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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要尋找一個國家的民族性，那么最好的材料當然是它的歷史。首先我作為一個外行人，日本的歷史如此難以進入，就是關于戰(zhàn)國一段，就已經(jīng)足夠復雜到令人頭暈目眩。其次對于日本戰(zhàn)后歷史的敘述，如此充滿了尖銳的對峙，使人無法得到前后一致的與邏輯自洽的答案。

然而，再復雜的事物，都有其解析的方法。最起碼，在我自己而言，多少是可以尋找到一些思考的線索。有那么幾個方式，是我勉強理解日本的出發(fā)點。

無論理解任何一個民族，都不能以妖魔化為起點。日本在二戰(zhàn)期間的確是一個血腥國家，但是并不因為如此，便妖魔化日本民族。最經(jīng)典的研究日本的著作，是魯斯•本尼迪克特在1946年所出版的《菊與刀》。她從文化的基本層面，乃至包括日本人撫育兒童的過程中，去解析日本民族性的形成與特點，并且為戰(zhàn)后美國占領軍的政策取向奠定了理論基礎。這種文化解析乃是令我們明白任何一個國家的文化形成，都有其歷史地理之成因，亦因此造就民族性格。日本國民與任何一國國民無異，無非掙扎在日常生活與政治撥弄之間而已，努力平衡身心與外界。若以國家之齟齬，遷怒于民族之劣根，顯然悖于人性論。

而后是對于政體的理解。這其中確實有多重復雜與矛盾。2000年普利策獲獎書籍，約翰•道爾的作品《擁抱戰(zhàn)敗》，敘述的是日本自1945年戰(zhàn)敗之后，到1952年麥克阿瑟黯然離場，日本恢復國家主權的過程。顯然，日本已然在這七年的時間中，按照日本自身的國情與美國的憲政設計，徹底地改造了明治維新以來的政體，形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代民主制國家。甚至出乎美國人的意料，“絕大多數(shù)日本人能夠輕易拋棄十五年之久的軍國主義教化”，并且從心理意義上去“有原則地反抗軍國主義”，“和平與民主，是戰(zhàn)后日本最偉大的祈禱語”。

但是，在小森陽一的《天皇的玉音放送》中，卻沉痛地檢討戰(zhàn)后重建過程中所遺留下來的恐怖弊病，也就是天皇制的形成和殘留。小森認為，恰恰是明治之后所形成的、其后麥克阿瑟所特意保留的、未能下決心徹底鏟除的天皇制，使日本迄今為止仍然掙扎在一種獨裁復蘇的可能性中。靖國神社、教科書、自衛(wèi)隊出兵海外，都是這個制度遺留所導致的后果。事實上，道爾也在他的作品中對此多有論述。

日本為何對周邊國家缺乏同情與歉疚？道爾的觀察至為精彩。日本在戰(zhàn)爭后期，受到盟軍的殘酷打擊，包括廣島長崎兩顆原子彈的轟炸。戰(zhàn)后日本的廢墟和痛楚，加上美軍占領期間的封閉與屈辱，使日本人能夠深切地撫摸自己的苦痛，“日本在殖民和戰(zhàn)爭中對亞洲人民犯下的罪行，就更容易被拋諸腦后了”。

這便是我們今天所面對的情勢：一方面，日本政體的民主、自由與社會自治形態(tài)，使日本與歐美國家之間具有強大的親和力，西方性已經(jīng)大于亞洲性；另一方面，亞洲諸國深切感知從日本殖民、侵略中所帶來的苦難與侮辱，而日本卻也深切感知二戰(zhàn)后期與戰(zhàn)后自身所帶來的苦難與侮辱。在一種沒有交叉的民眾與國家情緒之中，任何的共同話語都無從尋找。

那么，我們始終必須面對的問題是如何對待日本。美國布朗大學歷史系副教授澀澤尚子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參照系。在《美國的藝妓盟友》中，她指出在二戰(zhàn)期間，美國人對于日本懷有深刻的仇恨與恐懼。但在占領期間，由于把日本女性化和兒童化，美國順利進行了一場新的想象轉化，從而把自己轉變成為保護者與改造者，取得了美國民眾的支持，并且甚至將這一形象成功延續(xù)至今。這個神話所告訴我們的就是，意識形態(tài)化的塑造，能夠對于國家之間的關系造成何等影響。

今天，由于中國仍然無法客觀地去審視清朝末年、民國時期和侵華戰(zhàn)爭時期的那段歷史，也更無法從全面的材料中得到今天日本普遍對于中國的態(tài)度。我們接受的仍然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化的教育。也就是說，我們在評判任何有關于日本的事實的時候，首先已經(jīng)有了一個妖魔化的日本與日本人形象，那么任何以此為出發(fā)的觀點，都帶有真實不虛的既定論調。

這并無益于確定良好的對日外交戰(zhàn)略，和建立良好的經(jīng)貿(mào)關系。如果我們必須要客觀公正并且有利于民族國家地進行對抗或和解，都必須清晰地了解他們的政體、民眾的主流觀點、右翼的人群構成、日本政治的取向目標、各個利益集團的博弈差別。單一臉譜化與妖魔化的描述，都無法令我們獲得良性的理解和采用正確的立場。

我們今天所處的是一個全球化的時代，中日爆發(fā)戰(zhàn)爭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其中任何一國的領袖們都非常清晰戰(zhàn)爭的代價彼此都無從負擔。雖然我相信我所抱有的謎團可能根本無法解開，因為它所涉及的乃是一個民族龐大與完整的歷史記憶。但是我相信出于理性與邏輯的理解，才是這個時代中面對異族的正確態(tài)度。

對于鄰居大國如此絕對地妖魔化與對峙，要么是愚蠢，要么是別有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