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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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螞蚱從墳丘的蒿草上走下來,爬上張老師的鞋,爬上張老師的腳。張老師微微一怔,從地上站起來,天色愈發(fā)陰沉。烏云流水一樣地向西北運行。風(fēng)也冷得可以,枯草在墳上嗖嗖擺動。曾經(jīng)一次,兒子強為捉螞蚱,誤了午間的飯時,直到日將西暮,才提一串螞蚱回家。那時候他歡蹦亂跳,如同生活在陽光照耀的小河中的魚。今天,這都已成為過去,不像過去的季節(jié)。季節(jié)無休無止。而兒子卻像枯在季節(jié)初的幼苗,還沒有真正體味春天的滋味,就匆匆去了,更不要說能見著夏、秋、冬三季的風(fēng)光了。張老師彎下腰,把腳面的螞蚱捉住,放在兒子墳?zāi)贡茱L(fēng)面的一個窩里,又從身邊揪一把干草蓋在螞蚱身上。權(quán)作為送給兒子的玩伴,他想,愿你能同兒子一道安全過冬。就挑起糞筐,轉(zhuǎn)身走了。
若步子快捷,挨黑還能送兩擔(dān)糞來。
回村的路上,張老師見了住在村前的張昌旺。昌旺大張老師十余歲,獨自孤在路邊蹲著,一臉愁事,卻說沒有什么事情。然張老師從他身邊過去很遠,他卻又叫住張老師,說張老師,我不想活了,日子沒法兒過。爾后又說,中飯時候,老大、老二孩娃因分家不均,鬧騰起來。老二說他哥比他多分一根檁條,老大說弟比他多分一棵樹苗。老二說樹苗值多少錢一棵,也不過三塊五塊,可檁條卻值三十五十。老大又說檁條再值錢也是死的,而樹是活的,長大了一百二百也能賣。先吵后打,把家里鍋都砸了。昌旺說張老師,你識文斷字,我就給你一人說,我是真的不想活了。張家營一方小地,數(shù)十戶人家,各戶勺小匙大的事情,都瞞不過村人耳目。張老師知道,昌旺家不僅兒子不孝,兒媳指桑罵槐地對待昌旺也是家常便飯。幾間房子分給了孩子,又上有雙老,下有幼小,老婆是半瘋癡人,日子的那種艱難,非一言能盡。張老師擱下?lián),勸說昌旺許多道理,最后說,人活在世上,本來就有許多艱辛,大江大河你都過了,幾句爭拌還值得短見一場?
“日子,實在沒有味道了張老師!
“你死了雙老咋辦?誰來養(yǎng)活?”
“村長不是講過誰死了替誰將老人送終嗎?”
說這話時,昌旺打量著張老師的臉,仿佛責(zé)怪他的忘性?蓮埨蠋熉犃诉@話,心里頓生一個閃晃,突然覺到有一樣?xùn)|西,很貴重的,說不清是災(zāi)是福,自己正猶豫時,別人已經(jīng)有心去將那東西拿回家里。張老師猛然覺到,那東西是自己的,現(xiàn)在昌旺叔要來拿去。他對昌旺說,你千萬考慮清楚,你走了一身輕松,上老下小村里照看不錯,到底別人替繼不了你。嬸她瘋傻,誰來給老人遞水端飯?誰來給老人縫補拆洗?你的孩娃為分家鬧個天翻,哪還有這份孝心。
“我想的也是這個。”
路前是麥田片片,綠油油很見生機。昌旺家的地正對著他們。昌旺舍得在田里落力施肥,那小麥就肥頭大耳,綠成極厚的黑色,明顯擺出與眾不同的勢力,好像三朝兩日,就打算泛漿揚花。望著那些土地,昌旺就如望著往后日子的光明。他不停地吸煙,也不停地嘆氣,至尾就如明洞了人生似的,說嗨呀,人在世上,受不完的罪呵。
又給昌旺說了一些道理,那道理多是書本上印刷的話語,初聽時很能感人,仔細去想,多半也是搪塞人的謊話。最后離開昌旺叔,連張老師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講了什么,那些話對人世有多少語意。他走時昌旺叔還在那孤單坐著,陰天低垂,扣在昌旺叔的頭上;卮遄呦铝郝,要穿一片槐林。林地在臘月,蕭條得傷心,一片樹木沒有一絲綠色,連枯葉也不掛樹枝。林地里的路是隨樹稀疏而彎,扭扭繞繞,極像一掛雞腸。張老師在林地彎著步子,覺得格外地對不住昌旺叔。怎么就料到活著定比死了要好?