他對天空舒了一口長氣,意思很像是說,終于到了農(nóng)忙的尾聲。婭梅擱下手中的傳奇走過來,坐在他的身邊。
他問:“看完了?”
她說:“還有最后幾章!
他說:“今夜看完,明天就去縣城寄走!
她說:“明天村里正好有拖拉機進城!
靜了一會兒,他忽然感到后背奇癢,仿佛麥芒在背上走來走去。她去背上給他撓癢的時候,他說麥天過去了,小說寄走了,我去鎮(zhèn)上洗一次澡,我這樣子在床上都無法碰你。她在他背上摸出了許多麥葉、麥殼和麥粒兒,也搓了許多污垢,一邊往外面扔著這些東西,一面說我是你老婆,你有什么好怕的。也許這話是隨口之言,也許是因為農(nóng)忙,又趕著那個傳奇故事,出版社叫做中國的尋根小說,說可以和美國的《根》同日而語,如此重要的事情,加上還有一些別的日常瑣事,終是他們沒有過那種夫妻的事情了,使她和他忽然感到焦渴,如同突然感到一種饑餓。他試著將她摟在懷里,親了一下,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她臉上很像一塊沙石掛著一塊綢布。
她喜悅著,卻說天元,這是什么地方。
他說:“不管什么地方!
“強強呢?”
“睡著了!
“娘還在臺子地呢!
“你別說話!
回憶起來,在夜深人靜之時,他們常為一樁事情后悔,就是他們的新婚之夜,如山虎和菊子的新婚之夜,有一些類同。婚禮是嚴(yán)格按照鄉(xiāng)下禮俗操辦的。婭梅一方面懷著入鄉(xiāng)隨俗的想法,一方面也對鄉(xiāng)下婚禮好奇,有體驗一下的念頭,就任風(fēng)俗東搖西晃了一天。什么過門檻、繞鞭炮、踩紅地、叩首拜、吃水餃、鬧洞房之類,一樣不漏地做了一遍。天元一家,無論遠門還是近親,凡是姓張的,都為他能娶一個省城女子而榮耀。這就頗像幾年以后,省會終于有一個小伙娶了一位美國小姐為妻,使整個中華都感到揚眉吐氣一樣。所有三鄰五舍的張姓人,都來祝賀道喜。一場婚宴,差一點吃得張家營子山窮水盡不說,客人走過以后,連那些跑堂的人都說,累死了累死了,睡三天三夜也緩不過這口氣。至于張老師和婭梅,也是被禮俗和應(yīng)酬弄得精疲力竭,等客人走完以后,連擁吻都沒有,便倒在床上睡得爛熟。直至第二天日光曬在臉上,睜開眼睛回味新婚夜里所謂的洞房花燭,真是又荒唐又無味,索然得很。
多少年過去了,他們都為荒廢那一夜而惋惜。
29
孩娃兒異常驚奇,他總是想著老人給山虎的那個匣兒,便總是想爬到千百年前山梁上的草房里去看,可總也沒有機會。然就這天夜里,自己明明睡在打麥場上的麥秸垛里,聽母親念念有詞讀那傳奇,可聽著聽著,從麥秸垛的背面,又傳來了母親與父親說話的聲音。接下,那邊就狂風(fēng)大作起來,將麥稈吹拂得飄飄揚揚。貯存著太陽蒸曬的熱氣,從麥垛里朝外擴散,裹挾了被露水俘虜?shù)柠溝,如同九九八十一天雨后的洪水,泛濫得了不得,竟也漫溢到了山虎家的門口。孩娃兒被狂風(fēng)吹拂起來,一飄一飄就到了山虎那草屋的窗臺之上。
孩娃兒終于看見那密不透風(fēng)的一間草屋里的神奇隱秘。
原來,山虎果真是夜夜都同死去的妻子睡在一張床上。他脫光衣服上床時,將蓋著菊子的被子掀開了,孩娃兒在窗臺上驚得差一點叫起來,才三年時間,菊子竟成了那個樣子。她身上的肉又干又枯,如同埋在土中過了一冬的樹葉,灰蒙蒙的白,灰蒙蒙的黑。皮膚上的毛孔已經(jīng)看不見了,捂覆使她身上長了極厚的一層白毛,很像壞紅薯上的絨毛毛,疑心誰摸了那毛兒,毛兒便會倒將下去,流出一股黑水來。她脖子和肩頭上的肉已經(jīng)脫了一半;靠墻一邊,除了生出腐毛,還完整無缺;靠山虎這邊,肉也不知掉到了哪里。這一夜,山虎沒有立馬睡去,他仰躺著看房上的啥兒?戳艘魂,似又猛然想起什么,便慢慢從床上坐起,從床頭的哪兒,摸出一個瓶子,從瓶中朝桌上倒了一堆豌豆,然后一粒一粒數(shù)起來。好半天數(shù)完了,又似乎數(shù)錯了,他又一顆一顆從頭數(shù),當(dāng)數(shù)完第三遍時,他猛然轉(zhuǎn)過一個身,對菊子驚驚乍乍說:
“哎呀菊子,到今兒我倆結(jié)婚整三年。到今兒,也是老漢走后的第四十五天耶!”
