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猥瑣前夫
-
一個禮拜很快就過去了，阿飛約我在一家本邦餐廳碰頭，哪家餐廳都是上海菜，環(huán)境很吵鬧。如果是陌生男人，第一次見面和我約在這種地方，估計我吃飽后拍拍屁股就走人了。至于阿飛，他情調(diào)之大俗，中學(xué)里就領(lǐng)教了，即便就職于美國公司也沒能讓他的品味更上一層樓。
“西餐有啥好吃的？不是薯條就是漢堡包，還是中餐的技術(shù)含量高。再說你也不是大美女，講情調(diào)太浪費。”他說。最后的這句話，讓我有踢廢他的沖動。
出門之前，我翻箱倒柜，真沒發(fā)現(xiàn)什么合適的衣服，匆匆套了一件圓領(lǐng)汗衫出門。阿飛一直就是穿T恤加牛仔褲或者襯衫加牛仔褲，這兩個行頭保持了十幾年。就連徐家匯教堂后面都竄出高樓來了，可阿飛還是一成不變。
飯店生意不錯，左右兩間大包房，一間在辦婚禮，滿地的金色銀色彩色紙屑，新娘穿著婚紗咧著大紅嘴唇笑，高高的發(fā)髻上插一朵大大的粉紅色假花，新郎很靦腆。一間辦滿月酒，門口掛著放得大大的孩子剛出生時的照片，還有色彩鮮艷的氣球。大堂里則由無數(shù)小孩的尖叫，男人的香煙味以及女人大笑的聲音組成。我和阿飛說話，也是提了嗓門兒的。我們一人要了兩瓶啤酒。
我隱約覺得他也不大開心，當然男人的心事不容易說給一個女人聽。
我舉起酒杯，祝我們終于又比鄰而坐。啤酒的泡沫帶著重逢的快樂和放松。我繼續(xù)向他說過去幾年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一些事情，這些事情讓我自怨自憐、無助以及思維游離。
關(guān)于后悔藥，那是用來懲罰錯誤的一個空泛的詞。在那段時間，我一直處于自省狀態(tài)，我從自己身上尋找錯誤，尋找別人對我誤解的理由，尋找尤海波對我不滿的原因，尋找一切我自認為出的問題。人活著只需要別人的認同就幸福了嗎？我問自己這么一個問題。我是誰，他們是誰，如果我不在這個空間里存在，他們對我來說也是不存在的，他們是陌生人�；蛘呶铱梢栽谌松牧硗庖粋�時間點認識他們，兩個時間點里的我是不同的，那么他們對我的看法就會不一樣。問題是這種假設(shè)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一個四維空間對應(yīng)的只有一個我，而且不可能重復(fù)。
和我結(jié)婚的那個猥瑣男就是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時候出現(xiàn)的。
那段黑暗的天天加班的日子，報表和文件拿到尤海波那里總是被退回的日子，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盡頭。他說需要創(chuàng)新的東西，卻又不去向上級部門申請一些創(chuàng)新項目，最后明白他自己也是摸著石頭過河，希望你們給他一些新的想法，好向上級部門邀功，至于能不能落實，沒有人關(guān)心。就像ELLE雜志上的時髦模特們穿的衣服，藝術(shù)無關(guān)生活，他要的就是形而上的東西。而我永遠只是在猜測他需要什么，并不是在做自己的東西，所以我們的利益點沒有交集。特別不幸的是，發(fā)給我多少工資、獎金由他決定，于是我的職業(yè)生涯進入了一個死循環(huán)。