昌旺叔的日月,能找到一束光澤,他已決然不會想到去死。家庭中雞零狗碎的不快,傷了昌旺叔多少活心,想死的念頭,絕非今日產(chǎn)生。人在世間,誰沒有上百次思想生死,無非都沒有實施的勇氣罷了。或者說,沒有機會而已。這種想死的種子,都是在日常起居中播下,平素處于隱伏狀態(tài),到了有風(fēng)有雨,是隨時都要復(fù)萌。小李村的人被張家營打死了,明日公安局來張家營領(lǐng)走兇手。領(lǐng)走的是兇手,留下的卻是烈士。昌旺叔果真如此,撒手而去,那該是一種輕快?上鍪氯鄙僦鲾啵粡埨蠋熞幌,勸得退讓了三步。張老師這時才想到,人卻是這樣自私,連死也要通力去爭。他有些慶幸昌旺叔對日子的留戀,也感到是自己斷了人家前程。雖說是死,卻是替村人解難慷慨,讓張家營銘記后世,也讓張家營接過死者擺脫不掉的困擾。
可是,昌旺叔退卻了,他對人生還戀有偏愛。
懷著一絲愜意,張老師如得了什么,又逃了什么,心中那帶些怪怨的輕快,仿佛萌發(fā)的草坡,一時間綠厚起來,終于就青草茵茵,一派盎然的生機。走出林地,來到村口,胡同中圍了許多村人。人群中有女人的哭叫,有男人憤憤的罵咧。走至人群邊上,尋著縫隙望去,才見大岡的女人,在抱著大岡的腿哭。大岡的女兒,是張老師教過的學(xué)生,因為爹的生意忙亂,要做一把幫手,讀到十歲就退學(xué)回家,這一會也拉著爹的襖角,淚流漣漣,又默不作聲。大岡卻不哭,坐在一塊石頭上大叫,說村長他媽的說話不作數(shù)了,我去找他,說是我砍死了小李村的人,他說前幾天打架我壓根不在家,說我是怕還信用社的貸款才想到了死。他媽的,生意賠了,弄得連死都不成,我去哪弄兩萬塊錢還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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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了。張老師睡在床上。
睡在床上的張老師,命運雖然一無門扉,可在黑暗中卻等來了一個天賜的脫身良機。
村長家被招呼開了門,走出一個微胖的女子,身上穿著很厚的棉襖。這才明白,村長家請了保姆,原來并不是謠傳。村長的孫子老幺都已八歲,是用不著照看的,村長的媳婦也才人至中年,無病無災(zāi),又不常下田走地,做飯又是好手。據(jù)說這保姆曾幫人開過飯莊,轉(zhuǎn)眼之間,能燒出十幾個菜來,略加整制,就是一桌酒席。這一點就強了村長媳婦。不消說人也年輕,富有水色,洗衣也更有氣力。村長家有洗衣機,可村里除了過年過節(jié),卻總是停電。這一點村長沒有辦法,縣長也無可奈何。有保姆便解放了村長媳婦。保姆畢竟年輕,臉上含著許多水嫩,看上去也順心可意。問她村長在家嗎?她沒有說話,回屋去了一會,出來說讓你進去了。
村長家承包了一個磚窯,沒人敢包的時候村長包了,應(yīng)驗了識時務(wù)者為俊杰那句老話。眼下那磚窯已經(jīng)發(fā)展為磚廠,不僅四鄰八村蓋房要用那磚,就連縣委縣政府蓋辦公大樓,也得來磚廠拉貨。更要緊的是,村人能做生意者無幾,其余皆在磚廠做工。這磚廠給村長家?guī)Я硕嗌偈杖,村人向不過問,確實因為磚廠,村人才大都蓋了瓦房,卻是鐵的事實。因此村人擁戴村長如同擁戴一個黨和救命菩薩。進了村長家,上了樓去,村長極平易地讓保姆倒了茶水,把通紅的炭火推到屋子的中央,說有事?
說沒啥兒事。
屋里暖洋洋的,讓人瞌睡。樓外的臘月,卻是冷到公平,無論山上、梁背還是張家營別人的住戶,都阻擋不了臘月的到來。村長坐在藤椅上,打了一個哈欠,笑笑說不會沒事吧,他才如實告訴村長說:“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
村長端起保姆倒的茶,吹吹漂浮的紅葉,咂了一口。
“不會吧。”
“是真的。”
“你有那份兒膽?”
“一時失手,哪想到人就死了呢。”
“你打算怎么辦?”
