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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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不及做選擇
那是江默睡過的床,江默坐過的椅子,用過的桌子,更笙閉上眼睛睡覺的時候,覺得江默好像已經(jīng)是隔世的一個人了。雖然,她每個月都會給他寫信,每封信都夾著窗前那棵梧桐樹的葉子,是要摸索時光變遷的線索,結(jié)繩記事,算他不在的日子。
江默并不回信給她,只是會在節(jié)日寄來卡片,每月都有匯款單寄到更笙的班級給她。她從江姨的床頭柜里偷出戶口簿去郵局取出來,藏在柜子最底層,她知道江姨從不會翻動她的東西;蛟S,這是繼母的好處,向來不聞不問,無須斗智斗勇。
更笙不知道自己寄出了多少葉子,而江默,三年沒有回家,說是工作很忙,想好好表現(xiàn),多賺錢?墒歉蠀s每每在新年的煙火里看見他那張銳利的面孔,和他曾經(jīng)說與她的話:“離開這里,去遠(yuǎn)方,你就會快樂。”
于是她給他寫信,她說:“沈江默,你厭惡這個家,你在逃避我,你根本就不想再回來,對不對?”投遞出信件,更笙卻笑了,她終于長到能夠說出這些話的年紀(jì)。
江默依舊沒有回信,卻在國慶假期突然回家,并且?guī)Щ亓税滋m。白蘭走過來擁抱更笙,說:“更笙已經(jīng)是漂亮的姑娘了!备蠀s僵著身子,定定地看著移開了目光的江默。
此刻,更笙十七歲,三年未見的江默,臉上有淡淡的青澀胡楂,她有伸手去摸一摸的沖動。
他們一起吃了晚飯,白蘭輕而易舉討得此刻父親與江姨的歡心。在江默準(zhǔn)備送白蘭回家時,更笙忽而胡亂把蓬亂頭發(fā)束在腦后,說:“我也去。”
于是她便踩了拖鞋,連內(nèi)衣也沒有穿,就套著寬大的吊帶和短褲,跟在牽著手的兩個人身后,慢慢地晃悠,晃悠過落滿了曖昧路燈微醺光線的小巷。而后在白蘭樓下,她轉(zhuǎn)過身去,等兩個人吻別完畢,在江默走到她身邊的瞬間,突然跳起來鉤住他的脖子,說:“你背我回去。”
“更笙,不要這樣。”
黏膩潮濕的十月,更笙把臉貼在江默的背上,力圖抹掉三年可能帶來的一切生疏。她說:“你等著我,我要去廣州,我會考去,去找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江默沒有說話,背著更笙沿著寂靜的石板路往回走去,于是更笙的心里便注滿悵惘的歡喜。
可是她怎么會想到,她明明填了白蘭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寄來,卻是北方的高校,父親說:“江默說你的分?jǐn)?shù)報廣州太可惜,我們私下里讓老師給你改了!
如果此刻江默在她面前,她一定會沖上去推搡他踢他甚或咬他,問他到底在躲避些什么,在承擔(dān)些什么?
世界總是很狹小
大學(xué)的第一個假期,更笙用曾經(jīng)江默寄給她的錢買了去廣州的火車票,獨(dú)自南下,憑著寫在信封上的那行地址找到江默偏僻的住地。是城中村,條件很不好,她走上吱呀作響的逼仄樓梯時,江默正光著上身洗頭發(fā),白蘭在做飯。
她走過去從他手里拿過水瓢嘩啦啦從他頭頂淋了下去,他抬起頭來,眼神里滿是錯愕。
白蘭看見她,綻出一貫笑容,拉她進(jìn)屋。
“沈江默你快樂么,是不是離開家,到了遠(yuǎn)方,就快樂了?”飯桌上,更笙問他。
白蘭不明就里,給更笙夾菜,“我們打算回去的,回去結(jié)婚!
吃完飯,白蘭讓江默帶更笙去散步,更笙不遠(yuǎn)不近地落他半個身子左右距離,說些學(xué)校的事情,北京的事情,說:“我們不能在一起,可是請你抱抱我,我再也不會來找你,會祝你們幸福。”
江默停下了沉寂腳步,轉(zhuǎn)過身來,在車流川息的繁華路邊,在高樓投擲的陰影里,把瘦弱的更笙包裹進(jìn)懷里,輕輕在她的額上落下一個吻,“回家路上,自己小心!