美國兩幢大樓被飛機轟掉的那天，我半躺在床上，想著明天也許又要被尤海波罵一通，二十好幾的人了，被一個男人皺著眉頭那么嫌棄。他能一次性往夜總會小姐肉肉的胸口塞五百塊；對我，可憐的獎金系數(shù)一降再降。我跑到落地鏡子前，上下打量，沒有豐乳肥臀，沒有傲人的長腿。得，我指指鏡子里面那個人，你連主動獻身的資本都沒有，又對著鏡子伸了下小手指頭，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你只能繼續(xù)賣藝不賣身。
電視里那兩幢冒煙的房子，最初以為在播放好萊塢電影特效專輯紀錄片。五分鐘過后，那晃晃悠悠的長鏡頭透露出不專業(yè)的精神，解說詞也不如預(yù)先編好的那么流暢，換了幾個頻道，都在放飛機撞大樓的特效，這才知道這是真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在談?wù)搼K絕人寰的事件，擔心有恐怖分子攻擊我們這幢三十層高的大樓。尤海波一整天沒有出現(xiàn)，大家都真心希望他坐在那架飛機上。
晚上媽媽告訴我，紐約的遠房堂姐打電話回來，說當時她就在旁邊的辦公樓里，一夜之間，人生變得很簡單，活著就好。
于是我決定出去旅行一周。
猥瑣前夫在這次旅行中乘虛而入，他出現(xiàn)的時候，我正帶著憤世嫉俗和懷才不遇的心境進入麗江。這個城市利用一次地震重建，拓展旅游業(yè)，鼓吹逃離禁錮，就像美國人鼓吹自由民主一樣，迎合了大多數(shù)被羈押在摩天辦公大樓里討生活的年輕孩子們，以為去一次麗江，心靈可以獲得升華。其實回去后，你還是你，你還得朝九晚五看著老板的臉色，為了微薄的工資和獎金點頭哈腰。
我們走在進入上虎跳的那條長長的路上，旁邊是一隊其他旅行團的游客，猥瑣前夫便在其中。他讓我?guī)退麄儙讉�人在“虎跳峽”三個大字前拍照，他還用手扶住了石頭，也許只有摸到那塊石頭，才能讓他感覺身在此處的真實。為他們拍完照，我們同行向里走，邊走邊聊。后來我想，其實是銀行的這份工作為自己加了不少分。
銀行這份工作，是相親利器。只要女孩子長得順眼，什么人都會想找個人跟你配個對，就像玩連連看的游戲，媽媽、阿姨、鄰居、同事、同學(xué)都是大玩家。在二十三歲至二十七歲的四年里，我見過魁梧的海軍軍官，瘦小的IT男，前途光明的名校研究生，禿頂?shù)拇簖g廠長。不可否認，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比猥瑣前夫更值得信任，只不過，這是我在婚后才發(fā)現(xiàn)的。
就目前來說，我痛恨白雪公主、灰姑娘、海的女兒以及一切讓女孩子對愛情抱有幻想的童話故事。
猥瑣前夫個子不高，我想自己個子也不高，在太高的男孩面前會自卑。高中里那個帥哥巨大的陰影一直在我心里，我需要點陽光，好驅(qū)逐掉那個長久以來一直駐扎著的小疼痛。
他有一張孩子氣的臉，喜歡說拿破侖、鄧小平都是矮個子。他宿舍的書桌上放著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和幾張肖邦的鋼琴曲。媽媽告訴我，爸爸在追她的時候特地學(xué)了一段時間的手風(fēng)琴，兩人關(guān)系敲定后，爸爸便再也沒碰過那個琴。
他桌上的幾樣?xùn)|西，讓我以為他真的知道些文藝、小清新之類的東西。我正迷戀著肖邦的憂傷，到處收集他和喬治桑的愛情故事，為此還專門讀了兩篇喬治桑的小說，想從這個女人的小說里了解到，一個男人婆有什么手段，可以抓住這樣一位大音樂家做情人。
結(jié)婚后，他那幾張盤片和幾本書就都不見了，也許搬家的時候丟了，也許扔了。實際情況是，他連肖邦和李斯特都搞不清，常常指著李斯特的《愛之夢》第三首，說：“肖邦這人也是神經(jīng)病，否則哪里可以癲狂到寫出這種聽上去不知道在彈些什么東西的音符�！彼牪怀龈叱倍温涞男�，而我在聽高潮部分的時候感動得落淚。