“殺人償命,我不連累咱張家營。”
村長在屋里走了幾個來回,最后站在窗前,凝目而視窗外的天空,說這是去死,少說也是無期徒刑,你可要想清楚,趁現(xiàn)在公安局的人還沒有到,把話收回還來得及。想了想,村長又說,來投案的不是你一人,他們都說是一時失手,哪兒想到人就死了呢。也都說殺人償命,不連累張家營。我思前想后,讓別人走了好些,留下你村里還有用些。村長的話慢慢晃晃,帶著一絲絲暖氣,飄過來卻使人感到像穿壁的冷風(fēng)襲向心坎。想既然好不容易地來了,成了這個角色,那么,就如唱戲似的往下演唱著再說。順著命運所示的方向,盡自己的膽略往前走吧。于是,忙不迭兒跪?qū)⑾聛,哀求說:
“村長,你讓我死了去吧!”
村長沒有回頭,審問似的問人到底是不是你砍的?想說是,又怕村長料定不是,反弄巧成拙,倒不如索性誠實,博得村長一份憐憫,成全了期望也許更好。默過一陣,囁嚅著說,人不是我砍的,可我是誠心不想活了,你就把這機遇賜給我吧。然而事情,孰料適得其反。村長轉(zhuǎn)過身來,臉上硬了臘月的冰清,說看不出你一個篤篤實實的文弱書生,謊話說出來和真的一模一樣。老婆走了,再娶一個;孩娃死了,再生一個;老娘病了,到我的磚廠借錢去治。這一點小事就想短見,那還算個男人!不是我不讓你去死,你死了清涼寺小學(xué)咋辦?孩娃們誰來教他們識字?上邊來查孩娃們上學(xué)率我怎么交代?回吧回吧。村長連連擺手,去床上披他的羊毛軍用大衣。那大衣是村里的一個退伍兵送給村長的。退伍兵在新疆服役,用退伍費給村長買了這件大衣,村長安排他在磚廠做了推銷員。村長穿大衣時背對張老師,嘴里直說回吧回吧,以為張老師已經(jīng)走了,又去柜里從容地取煙,合柜,轉(zhuǎn)過身卻看見張老師依然跪在那里。
“起來吧,你這套剛才還見過,大岡來和你一樣,說不讓去死就跪著不起來,我踢了他一腳,他才從這滾出去。”
張老師依然跪著不動,仿佛把戲被人看穿了,臉上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羞愧。連剛才說的許多話也都在村長面前片片青紫,失卻了原來的顏色。本來是真的,被人看作了假的,就只有把心割出來,血淋淋擺在面前讓人信以為真。望著村長那一張生氣的臉,張老師覺到血管里流的不再是血,而是紅彤彤的火。他咬了咬嘴唇,忽然取一把刀子,冷光寒寒地抵在自己心口,說村長,你讓不讓我死我都死定了,你不成全我那只好我自己成全自己了,只求你明天公安局來領(lǐng)人,你說一句我是畏罪自殺就行了……
醒來的時候,張老師的雙眼在夜里惘然地睜了一夜。
40
似睡似醒地躺著,疑是蜻蜓的翅膀在一片兒一片兒飄飛,卻原來是旋落的雪花,綿綿地舞滿了窗外。原來雪竟下了一夜。被雪染濕的夜間,黑和白匹配得天衣無縫,混成一種蒙蒙的顏色,流溢在山梁上、村落里。夜就是這樣如期降臨的。倘若是人,也許早就死了,料不到黃黃竟有這么硬的生命。從田里回來,它還臥在床上,進房時,方才發(fā)現(xiàn)鑰匙落在了床上。張老師用竹棍去床上挑那鑰匙,挑來挑去,反掉到了床下。準備在竹竿上繞一鉤兒去釣,找了鐵絲回來,卻見黃黃銜著那門上的鑰匙,趴在門縫邊上哼叫。從門縫取過鑰匙,打開屋門,張老師就抱著黃黃坐在門口看那落雪,直到地上鋪就一層薄白。到天空成為深邃的黑色,才想起該燒夜飯。如果梅沒走,娘沒病,兒子還在人間,這個時候早已吃過晚飯,生一盆旺火,一家人圍火而坐,聊出一堆閑話了。就是晚飯慢了一步,兒子也要有幾串叫餓的抱怨。現(xiàn)在這些都沒了,娘不省人事,腦血栓把她的身體送到了另一世界,可是呼吸還用著人間的氣流。還明明活著的黃黃,卻如死了無二,饑餓也不聲張。若黃黃能在人前、院內(nèi)走動走動,還顯出一個家的活氣,可是截了雙腿,連遞出一個鑰匙,也要艱難地爬著了。