屋里只有一股白色的霉氣在平靜地流動。可是,山虎說完這些,他便忙起來,忙得驚天動地。先給菊子蓋好被,又在菊子身前身后放了兩盞燈,再把桌上的豌豆胡亂收起來。孩娃兒看見有幾顆豌豆?jié)L到了桌子下,砸起的灰塵撲到了床鋪上。山虎沒有撿那他用以計時的豌豆粒,他把豌豆瓶往床里一推,四下打量一眼,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后,解開自己的上衣扣,從胸口那兒摸索一陣,取出一樣?xùn)|西來。
是老人留給他的紅木匣子。
原來,五九四十五天的日日夜夜,他都把那匣兒捂在胸口上。
他把匣子放在床鋪上,身上的溫?zé)岷蛣谧鞯暮刮叮迩宓谖堇镲h散著,極似悶熱的夏天吹來的一股風(fēng)。孩娃兒在窗臺上感覺到,屋里的熱腐氣息忽然被這清淡吹散了。菊子在被外的臉上的腐肉也似乎有了薄薄一層紅潤。山虎把桌上的油燈往桌邊移了移,把紅木匣兒打開了。那時候,這悶熱的屋里死一樣靜。只有墻角的蜘蛛在網(wǎng)上爬來爬去。蜘蛛的腳步聲像從極遠的地方傳過來,飄飄然然,恍恍惚惚,極像羽毛的飄拂。孩娃兒在窗臺上憋住呼吸,脖子脹得又粗又紅。山虎更是一動不動的模樣兒。他被看到的東西驚呆了。他背對孩娃兒。孩娃兒看不見那樣?xùn)|西,只看見山虎的脖子在忽然之間,便成了尸腐色,蒼蒼白白,灰灰亮亮,如同菊子身上的死腐肉。
委實是靜得無以表達了。
過了許久。許久的時間在孩娃兒憋住呼吸的喉嚨里,成了一團堵塞的干棉花,直至山虎的脖子有了潤紅的血色,那團干棉花還塞在孩娃兒喉嚨里。
原來,那包著的東西,是半截女人的手指頭。也正是六年前菊子為證明愛情而海誓山盟砍掉的自己的一節(jié)手指頭。那手指頭是一種云白色,指甲又窄又長,在燈光中發(fā)出暈黃的光。手指的截斷處,還朝外慢慢滲著血,不一會兒床上就有了殷殷一片紅。血腥的氣息,開始在屋里流動,如同沙地上忽然流動了一股細細的河。山虎看著那殷紅怔夠了,才從呆慢中靈醒一下神,慢慢爬到床上去,慢慢掀開半邊被,慢慢端起菊子那木頭似的腐胳膊,把她的右手放在自己身子上,把她右手上的四個指頭撥到一邊去,讓那斷了的食指露出來。
山虎把那正流血的指頭對在了菊子的斷手上,解掉菊子身上的護胸兜兒,用那兜兒的一角將那斷指包上了。血把那兜兒染成了彤紅色,白兜兒上仿佛掛著一塊霞。山虎看了一陣那血紅色,躺在菊子的身邊睡下了。
三個時辰之后,菊子活轉(zhuǎn)了。她這一生給山虎生了六六三十六對孩娃兒,終于使這方山梁人世,有了村落了。
30
從臺子地那邊走來的腳步聲越來越響。
婭梅和張老師從麥稈堆里坐起了身,看見黃黃正在面前看著他們倆。張老師伸手撫摸了幾下黃黃的頭,黃黃便臥在了他身邊。月亮落了,似乎天近黎明,又似乎剛進五更時分。遠處的土地,皆是一片暗黑,只臺子地上,有層薄光。潮氣很濃,宛若剛剛下過一場小雨。婭梅說,菊子活轉(zhuǎn)以后怎么樣?天元拿一根麥稞放在嘴里嚼,又把一口怪味的口水咽肚里,說你剛看到了這兒?她說還有最后幾章沒看完。他說菊子活了,三個月之后,又長得水水嫩嫩,終日在家操持家務(wù),山虎下地勞作,小日子過得有糖有蜜。她一年為山虎生一對男女娃兒,整整生至五十歲,共生了六六三十六對男女,從此這方山梁人世,開始有了村落人煙,有了這凡塵世界。