于是更笙就這樣遇到了坐在自己旁邊玩電腦的陳然,帶著寬邊眼鏡,短短的寸頭,看到更笙掏學(xué)生證給乘警說了句,“嘿,老鄉(xiāng)加校友!
陳然亦是看望親戚而后回家,后來他解釋說一切都是緣分。更笙一路都看著窗外并不說話,下車分別時,陳然遞給她一張速寫,是她小半張側(cè)臉,目光空茫。她笑著接過來,他沖她揮手道別,“原來你會笑!
用更笙室友的話來說,便是你該談一場像樣的戀愛了,這話題源于美術(shù)系的陳然在學(xué)校美術(shù)廳開的個人畢業(yè)概念畫展,所有的畫里都有一張屬于沈更笙的臉,平淡的,像沒有波瀾的瓶中的水。
更笙站在明亮的大廳里,看著一張一張的自己,對只是聳了聳肩的陳然笑起來,一切因果不言而喻。
那段時光,更笙過得很平靜,歷經(jīng)戀愛所需的一切,約會、看電影、牽手、親吻、爭執(zhí)。可是愛情,卻仿佛怎么伸手也觸不到最中間的內(nèi)核。
一日,更笙去陳然的公司樓下等他一起吃晚飯,陳然匆匆掛了電話說:“我姐終于跟那個男的分手了!
“姐姐?分手?”更笙露出疑惑的表情。
“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記得我遇到你那天,我是去廣州看我的表姐,她在談戀愛,家里人不知道。她想瞞著我卻被我發(fā)現(xiàn)了,那個男人是個打工的,沒錢沒本事,我覺得我姐太累,他會拖累她,所以我就告訴家里人了,F(xiàn)在,終于逼迫他們分手了!标惾徽f著攬住更笙,“你說我還算配得上你吧。”
“或許我配不上你!备想S口接了一句,“哪里冒出來的表姐,那會你也沒說!
“姨媽家的,說來你也許認(rèn)識,和你上過一個高中,白蘭。”
更笙頓住了腳步,忽而抬手給了陳然一巴掌,轉(zhuǎn)身飛快地跑開去了。
對自己誠實(shí)豈止是勇氣
更笙沒有請假,連夜坐上火車去往廣州。陳然的電話不斷地打來,她從不厭其煩地摁掉到任手機(jī)在口袋里震動而不聞不問。
抵達(dá)廣州的深夜,下著悶熱的雨,更笙抱著背包攔下紅色出租車,前往有江默在的地方。
那時,她的腦袋里,是一片空白,如同窗外蔓延的無邊夜色,車燈照亮空氣里飄浮的雨水碎屑。
于是,她就這樣狼狽地出現(xiàn)在江默的面前,江默看著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卻撲過去吊在他的脖子上說:“現(xiàn)在,你是我的!
她執(zhí)意把自己給他,蜷縮在他的懷里不肯挪動半點(diǎn)。他輕輕撫摸她的頭發(fā),說:“更笙,我們做了錯事!
“如果你愿意,我就跟著你一錯再錯!备鲜沁@樣回答江默的,“本來我來到這個世界就開始于一個錯誤!
于是那一天晚上,他們做了此生最放肆的一個決定,趁他們尚且年輕,還有時光可以揮霍。
兩天之后,他們抵達(dá)桑柔,再走回那條離開的小徑,竟是十多個春秋。更笙握緊江默的手走在草木茂盛的路途上,仿佛還能夠看到那一天沉默的自己與少年的江默。
在更笙離開的第二年,外婆便去世了,墓地在后山,舊屋賣出,桑柔里早已沒有人認(rèn)得這個女孩。更笙與江默便租了外出打工的一戶人家的房子住了下來。
沒有人知道這對等于私奔的勇氣來自哪里。只是那段時光,江默跟著更笙,一步一步就走完了她的童年。后山、水流,以及朗朗的星空。
一日,更笙去買了食物回來,發(fā)覺江默對著手機(jī)的屏幕微微蹙著眉頭,她走過去歪著腦袋看他,問:“怎么了?”
“沒什么。”江默把手機(jī)反扣在桌上,“你是不是要回去參加期末考試?”
更笙笑起來,“你還是那么操心我的學(xué)習(xí)么?月底我回去考試,你等我。等我考完試,等我畢業(yè),等我到你身邊,我們一起找一個能夠停留的城市,再也不回來!