日子是徹底地一落千丈啦。
燒飯、喂娘、喂黃黃、洗鍋刷碗,機械地做完這些事情,倒在床上便睡,一下也竟沉進了可怕的夢里。若不是黃黃從床上跌落一樣爬下,摔出咚的一聲悶響,他就真要死在了夢里的村長家,成全了自己突然產(chǎn)生的期冀。黃黃去小便,一步一步爬著,極力想讓后腿站立起來,終于未成,臥在地上歇了一氣,就用前爪用力抓著地面蠕動。張老師忍不下心去,便點亮油燈,將它抱至門外。雪已經(jīng)很厚,絨絨白著。也冷得可以。張老師萎著身子,黃黃在他胸前顫顫發(fā)抖。將黃黃放在屋檐下的干地,黃黃竟有能耐,果真用后腿支著,解了小溲。在它小溲的時候,后腿短了一截,站立的姿勢如坐在地上仰問天空無二。
再抱回黃黃睡時,張老師已經(jīng)毫無睡意。
燈滅了。黃黃靜靜臥著。朦朧的雪光,在窗上跳著很古典的舞步。張老師感到有無邊的孤寂。床是那樣的大,如是浩漫的天空在他身下。梅和強在時,有時他們分睡,讓兒子睡到廂房,有時因冷或為了合家親熱,都擠擁在一張床上,覺得那床窄小得如一扇門板。屋里黑死死的顏色澆在張老師的眼上。他伸出左胳膊,沒有摸著床里的墻壁,伸出右胳膊,又沒有摸到床邊。他如同漂在黑沉沉的海面一樣寂寞孤獨。
那年,孩子如期而至。她想要男孩,果真生了男孩。房子也如愿地直立在了村里。簇新的青瓦一個一個扣在天空,墻壁四角是磚壘的柱子。新中國成立前,張家營沒有地主,也沒有匪戶,不曾有過瓦屋;新中國成立后幾十年,原因諸多,依然是沒有瓦屋。梅主持著蓋起了張家營第一座瓦房,全村人都立在房前仰望。那時候,梅雖是省會鄭州出生的城里人,生活卻已經(jīng)把她磨礪成地道的農(nóng)民,至少從表面說來如此。她愛坐在院里樹下,抱著她的孩子,凝望這三間瓦屋。凝望的專注,叫人懷疑那神情是裝出來的。有了孩子,有了房子,她說這才算有了實在的家。一年春天,她帶著孩子回城看望父親。幾年沒有回去,在學(xué)校請了半月的假,卻只在家里住了三天,回來說家里還是沒地方睡覺,三天都是住在街道的招待所,一夜五元的費用,長期住著,如何受得這樣的開銷。原來是家里的老房,弟弟結(jié)婚用了,連父親都又搬回工廠的工具房。戶口遠在鄉(xiāng)下的女兒回來,哪就那么容易地有了宿處。就是那次回去,政府有了知青全部返城的文件,爭取她的意見,她毅然說:
“我不回了,一輩子不回了。”
夜里,風(fēng)也微微,月也微微。村里人都在街上納涼。強被他奶引在村頭樹下聽古,院里靜著他們夫妻,說了一些學(xué)校的課程,商量了兩項改進教學(xué)的辦法,張老師突然說,梅,我覺得你臉上滿是心事。她說沒呀。他說你瞞不過我。她就說我的同學(xué)們都回城了,卻又沒有工作。而立的年齡,終日在街上轉(zhuǎn)悠晃蕩。我們在街上兌錢吃了一頓飯,大家抱頭哭了一場,都說我留在鄉(xiāng)下倒好。
張老師沉默一會兒,說,梅,你心里想的不是這些。
梅說:“是的。是覺得命運不濟!
張老師說:“你覺得回城好了,你就回吧!
梅說:“你不想留我?”
張老師說:“我若做得了主,我死也不會讓你回去!