婭梅從麥稈上坐起,撲打撲打衣服,整整頭發(fā),深深吸了一口水淋淋的夜氣,又坐回原處,通讀著《歡樂家園》。張老師從麥垛另一邊走到燈光下面,喚一聲朝這兒走來的母親,又晃醒了仍舊趴在山虎家窗臺上的孩娃兒。他說強強,你的蟈蟈跑了!孩娃兒便猛地從麥垛中站將起來,然后他又說,蟈蟈還在鞋里,和你奶奶回家睡吧。孩娃兒揉著睡眼,望著山梁上的黑處,似乎在尋找山虎同菊子居住的那幾間草庵。奶奶走過來,把撿到的一捆麥穗丟在麥垛上,說婭梅,你看的就是天書,也沒有打麥關(guān)緊呵。婭梅說你回去吧娘,我和天元一塊兒打,天亮打完就是了。
老人扯著孩娃兒回去了。
他們走下臺子地,踩著潮濕的星光,到村口的時候,從麥場上傳來了隆隆的機器聲。那聲音又響亮,又干燥,一下將夜靜吵醒了。似乎,遠處近處的山梁和村落里,都是打麥機的轟鳴,似乎那聲音是從山梁深處翻騰出來的,孩娃兒感到腳下的土地都在瑟瑟地抖。
孩娃兒站著不走了。
老人說:“回家睡,哪能睡在這村口上!
“我要去看打麥!焙⑼迌和蝗晦D(zhuǎn)過身,掙著身子叫,“我要看那打麥機!”孩娃兒掙著叫著逃脫了,碎步朝著打麥場上跑。他的腳步聲似在敲轟轟隆隆上的小錘兒,反而那雜亂的聲響有了節(jié)奏感。老人在他身后喚,火車你都坐過了,還看啥兒打麥機——打麥機能比火車還大嘛——
孩娃兒站到了麥場上的黑影中。他看到那一條牛似的打麥機渾身抖動,仿佛要掙離開埋它半身的地面飛起來。父親跪在打麥機的進麥口,把母親遞給他的一摟一抱的小麥塞進去。他們一邊打麥還在一邊說著啥,似乎是說秋天的莊稼到底種些啥,是單種玉米,還是玉米、黃豆、芝麻每樣兒都種些。他們說話力氣很大,聲音都被機器吞沒了。通過母親一伸一伸的胳膊彎,孩娃兒看見那裝著《歡樂家園》的挎包掛在燈桿上,還看見從那桿腰上拉過三條線。正是那老鼠尾巴樣的細黑線,才使這牛樣的機器轟轟隆隆響起來。他極其驚奇這電線無邊的魔力,不僅能使機器和整個山梁一塊兒抖動,能使小麥的郁香濃烈如雨,轉(zhuǎn)眼之間灑遍田地溝壑。且那細線,還能一閃一閃地發(fā)出熾白的火光,直刺得他眼睛不得不一眨一眨。為了看清那細線的神奇和它發(fā)出的火光的明滅,孩娃兒把身子朝邊上挪了挪。他終于看清那火光不是一片一片,而是圓圓的一團一團,于是更加驚疑,那細繩似的電線,本是一層膠皮包了一根鐵絲,無口無洞,如何就能吐出閃電樣的火團兒。
后來,那火團兒燃著了母親身下的一垛小麥,火光照亮了半個天空,孩娃兒才想起爬到麥垛上,拉著母親的胳膊說,著火了,媽媽著火了……
31