作為外地來滬落腳的新上海人的父母，公婆很滿意我在銀行的這份工作。他們的兒子在旅行社工作，收入沒我高。為了結(jié)婚，父母拿了一大筆錢出來為房子付首付。婚姻這件事情，其實是一樁買賣，除了兩個人之外的其他人，是談生意的伙伴關(guān)系。我們這樁買賣，最后以我保留婚前房產(chǎn)，他們房產(chǎn)證上不寫我的名字成交，貸款還需要我們共同承擔。
雖然我父母完全不滿意這樁生意，但為了女兒還是妥協(xié)了。
猥瑣前夫有著矮個子男人常有的缺點：膽小、摳門兒、撒謊以及好吃懶做。當然這些都只有兩個人生活的時候才會體現(xiàn)出來。每天下班前，他會準時給我一個電話督促我做飯，希望到家推開門就有熱飯吃；吃完飯，便跳進沙發(fā)看電視，看到天昏地暗、外頭野貓都睡著的時候，他自己在沙發(fā)上也鼾聲如雷。家里到處都是宜家的免費鉛筆以及毫無用處的超市目錄冊和塞在信箱里的房產(chǎn)廣告、免費旅游釣魚的小紙片。每天晚上我都在收拾他隨手放置的棒冰紙、話梅核、瓜子殼、襪子、衣服和褲子。
“VV，你知道嗎，你最大的缺點就是什么事情都要我催著你來做。”他坐在床沿上剪著手指甲說。手指甲彈得床上地上都是，有一片甚至彈到了電視機上。他看著手指甲飛過去，贊嘆著說：“韌性真好�！�
他一直擔心由于我忘了關(guān)水龍頭或者煤氣上燒焦什么東西而把屋子淹掉或者焚毀，作為丈夫他從不幫我收拾，只發(fā)號施令。他用手把床單上的碎手指甲捋到地板上，說：“幫我把地掃一下�！弊约簞t繼續(xù)看電視。
他的電腦里存儲了整整一個D盤的色情照片，據(jù)說都是從公司兩個要好的同事那兒拷來的。那兩個要好的同事，一個希望做黑社會老大，享受著屁股后頭跟一堆人前呼后擁的快感，為此不惜信誓旦旦整天拍胸脯許諾給別人好處。另一個人是比他更瘦小的男人，有點像某節(jié)目主持人，也有點像某八零后青春偶像男作家，尖耳小眼，和人說話時用耳朵對著你，不看年齡還以為他耳背，其實只是喜歡用眼睛的余光瞄人而已。
黑社會老大是嘉定本地人，斜眼看人的住棚戶區(qū)，猥瑣前夫和他們組成三人幫，一直想著相互勾結(jié)利用，從客人那里撈些好處。某次客人出境旅游，他們私吞了每人兌換兩千美金的額度，從銀行兌換后高價倒給黑社會老大老婆的上司。那兩個客人就是這個上司介紹的，旅行回來東窗事發(fā)，客人找了幾個人沖到他們旅行社，把黑社會老大打了，其他兩個分別也挨了幾拳。他帶著青皮蛋眼圈回家，說：“真倒霉，被發(fā)現(xiàn)了，賺的也都賠出去了�！比缓笥滞嘲l(fā)上一跳，看電視。
好吃懶做的人都想一夜暴富，無一例外。我不知道他從電視里學(xué)到了點什么東西，只見他孩子氣的臉在結(jié)婚后越來越圓，腰圍也慢慢比臀圍大，某天突然成了滿身橫肉，橫財卻一直沒有光顧。
我離開銀行的當晚，他哭成一個淚人，“多么好的工作，我們以后怎么辦？”他用拳頭猛敲墻壁，“你個傻瓜，連金飯碗都會敲掉。我早說過，擔心你會出某種事情，本來以為是在點蠟燭搞小資情調(diào)的時候燒掉整個屋子，現(xiàn)在終于知道，命里注定的是你會把這么好的工作丟了�！�
我手足無措，沒工作了可以繼續(xù)找，你也可以養(yǎng)我?guī)讉�月，可是你個大男人，哭什么呢？
一個月后，他通知我離婚。
“我養(yǎng)不起你�！彼粗匕�，好像是說給地板聽的。
“你沉默了一個月，就是在背著我商量離婚的事情，對吧？”我平靜地問。
他點點頭。