有你這話就足了。梅說不貪圖別的,只貪圖能有情愛,加上這房子和孩子,比起我的那些返城的同鄉(xiāng),算計算計,我比他們幸福許多,至少我有這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家。那一夜他們就是這樣說的。夫妻過了多少歲月,花前月下的激情早已耗去,剩余的就是理智而有情意的溫暖。然在那一夜,他拉她手時,她還一樣哆嗦發(fā)抖。偎在他的肩頭,望著新起的房屋,呢喃說人生不怕沒有別的,最怕沒有愛情。大都市的生活,沒有愛情,沒有家庭,人更顯孤獨。在鄉(xiāng)村有家有愛,人生一樣充實。我是死心塌地要做鄉(xiāng)下人了,生生死死都和你同兒子在一起,生是張家營的人,死做張家營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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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語歸言語,鄉(xiāng)土社會終歸不是能夠讓梅植根的土地。都市的繁華,是令鄉(xiāng)村人新奇,但卻不能使其忘卻生養(yǎng)他的皇天后土。至于梅,也是這層道理。三月的風(fēng)景,清秀而又迷人。天高地闊,水綠山黛,嫩葉枝頭,桃紅李白。往老君廟小學(xué)去的路上,青草茵茵,野花爭妍,散發(fā)著濃烈得令人打噎的氣息。走在路上,張老師說,好快喲,又到春天了。梅卻不言不語,望著山坡上飛歸的大雁小燕,臉上寫了淡淡的凄愴。心里戀家的思想,自是不消說的。畢竟說來,其家境雖為貧寒,但到底是生長在都市人家,對于大自然的變化,更比鄉(xiāng)村人能夠多愁善感。十?dāng)?shù)年待在這異地他鄉(xiāng),一封家書,兩天就可從鄭州寄往縣城。從縣城到張家營的不足百里之路,卻需一周時間。遇到雨雪季節(jié),上月初的信,這個月底勉強收到,也是常有的事情。她常說,有一天父親病故,從現(xiàn)代化的郵電大樓拍封甲級電報來,待我收到電報,已經(jīng)十天過去。揣著電報趕回去,父親的骨灰也都涼了多日。所幸的是,并沒發(fā)生這類事情。只是每每想來,在張家營了卻人生,雖有不錯的丈夫和孩子,卻仍是斷不掉她那舉目無親之感,一種身世飄零的想念,如寒冬的穿溝風(fēng)樣襲著人心。也不知那些回城的同學(xué),幾年過去,到底有沒有常人的生活。有的時候,她想,怎么就說我留在鄉(xiāng)村不是幸事呢?可有的時候,又懷疑自己沒能抗住孤獨,早幾年不結(jié)婚,沒有孩子,就算自己是全國的最后最后一個返城知青,焉知就沒有另外一番生活?沒有工作,可以打些零工。沒有房住,不是也有知青就把床鋪架在知青安置辦公室和街道辦事處嗎。
陽春三月,不是人能長期沉默的季節(jié);ㄏ銚溥M你的喉嚨,連你打出的噴嚏,都有粉紅的香味。小路上潑灑的陽光,被他們蹚出嘩嘩啦啦的水聲。這個時候,張老師對梅的思想,也并非一無所知。一天,兩個人飯后一同去學(xué)校上課,快到學(xué)校的時候,張老師立在學(xué)校門口,說了出乎梅意料的打算。
“我想考學(xué)!
“考什么學(xué)?”
張老師說我們駐地偏僻,公糧能交到縣里,縣里的文件卻走不到鄉(xiāng)下。說老君廟小學(xué)不知,老三屆的高中生早就考學(xué)考完了。輪到了不是老三屆卻是民辦教師的人,年齡放寬三歲,分數(shù)線也適當(dāng)降低。說去年全縣考走了十幾個民辦教師。這消息使梅一面興奮,一面又為張老師沒能在去年考走深感惋惜。
之后,夫妻倆懷著新的期冀,開始了漫長的人生攻堅。睡在半夜的時候,梅經(jīng)常趴在丈夫耳朵上說,我有一個高中同學(xué),在省教委工作,你只要能考上教師進修學(xué)校,他就能把你劃入統(tǒng)一分配的行列。這樣,我返城,你進城,一切都好了。在張老師一方,卻決無進城之意。所謂考學(xué),只是為了給這個奇異的家庭注入新的生機。改變一下家庭結(jié)構(gòu)成分,不能總是女方是公辦教師,男方卻是民辦。女方拿國家工資,男方拿隊里工分。然梅是趴在他身上說的,自然不好掃了她的興致。且話的最后,她總忘不掉贅述說,不為我們,為了孩子。我們?nèi)疫M了省會,也把母親一同接去,見見外面的世界,享幾年晚福。