這場大火,燒掉了一家人一年的勞作,也燒掉了掛在那兒的《歡樂家園》,將孩娃兒的記憶,照得明明亮亮,如陽光下山坡上白灰灰的夏天。最終留在麥 -heigK$�?nr�L�Jans: auto; text-transform: none; white-space: normal; widows: auto; word-spacing: 0px; -webkit-text-stroke-width: 0px; text-indent: 2em; text-align: left;">狐貍往張家營的村落里走,步子又快又急,堅定得無與倫比。村落里靜極,人都歇了午覺。狐貍來到村頭,立在一條胡同口上,極其茫然地朝著村里張望。過來一個老人,說沒睡?他說沒睡。老人說大熱的天,你該睡個午覺。便拐進了一個沒有門的破院。從那院中出來幾只母雞,在他腳前啄著落地的麥粒。他死死盯著那些雞看,仿佛想一腳朝雞踢去。就這個當(dāng)兒,從他身后傳過來一聲牛叫,粗糙而又響亮。他尋聲扭頭,便看見六頭黃牛在村頭的小林里臥著,化肥也在林地的牛棚下堆著。寫著日本、尿素的白色袋子,齊齊地碼成一個方垛,刺鼻的尿素味兒,被忽然吹來的一股涼風(fēng)載著,船樣飄在他的身下。他捏了一下鼻子,猛然轉(zhuǎn)過身子,朝那小林地里走去。林地都是榆樹,最大不過小碗粗細,每一棵的樹身,都有被牛繩拴磨過的紅痕。滿樹林都是牛糞的臊氣和尿素的異味,都是知了那煩躁無比的渾水流動似的叫聲。他從那味道和叫聲中趟過去,到那一垛化肥旁邊,略略站了片刻,從懷里取出匕刀,說: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他說一句我叫你返城,便用刀捅一袋化肥,輕松愉快如拿刀扎吃那削開的白蘋果片兒。一粒粒米似的肥料,隨著他匕刀的抽出,涼陰陰地流到他的手上、褲上、腳上,就像一股涼水,始于他的雙手,自上而下地流到地面。當(dāng)他捅到第五袋化肥的時候,他聽到身后有了響動,回身一看,是一頭黃牛站將起來,雞蛋似的雙眼,正驚恐地望著他。他沒有猶豫,反轉(zhuǎn)身子,跨前一步,雙手握緊刀把,朝著牛的脖下與前腿上方正中的一塊地方就是一刀。他說:
“我讓你看我!我讓你看我!”
將近尺長的匕刀捅進去時,就像捅破一個裝滿糧食的麻袋,先是刀尖遇到了——抵,然他在那刀尖被抵的瞬間,力氣一運,刀也就呼的一聲扎了進去。他以為那牛會哞——哞地怪叫,可那么大的牛,昂起頭來比他高出許多,卻只張了張嘴,沒能叫出聲音就四腿一軟,倒在了地上。刀不是他抽出來的。他立著不動,又結(jié)實又硬棒地站著,在等著牛來抵他,或用四蹄踢他,然就那么一扎,它就倒下了。倒下去仿佛是為了從刀中退出身子。隨著它身子的一歪,血便涌將出來,又熱又腥地射在他的額門上。他歪了一下身子,刀便徹底出來了。接下去,一股黑紅擦著他的衣服射至他的身后,那牛就倒在地上,朝半空蹬著四蹄。他忽然明白,他準(zhǔn)確無誤地捅到了牛那要害之處。也就這當(dāng)兒,緊挨著這頭黃牛的一頭花牛站將起來,他不等花牛明白,又一次運足力氣,瞄準(zhǔn)花牛脖下的那方要害,將匕刀送了過去。
他咬著牙說:
“奶奶的,我讓你們?nèi)シN地!”
“奶奶的,我讓你們?nèi)シN地!”
“我讓你們?nèi)シN地!”
“我讓你們?nèi)シN地!”
“我讓你們?nèi)シN地!”
“我讓你們?nèi)シN地!”