“可是我對你這么好，為你買菜、燒飯、洗碗、掃地、洗衣服、收拾屋子�！蔽壹饨衅饋恚葑永锼械膲Ρ诎盐业暮奥暦瓷浠貋�，我的腦子開始雪崩，拿起晾衣桿想把屋子里所有的東西都砸爛。
他阻止我：“安靜點，我不想吵架，也不想你跳樓�！比缓髪Z過不銹鋼晾衣桿繼續(xù)說，“哦，VV，生活是很殘酷的，我也要為我的將來考慮，還有孩子。”
我跌落到地板上，在這樁婚姻當中我極力想做到最好，不停地讓步，再讓步；容忍，再容忍。一切都是為了虛幻的愛情，愛情這玩意兒像下雪天落下來的雪，只有在空中凌亂的時候才美麗，落到手心就化，不過是一攤臟水。當然，也可以這么想，如果我渾身冰冷無比，美麗的雪片就不會化掉，愛情還是愛情，但前提是我必須冰冷。
那句歌詞怎么說來著：“被愛融化的雪，別再輕易相信愛情，我是被愛融化的雪，緩緩流入你的世界，為你付出我的一切。”
“神經(jīng)病了。”在咖啡廳里蘋果罵道，她不是罵猥瑣前夫，而是我�！拔乙恢倍疾幌矚g他，你缺男人疼嗎？愛死他的樣子令我作嘔。女人嫁人就是一次投胎，恭喜你又有了一次投胎的機會�！�
蘋果啜下一大口咖啡：“事到如今，說說吧，你們的性生活怎么樣？”
這個問題很讓人頭疼和害羞，我去料理臺給咖啡上的奶油撒上巧克力粉。那蓋子特別令人討厭，粉末一點一點灑出來，淋漓不盡，我干脆把蓋子擰開，將半瓶巧克力粉一下子倒光。
回到座位上，回顧了一下一年以來的關(guān)于這方面的生活：“我不知道算好還是壞。可能沒有特別好，所以不知道怎么算壞�！�
“他能讓你到高潮嗎？就是說有一種深入到你心里的感覺。”她把椅子往我這邊拖了一點過來，湊近我耳朵，壓低聲音問我�？Х瑞^里，人頭攢動，旁邊還有許多其他人。我看到有人拿著倒空的巧克力粉瓶子搖頭。
“那我來引導(dǎo)著問你一下�！碧O果咳了兩聲，清清嗓子，她怕說得太輕我聽不清楚，反而要多問兩遍。
“他能讓你情不自禁地叫嗎？”
“不能，有時候我會假裝叫，只想讓他高興點。而且他好像總是想著別的女人�！�
“這算性幻想的一種，他只是想有點刺激，和看A片差不多的效果�！碧O果欠身過來，離我更近一些，神神秘秘地說，“他那玩意兒的尺寸，你告訴我�！�
我瞪著眼睛看著她，猶猶豫豫地伸出我的小手指頭。
“我是問最大可以到多少？”
我伸出我的大拇指。
“從指尖到手掌根這個長度嗎？”
我搖搖頭：“只有大拇指這么點�！�
蘋果笑得噴了一口熱巧克力出來，她被嗆到了，我趕緊去拿餐巾紙擦桌子上和她身上的熱巧克力。
“算了，”她一邊咳嗽，一邊擺手，“我不用問下去了，你們肯定不和諧，國外有女人為了男人這玩意兒不達標要求離婚呢。離，找個尺寸大點的，才對得起生活。”
時光切回到現(xiàn)在，快得像一條瀑布從山頂滑落到山澗，這是不久以前發(fā)生的事情。我轉(zhuǎn)過臉看著阿飛，他正聽得入神，面露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這一刻，笑得快趴到桌子上了：“我支持你離婚。”
“有這么好笑嗎？”我一臉迷茫。
店堂里開始有客人離開，有參加婚禮的客人喝醉的，被人攙著搖搖晃晃扶墻而出，服務(wù)員收拾盤子的叮當聲。
“你要相信，上帝關(guān)上了這扇門，又在別處開了窗�！卑w收起笑容，安慰道。
“可惜開的是一只老虎天窗。”我用手剝掉一只大蝦的殼，把蝦肉一口塞到嘴里，“我現(xiàn)在這么胖，即便開個老虎天窗，也鉆不出去�！�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京公網(wǎng)安備1101020200752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