說得多了,張老師也被妻子鼓動起來。重新找來扔去的書籍,從初中的一元二次方程開始復(fù)習(xí),直到高中的高等數(shù)學(xué)概述。學(xué)校的課程輕車熟路,要緊時候,全由梅來代課。兒子為謀前程,母親自是要攬過一應(yīng)家務(wù)。兩個女人把張老師的時間整得寬寬松松,每日都要坐下復(fù)習(xí)幾個小時,臨界考試,又常常通宵達旦,徹底不眠,甚至梅也陪著苦熬,兩個人合解一道難題?上к筌廴辏B年榜上有名,卻終于沒能走進那座師范學(xué)院。梅也只好一聲長嘆,痛哭一場,最終無可奈何地離開張家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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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離開張家營,也不能說是因為張老師沒走進師范學(xué)院。畢竟梅身上沒有流動那股勢利的俗血,若沒幾分清高,也決然不會嫁給一個農(nóng)民,即便是不能拔腿于鄉(xiāng)村社會,僅憑借為省會鄭州的知青,那個年月,在縣城找一個有錢有勢,又有高等戶籍的殷實人家,事實上也易如反掌。梅的走離,從公平眼里去看,為時勢必然。據(jù)一九九○年的統(tǒng)計說,省城的下鄉(xiāng)知青,包括少部分在鄉(xiāng)下結(jié)婚的、那些無可奈何不能返城的,至年底,除梅以外,全部通過各種途徑遷返故里。而最后的無可奈何者,返城又多都不得不以婚變?yōu)榇鷥r。據(jù)說其中一年的婚變,遠在四位數(shù)以上。如此說來,梅又能如何?不過話又說回來,張老師若是步入師范學(xué)院,結(jié)局也許令人欣慰。
張老師第一年跨越了錄取分數(shù)線,有關(guān)教育界人士有言:凡過線者均可錄取,便欣喜若狂,在張家營坐等喜報。然而從夏末等到秋中,沒有過線的村長的外甥都已扛著行李,踏上前程,而梅和張老師卻終于沒有接到一紙通知。第二年走出考場,梅和張老師便輪流住在縣城的個體旅社。一個月緩緩走過,分數(shù)下來,說張老師差零點五分沒有過線。而偏偏這年,確是凡過線者都昂首去了。從縣城回到家里,張老師倒頭睡了三天,梅將饃飯端在床前,張老師望著她瘦削的面孔,劈臉打了自己幾個耳光。梅說為了這個家,你別氣餒,下年再考?晌鍌月以后,老君廟小學(xué)校長去縣城開會回來,說張老師分數(shù)不是沒有過線,而是分數(shù)統(tǒng)計員將四百七十九點五,錯寫成了四百二十九點五,待發(fā)現(xiàn)漏了五十分,招生已經(jīng)時過境遷。一字之差,成為千古之恨。第三年錄取有望,不枉了幾年嘔心瀝血,分數(shù)遙遙領(lǐng)先于全縣民師之首。可發(fā)通知時候,張家營的老君廟小學(xué),依然不見一張白紙。
事至今日,已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夫妻雙雙,決計要到有關(guān)部門,問出一個的確來。
有關(guān)部門回答十分明確,今年錄取重點是照顧那些地、縣級模范教師,而張老師卻拿不出被評過模范教師的一紙證明?h城的風(fēng)光,絕沒有鄉(xiāng)下的溫情。至今張老師躺在床上,穿過一片暗黑,還能看到那個辦公室一張又一張冷漠的臉。紅頭文件擺在桌上,窗明幾凈的光亮,在那些臉上鍍下一層金色。問說為何老君廟小學(xué)沒有評過模教?答說問你們公社。八十里的山路,梅用一天的顛蕩,公社教育組的同志回了她話,說一個公社一年分一個模教指標,還沒有輪到老君廟。梅說張老師一口氣在山區(qū)小學(xué)待了二十年,兢兢業(yè)業(yè),含辛茹苦,非輪不能評嗎?答說鄉(xiāng)村教育,本來如此,別說二十年,三十年的全公社尚有十余。回到縣城,梅也忽然明白,老君廟著實太偏太狹,那里的鄉(xiāng)土社會,散發(fā)了太多的泥土清香,而外面的世界,早已不是原來模樣。經(jīng)人指點,方明白該提點東西到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家里坐坐。夜間去了,一雙夫妻,戰(zhàn)戰(zhàn)兢兢,再三商議,覺得前程重要,花一筆錢值得。挑最好的酒買了兩瓶,最好的煙買了兩條,還有一兜水果和別的物品?墒悄睦镏,領(lǐng)導(dǎo)真的很好,說你們以為我不是中共黨員?讓我放棄黨的原則?千說萬說,領(lǐng)導(dǎo)只能陪下一同嘆息。從領(lǐng)導(dǎo)家里出來,碰到張老師的高中同學(xué),打開他們的禮包一看,指著梅的鼻子說,他愚他腐尚還有情可原,可你家在都市怎么連禮也不會送呀,現(xiàn)在什么年月?改革開放,搞活經(jīng)濟,送禮還送這個。別說人家,即便我是領(lǐng)導(dǎo),收禮也不收這個東西,足不過能值百來塊兒。這么大的事,關(guān)系到你一家之命運,沒有五百塊錢哪能拿得出手!