……
如同是排列好的一般,他叫一句,捅進一刀,叫一句,捅進去一刀;一頭牛重重地倒在地上,砸醒了身邊的另一頭;另一頭倒了,又砸醒了身邊的一頭,及至他將四頭老牛,兩頭牛崽全部殺死,統(tǒng)共才聽到三聲牛叫。倒是血涌的聲音,紅艷艷的,又大又響,在林地波波濤濤,轟轟隆隆,滾過村落,翻過山梁,穿過溝壑,越過河流,腥鮮地響了個滿山遍野。
19
收工的囚犯們終于迫近。他們隊伍成一行,一如往常地,荷镢扛锨,有的則扛了大錘,拿了繩子。最前面的是個大個,天藍的麻襖上,沾滿了紅色的泥土。黃黃和它的主人退至路邊,半驚半恐地望著他們,從一號望到四十號,又從四十號望至七十號。他們走得不快,當(dāng)然也不是悠然慢行。他們中間有許多犯人,到這里都禁不住要打量她們。主要是打量梅子。在這好風(fēng)好光圍定的監(jiān)獄里生活,在這少有人煙的山洼里苦役著勞作,眼下冷不丁兒看見這么一位清清麗麗的城市女子,大家不禁猛然眼亮,一時間心里思想什么,大都可想而知。梅的臉上是一種淺白,如凝了一層早霜,死死地盯著從她面前過去的一張張土灰的臉,被那臉上的疲憊也染得極為勞累,一整天的步行,使她覺得直想倒在地上。她說怎么沒有狐貍?婆婆說那天他站最后。于是,她們的目光,重又一個不漏地從那隊伍中搜尋過去。
太陽依舊,活力十足得很,紅彤彤地?zé)谖魃降囊坏罍峡。塘子里的葦苗綠水,皆都成了血漿之色。塘子里的白鳥,也成了飛上飛下的一團紅球。從犯人與犯人的縫間去看,水里倒影的風(fēng)景飄忽不定,時隱時現(xiàn),更有一種玄玄妙妙的美,和中國潑墨畫中的山色湖水、亭臺樓閣極其相像。黃黃也許累了,它無力地臥下來。面前的囚隊,最終還是走了過去。走在最后的幾個,仍然是穿著橄欖色的警察,他們各扛了一支長槍,腰間又插了一支短槍。而狐貍,卻是一影人兒也沒見。
婆婆說:“那天就站在最后呀!
梅立著一動不動,臉上的冷硬忽然放松下來,有了一絲紅潤。她說我們這么立著,就是看不見狐貍,狐貍也該看見我們。婆婆把目光投到不遠處的獄墻上,說來一趟不易,你進去看看他吧,也許他在里邊,說是他的同學(xué),會讓見他一面。婆婆把肩上的小包取將下來,又說里邊是天元的兩件春夏單衣,你帶給狐貍,不要說是天元的就成。接過那個包袱,梅怔怔地望望婆婆,就朝監(jiān)獄的方向走去。
始料不及,監(jiān)獄的門竟那么好進。兩個哨兵問了幾句,梅說是狐貍的同學(xué),哨兵盯著她仔細打量一陣,有一個跑步進了獄里。不一刻,出來兩個警兵,將梅領(lǐng)了進去,將婆婆和黃黃留在獄外。梅跨過鐵門的時候,婆婆在門外叮囑,說你快一些,太陽立馬落了,我們還要上山。
前后算起,僅差三個時日。那次這獄門外只有紅花點點。三日之后,再次來到這里,獄墻下已經(jīng)紅花燦爛了。原來這三月的春時,樹木花草,都是一天一個樣兒。在獄墻下幾十米開外,是一片柏林,綠成熱烈的黑色,看去像半明半暗的黃昏時光。而這幾十米的開闊之地,綠茸茸的草壇越發(fā)厚實柔軟,喇叭花傳情達意地開成一片。有的,無理地爬在別的草棵身上,把自己的花兒舉在人家的頭頂;有的,就索性開在紫花、黃花的上面,將人家遮掩下去。爬的最多的,還是那些高個的苦艾?喟瑐儻傊鴱牟蓍g長出一段身子,喇叭花的青秧,又攀扶著它直起腰來,把花兒吊在它的枝上。這個時候的夕陽,已經(jīng)擱在山頭,鐵絲是銹紅的顏色,日光是血漿的顏色,那粉白的蝴蝶,這時反被襯得有些透亮。更有甚者,幾朵喇叭花竟妄為地開在獄門的磚柱下面,爬在木崗樓的壁上,且還把秧子大膽地沿墻伸進獄院,擎著綻開的小蕾。哨樓的木壁,經(jīng)過歲月的風(fēng)吹雨淋,已經(jīng)褪色成黑腐的干枯,而偏偏有一棵喇叭花爬將上去,不假思索地一串著燦爛。
黃黃是聽到主人的喚叫,才從獄墻東角拐了回來;貋頃r梅已從獄院出來,和婆婆并肩離開獄門,朝獄門以西走去。它滿帶著離去的遺憾,在主人身前身后,不時要回頭朝著獄門那兒張望,并一邊聽著主人的一問一答。
婆婆問:“見過了?”
