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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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說:“以后發(fā)病,拿根木棍塞到嘴里,免得你把自己的舌頭咬掉!
達戈狠狠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表姐得意地環(huán)顧四周,不想?yún)s有人說:“巴桑姑娘,你還是回到城里上學去吧!
“你們這些離開的人就不該回來!你們既然已經(jīng)離開了機村,偶爾回來待上些日子就該離開了,可為什么偏要待下來不走?是你們想干什么,還是老天爺真想干點什么不一樣的事情。靠纯催@個家伙,還有他的朋友達瑟吧,你要再不離開,也要變成跟他們一樣的人了!
“機村已經(jīng)有了兩個有史以來最奇怪的人了,可不要再添個瘋瘋癲癲的姑娘!”
其實巴桑和這兩個人不一樣,她是多么想回城里去上學啊。上完學,她就是一個胸前掛著聽診器的神氣活現(xiàn)的醫(yī)生了。但是,學校無限期停課,她就只好回到村里來了。
《7》
這一年,是機村歷史上少有的豐收年。
大火過后,過去由森林覆蓋的廣殖土都裸露出來。厚厚的土層那么疏松透氣,連翻耕都不用,只需直接把種子播下就可以了。村里人把能找到的所有種子:蔓青、油菜、土豆和豌豆種子都播進肥沃的黑土中了。夏天,在一片枯焦的大樹中間,盛開著金燦燦的油菜花。黃色的菜花剛剛開過,苗壯茂盛的土豆苗中,又開放出了白色與紫色的鈴鐺般的花朵。豌豆花就更漂亮了,微風吹來,豆苗起伏,那些精巧的花朵,仿佛大群迎風飛舞的蝴蝶一般!
只恨種子太少,更多的松軟的黑土裸露在天空下面。一場大雨下來,漫山遍野都往山下流淌著泥漿。要不是看到這么多的泥石流,機村人都要改口說,那場大火是千載難逢的好事了。
其實,機村已經(jīng)有人在這么說了。
大火過后,大隊長被專了政。外面的世界正陷人瘋狂的運動中,機村被人遺忘了。緊張的氣氛一下就松弛下來了。陽光靜靜傾瀉,河水嘩嘩流淌,尋常的寂靜里有一種懶洋洋的味道。人的眼神都如夢境一般有點恍然,有點不明所以,又有點欣喜。日子真的就這么松弛下來了。連村子西頭新建伐木場蓋房子的工地上,咚咚的打夯聲,也像是一下下打在人們松弛的關(guān)節(jié)上,是要讓人更加松弛一樣。輕風送來緩緩的打夯聲,四野襲來的花香攤在陽光下,發(fā)悶發(fā)軟。沒有干部管理,集體的莊稼反而侍弄得很好。集體化這么多年了,大家都知道,只有弄好了集體的莊稼,才能騰出手去侍弄私播在過火地里的莊稼。
索波從失意中慢慢振作起來,當人們從那些盛開油菜花、土豆花和豌豆花上,看到一個豐收年景的來臨,他卻突然醒悟過來了:“媽的,老子還是機村的民兵排長嘛!
他要出頭管管一些該管的事了。
說干就干,他發(fā)通知要開一次社員大會,議題是討論如何把那些私種的過火地收歸集體。
本來,人們都聚在村中小廣場上。到了開會的時間,人們都四散走開了。只有達瑟和達戈還留在那里。達瑟看書。達戈用鋼銼打磨獸夾上鋒利的尖齒。
達瑟說:“得了,達戈你停手吧,那銼子像是銼在我牙齒上一樣!
達戈說:“豌豆花那么漂亮,專寫花的書上怎么沒有這樣的花呢?”
索波發(fā)布命令了:“我說你們兩個,去通知開會!”達戈放下銼子,手里把尖齒鋒利的鋼環(huán),咔咔地一開一合,笑笑說:“這樣做就把全體人民都當成敵人了!彼紫律韥,咔嚓一下,把那個鋼環(huán)套在了索波的腳脖子上,轉(zhuǎn)身拍拍達瑟肩膀:“書呆子,我們走!
達戈還沒忘了回頭告訴索波:“不能動,千萬不能動,這個東西,你一動,它就用鋼牙咬你!
索波不信,一動,那鋒利的鋼牙咔咔響著往肉上逼去。他真的就一動也不動了。
達戈說:“伙計,我曉得你是排長,我也差點當上排長。你是民兵,我是正規(guī)軍。你要好好想想,伙計,地里長出這么好的莊稼,是為了讓老百姓高興,而你一開會,鄉(xiāng)親們就不高興了。你要想找事做,就跟我上山打獵去吧!
說完,達戈就扶著達瑟的肩膀,兩個人一起往放書的樹屋里去了。身后,傳來索波的怒罵:“你這個羊癲瘋!”達戈轉(zhuǎn)過身,陰沉的臉上慢慢綻開了笑容,眼里卻露出比鐵還冷還硬的光芒:“我一發(fā)病,咬傷自己舌頭的時候,這個東西也會把你的腿咬斷!”