偌大一個縣城,夜如空蕩蕩的山谷,張老師和梅怔在街上,仿佛迷失在山谷的路人。那些東西,已花去他們的全部積蓄。在張家營時,家有油鹽醬醋,并不感經(jīng)濟拮據(jù),這一陣方才明白,他們的視野是那樣狹隘,操行是那樣古舊,日子是那樣呆滯;芈玫暌呀(jīng)沒錢,手里的東西再賣也不可能。梅說怎么辦?
張老師說回去,就是一生種地又如何。
梅說回吧,我真知道我們呆到哪個份兒上了。
踩著夜色回走張家營時,一路上默默無話。幾十里的路,是一條從北京至南京的思索,長而又長,重而又重。梅終于明白,三年的期冀,一朝的破滅。孤立無援的落寞,有端無端地襲上心來。天曉時分,踏上了還沒通車的羊腸小道,來時被希望所使,疏忽了許多山村景致,這會兒借著馨香四溢的白色晨曦,才看見,原來這兒的鄉(xiāng)村也非張家營所能比擬。一幢一幢的新房,拔地而起。而張家營令梅為之驕傲的瓦房,雖在村中唯一,比起這兒,卻也顯出它的窘迫。起初以為鄉(xiāng)村終歸永為鄉(xiāng)村,安寧而又和諧。如今看來,變化也在默默之中。土地承包,只不過是天曉的一個信號。而只有張家營那樣的山地,亙古不變才有可能。有一個村里姑娘,起早趕路,竟穿了一件和城里人一模一樣的紅呢風(fēng)衣,如一團火樣從他們身邊風(fēng)旋過去。梅并不為一房一衣所動,只是淪落之感,又一次浸了她飄零的瘦心,似乎從那火一樣的風(fēng)衣上,些微地領(lǐng)略到人生的真正意義。
走上一道山梁,張老師說你在想啥,她說我這幾年覺得很累,忽然有心回城里看看。張老師知道她的確很累,不斷有家信來說,弟弟開始下海,生意鬧得很大,問鄉(xiāng)村情況如何。她回信總是簡短三言,說鄉(xiāng)村依舊,孩他爸考學(xué)有望,到時候一切都會產(chǎn)生轉(zhuǎn)機?墒堑搅四菚r候盼望的今天,無非是更大落寞而已。張老師說你回吧,三年了,該回了;正好把這些煙酒帶回去,想你爸總不會不收的。
43
睡醒了,又想起了黃黃去年的一場災(zāi)難。
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又睡了過去。是雪光還是月光,在窗上走來走去,又仿佛窗在那光中來回移動。人疲得如剛從鬼門關(guān)掙返身子。在暖被里蹬腿,沒有蹬到床頭的黃黃,翻身方見黃黃在床下站著。它竟能用后腿支起身子了。在自己身上,一點也找不到活著的理由,于是就從被窩扯出胳膊,向黃黃招招手。
黃黃竟可以走路。它的前腿半站半趴,后腿又半拉半支,竟可以緩緩移動它老瘦的身子,一搖一晃來到床前,溫順親昵地舔著他的手指。
可惜人不是黃黃。
不停地撫摸著黃黃的頭想,的確是可惜人不如黃黃。
去年秋天時候,樹葉飄零,滿地黃風(fēng),自早至晚,都透著初冬的寒氣。那一天,兒子百日祭奠,張老師強打精神去小學(xué)撿起停課的學(xué)業(yè),苦苦講了半天語文和數(shù)學(xué),放學(xué)坐在校門口歇息,想著往日有梅同伴到;蚧丶,一路上言語為伴,至村頭又見母親老遠在門口張望,是何等溫暖的一戶人家,卻在轉(zhuǎn)眼之間,天塌地陷地降臨災(zāi)難。那些時刻,他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動一些死的念頭。死的念頭金光閃爍照亮許多前程,仿佛淘金人挖掘出了一架寶山,常常在無意之間,跟著那念頭走進寶山挖掘。正被念頭所迷的當(dāng)兒,看見一群村人,在對面山梁上追著一條狗。人已經(jīng)跑乏,不斷一個一個掉隊,爬上一道坡時,人都不再追了。秋末的山野,靜可遠聽滴水。除了偶有幾聲鴉的黑叫,毫無別樣聲息。