梅說:“沒見到!
婆婆問:“衣服呢?”
梅說:“留下了。”
婆婆問:“不讓見?”
“我總覺得好像狐貍出了很大的事!泵吠牌诺哪,話說得邊思邊想。她說他們那么客氣,熱情得少見,把我引進一間屋里,又倒水,又讓座;問我從哪來的,我說張家營;問我和狐貍啥關(guān)系,我說同一個知青點;問我怎么知道狐貍在這里,是不是專門來探監(jiān),我說聽同學(xué)說狐貍在這兒,路過這兒給狐貍捎兩件春秋布衫來,他們就接過衣服,檢查一遍打發(fā)我出來了。他們說狐貍出了一點小事情,不是他爸媽和直系親屬一律不能見。說到這兒,梅又回頭望一眼那粉紅簇擁的獄門口,問婆婆說:
“你見狐貍啥樣兒?”
婆婆說:“一臉胡子,像有四十歲!
梅問:“他問你啥兒沒?”
婆婆說三天前他認(rèn)出我和黃黃就從隊里走出來,第一句話就問你返城沒,我說沒返城,知青點就你一個沒返城;問你和天元結(jié)婚沒,我說你和天元已經(jīng)結(jié)婚兩年了,我是來招子廟替你們要孩娃。這時候他肩上的鐵鎬突然滑下來,重重地砸了他的腳,他臉一白,身子一歪,未及有話,后邊的看管便來將他喝走了。
20
原來招子廟距監(jiān)獄僅半里之遙。所謂廟,卻是兩間平常的石墻瓦房;所謂和尚,卻僅是剃了一個光頭而已。不過對于廟和和尚,卻也不能決然否認(rèn)。在這平常房里,他供了一個菩薩的像。這位菩薩,也就是所謂的招子娘娘了。中國的廟,一向是繁簡有度,繁起來無比輝煌,簡起來也自是異常,幾塊磚頭幾個字,也就可稱為鄉(xiāng)村小廟了。上山時,梅說這就是廟呵。婆婆說有神有房,不是廟還是啥兒。且那供奉的人,又是一位七旬老人,新中國成立前后都在靈山大寺做和尚,只是十幾年前,廟被革命和時代毀于一旦,才回到故里,做了大隊派出的守山老人,如今那長袍袈裟,也聽說他收拾得完完整整,加之一生超凡,不近女色,就沒法兒說他不是和尚,不是佛了。不過,說起來送子人間的超度之事,似乎該是尼姑的行當(dāng),和尚也只該念經(jīng)坐禪罷了,但不知為了什么,人們并不去究竟這些。好在一點,往山上上時,落日卻落得慢了,在山下以為太陽立刻就要沉去,已經(jīng)有三分之一,沉入了人世那邊,可待她們匆匆著爬上半山,太陽如凝了一樣,仍是三分有二地紅在人世。所謂招子,不消說是要招子人間,這就自然而然要趕在落日以前。如到了晚上,太陽消失,那也就從道理上招子以陰間了。上至廟時,和尚正動手燒飯,他說來啦?婆婆說趕著來啦。然后,和尚輕輕打量梅一眼,看了一眼太陽,說來的正是時候,有子可招。然后他朝山下塘邊犯人走出來的方向望著,對婆婆說兩天之前,就是你上次來招子的第二天,有個犯人干著干著活兒從崖上突然跳下自殺了,聽說那犯人還不是本地籍,是從省會來的知青。說著,和尚便跪?qū)⑾聛,念念有詞:“命歸西路,超度再生;若降人世,必你家中……”
和尚念念有詞著進了屋里。黃黃和它的主人,聽得此話,立刻都怔下不動,朝著和尚望過的山下望去。原來那山下在這夕陽將盡的時候,竟紅成一片火海,不僅獄門外的開闊之地,各色草花開得盛極,而獄墻四周也亦是如此;t草綠,絢麗成一種稀有的境界。而獄前的林地,在夕陽之下,樹梢之上,皆是一團紅暈,如同繞在林空的一片火光;斑斑點點的蝴蝶和小鳥,極似跳動著的火苗。倘若你再極目遠處,連塘子里的碧水青葦,以及倒映在水中的山、廟和監(jiān)獄,皆都在此時此刻,紅得川流不息而漫無止境了。
場上和孩娃兒腦海里的,是一片人世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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