達瑟回來,圍著索波轉(zhuǎn)了一圈,又停下來,端詳一陣咬在他腳上的鋼環(huán),搖搖頭,說:“不怕,他嚇你的,這個捕獸夾上沒有遙控機關(guān)!
達瑟跟達戈走開后,散開的村民們都走回來,有膽子大的,還圍著臉色蒼白的索波走了一圈。
“嘖嘖,捕獸夾怎么把個大活人套上了?”
“達戈的捕熊夾子怎么把我們機村的大人物套上了?”
大火過后,林子里少了吃的東西,常有餓慌了的野獸到村子里來。吃草的家伙禍害莊稼,吃肉的家伙禍害牛羊,F(xiàn)在,連家家戶戶的雞,都能很警覺地聞到潛行的狐貍與狼的味道,吱吱嘎嘎地撲扇著翅膀,跑到稍稍安全一點的房頂上。每一次,野獸進村,都會有一陣驚慌與狂喜。村里有十多支獵槍,很少有野獸吃飽肚子后再走在回山的路上。達戈的夾子,專門用來對付晚上進村的大家伙。黃昏的時候,他把這些獸夾分布出去,天一大亮,又收拾干凈了。獸夾上都有特別的機關(guān),開啟與關(guān)閉,達戈都不容別人插手,這是他的獨門絕技。
今天,他用這個東西來對付這個野心重新萌發(fā)的家伙了。
索波見過被這種夾子捕到的熊和野豬。每次,捕到大獵物,達戈都會請人按村里的戶數(shù)分好。這些肉也進過索波的口,他當然也該曉得這種夾子的厲害。
“我要到上面去告你!彼鞑ㄒ粋人自言自語。
但是,只有他一個人站在太陽地里,孤立無援。到后來,太陽曬得他身子開始搖晃,他聲嘶力竭地大叫:“達戈!”
可是人群已經(jīng)散開了,小廣場上一個人影也不見。
“達戈!”
廣場四周那些堅固沉默的石頭房子把他的聲音擋了回來。他聽見自己氣急敗壞的聲音:“達——戈!戈!戈!戈!”
他抬起頭來看天,深藍的天空中浮動著幾縷淺淡的云彩,額頭上的汗水順勢流進了他的眼睛:“天哪!老天爺啊!”
他突然把自己的嘴巴捂住了,革命進步這么久,一到關(guān)鍵時候,封建的東西怎么就脫口而出了。但是已經(jīng)遲了,一個人正笑笑地看著他。
“你干什么?你怎么在這里?”
這個人是生產(chǎn)隊的保管員兼代銷店主任楊麻子:“啊,我好像聽見革命青年叫老天爺了!
他揩掉了迷住眼睛的汗水,看清他瘦臉上每個坑里都泛出興奮的紅光:“你,你胡說!”
楊麻子嘿嘿一笑,說:“你不要怕嘛,革命青年的老天爺不是封建迷信,革命青年喊老天爺就是喊共產(chǎn)黨毛主席!
“對,對,共產(chǎn)黨毛主席就是我們的老天爺!”
得到解脫的他差點就蹦了起來,但是,就在要蹦起來的那一瞬間,他想起了腳脖子上的捕獸夾,人馬上又委頓下來了。
“但是,舊的老天爺沒人見過,新的老天爺我想你也看不見,眼下,還是把腳上的東西弄下來才是!”
索波又仰起頭來看天。
索波的老母親也來了:“大家就想肚子里多一點東西,你的肚子就跟大家不一樣嗎?”
楊麻子說:“一樣的,一樣的,就是腦子不一樣罷了?伤哪_跟尋常人卻不一樣,看著,已經(jīng)被鐵牙齒咬出,血來了。”
索波一動,鋼齒真的咔嚓一聲咬進去一扣,血慢慢從鋼齒間滲出來了。他忍不住大叫起來:“快,去給老子叫那個家伙!”
“村子里能叫得動他的,就只有美嗓子色嫫了!
索波的老母親親自出馬,央求到色嫫頭上,才在天黑前解開了索波腳上的捕獸夾。
從此,達戈在機村就是一個受歡迎受尊敬的人了。甚至有人動議,要讓他頂替坐牢的格桑旺堆的大隊長位置。但他只是對前來說項的人說:“再說,我的羊癲風又要犯了。”
惹得大家為他又嘆息一回。
消失許久的老魏騎著他的摩托車,出現(xiàn)了。他帶來了公社革命委員會的決定。索波同志出任機村第二任大隊長。宣布了這個任命以后,出乎大家意料的是,索波并沒有打主意把大家私種在火燒地上的莊稼歸公。
他知道,但凡要做什么事情,都要先想出一個名目。如果想要消滅一種東西,那就要給這東西安上一個不好的名字。他想到了一個詞:“無政府”,但心里又拿不太準。想來想去,就去找看書很多的達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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