坐著,仿佛聽見人在身下罵罵咧咧,說媽的,這狗肉是吃不到肚里了,從沒見過這么耐活的畜生。還有人的喘息,滿帶了汗水滴落的聲音。坐在校前的崗上,依著滿枝掛紅的柿樹,知道那些打狗的村人正在崗下洗手,白白亮亮的溪水,清一塊兒紫一塊兒流進耳里。對面的梁子比腳下的崗地低矮許多,讓目光跳過一條窄溝,隱可看見那梁上的風(fēng)景。太陽在對面爽爽朗朗。山梁在日光中黃成一團,有模糊的反光照著。脫險的那狗,在梁脊如一條狐貍,尾巴又細又長夾在后腿,站著驚疑不定地四下打量,把目光落在小學(xué)這邊,久久地一動不動。放學(xué)的學(xué)生早已在山上丟失散盡,校門嚴嚴地閉著。過了一陣,那狗突然轉(zhuǎn)了半個身子,便極清晰地看見,狗的肚上插進一樣?xùn)|西,長長的把柄在它肚上掛著,另一端在地上。仿佛還能看見,鮮血順著把柄,如山泉一樣汩汩流淌。那血在玄黃之中,浸流出一條殷紅的小溪,在梁上潺潺。因為塵土太多,總也流不遠去。最后的模樣,就如小孩在土地上小便后凝成的一段無水的渠道,中間被沖出淺淺的溝痕,兩邊起了兩條平行的壩埂。沒有順把柄流出的血,將狗肚下的毛兒粘成一撮一撮,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在那梁上留下一點點的雨痕;雨是夏天六月的太陽雨,不見天陰,卻有了一陣落雨,過后土地上留下一片圓窩。仔細地盯著梁上的狗看,能看見許多新奇。梁上的玄黃被流血染成了落日近西的顏色,可是看著看著,狗卻轉(zhuǎn)身走了。
朝著張家營的方向。
打下一個愣怔,慌忙越過面前的溝溪。追狗的人已經(jīng)去了。溪岸水留下他們洗手洗臉的痕跡。爬至山梁,果然見梁上有猜想的血印,且朝著張家營的方向,一路上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血滴,仿佛隨路而落的一行紅色小花。追著花朵走去,到一個拐彎的地方,見路邊落著一把三齒的糞叉,叉柄上滿是未及風(fēng)干的血跡,而那三個鐵齒上,有一個還掛了小棗樣一塊紅肉。在叉齒邊上,有一攤水潑樣的血地,散發(fā)著濃烈潮濕的腥氣。在血攤邊站了一會,顧不了許多,忙慌慌朝村子里追去。
腳步匆匆,如追趕一個飛去的亡魂似的。
血痕是果然進了張家營。一向沒有那樣的匆忙,一向沒有那樣急切的腳步,趕到家里,果然見黃黃臥在院落中央,枯焦的目光,望著向南的大門。那時候,娘已經(jīng)癱在床上,在死生界上來回張望。黃黃臥在院里,如生病又找不到家人的孩子。人回來了,它忙站將起來,肚子下吊著三串白白亮亮、曲曲彎彎的腸子。中間一串很大的兜兒,絲絲聯(lián)聯(lián),如裝在一個網(wǎng)兜,又拖著地面。大小三掛腸子,一面沾滿土和柴草,一面新鮮干凈,很瘦的脂肪油雪一樣白著。它慢慢朝著主人走去,三掛腸子一搖一擺,前后聳動,朝地上灑著血水。院子里溢滿了它撒落的紅色氣息。
果真如此。驚得站著一動不動了。
黃黃默默走來,尾巴夾著。抬起的頭上,還擺著兩塊眼角的眼屎。它過來如往常一樣,伸出濕潤的瘦舌,一下一下舔著低垂木呆的右手。走來時,一棵當(dāng)柴燒的干棗刺,蓬蓬散散掛在腸子上,在地面劃出許多小印。
靈醒過來以后,不顧一切地把那三掛腸子,用溫水洗去沾浮的土和草棒,沿著肚下的三個血洞將腸子塞回,拿納鞋底兒的白線縫了傷口。去門外倒洗腸子的紅水時,看見村長的哥哥從診所出來,正找他家丟掉的糞叉,說狗肉沒吃到肚里,總不能讓我賠一個糞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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