江默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一年,她來到江默身邊,七歲的女童,沉默戒備。江默知道,他對她的愛,不應(yīng)是留下她,而是要送她離開,那么此刻,他怎么能夠前功盡棄。更何況,就算他想要前功盡棄,也已經(jīng)沒有退路。
他說:“好,更笙,我等著你!
次日,江默硬是把更笙塞上回北京的火車,更笙看著車窗外漸退的天地和靜立的江默,心里蔓延開無限的悵惘來。當(dāng)列車已經(jīng)開出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她的眼前仿佛依舊閃著那幅畫面,充滿了別離的絕望。
是一個月沒有回過的學(xué)校,獨(dú)自再回到宿舍樓下,更笙不知該以何種心境面對,卻驀然發(fā)現(xiàn)陳然抽煙坐在一邊的花臺上,面色黯淡,仿佛是枯坐了連天累月一般?吹礁希麃G掉煙頭,站了起來,“終于把你等回來了。去哪里了?”
“與你無關(guān)!备蠌街蓖奚崂镒呷,從心底厭惡起此刻的自己,分明,應(yīng)當(dāng)虧欠的,是自己。
他說:“為什么你們都這么任性,你和白蘭!
更笙停下腳步,“什么意思?”
“更笙,江默是你哥哥,白蘭告訴我了。我知道因?yàn)榘滋m的事情你討厭我,你去看他了?墒歉,我會擔(dān)心你!
更笙本想沖他喊一句“他不是我哥哥,我們半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可是卻生生咽了回去,無力反駁。外人,從不知道他們之間的周折。“然后呢?”
“白蘭要挾家人要奉子成婚……”陳然分明是笑了一下。
而更笙卻在這靜止住的一刻,明白了一些事情:白蘭很愛江默,愛到無以復(fù)加的并不只有沈更笙一個人,愛到不管不顧的也不只有沈更笙母親一個人,她就這樣想到了她的母親,生平第一次由愛想到那個她未曾謀面的女人。
而她明白的另一些事情,便是,她是江默的妹妹,就算他們逃到天涯海角,突然她就想起了那一日他反扣在桌上的手機(jī)。
在時光蒼老之前,一切可都安好
更笙給江默打電話,想起在那座南海城市的種種,回憶像不斷重復(fù)拖沓的忙音一樣,記憶彼端,人去樓空。
她終于肯相信,那是他的告別,他終究是要送她走,而非陪她一起走。
更笙放下電話,走到陳然身邊,抵住他的肩膀閉上眼睛。她沒有慟哭,只是讓自己平靜,并接受此刻種種。
此后,更笙與陳然的話題里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江默與白蘭。陳然發(fā)現(xiàn)更笙不再定期寫信寄信,寒暑假也不再回家。只是每每他走出公司看到等在大廳或者門外的更笙,她都在出神或者恍惚,有茫然的霧氣從她的臉上彌漫開來。
更笙大四那一年的六月,灼熱的陽光流瀉在北方一覽無余的天空下,更笙接了陳然的電話趿拉著人字拖下樓,剛走到陳然面前,卻驀然瞥見了坐在花臺邊笑著看她的男子。那盈盈的笑意一如初見。
這兩年,她學(xué)會去逃避,于潛意識里不愿再知道他的任何消息,因?yàn)樾闹性缫延辛硕ㄕ。哪怕父親打來電話詢問江默與白蘭的婚禮她是否要參加,她掛掉電話之后將來電刪去當(dāng)作一切未曾發(fā)生。她固執(zhí)地將他留在了過去迅速折舊的時光里,不再前行。
可是此刻,他出現(xiàn)在她面前,他說:“白蘭來出差,我順便來看看你。”
于是那天,他們?nèi)齻人一起,在學(xué)校的食堂里吃了一頓飯。飯桌上,陳然說:“對不起,曾經(jīng)我也不希望姐姐和你在一起,我知道,我錯了。所以你就放心把更笙交給我吧。”
更笙埋著頭吃飯,并不去看他們?nèi)魏我粋人的表情。聽到江默笑了,卻沒有回答。
只是很突然的,她覺得這個江默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那個江默了,她仿佛并不認(rèn)識他。這感覺令她慌張。
白蘭辦完事情說要四人一起吃飯,更笙推說與導(dǎo)師有約退了場。
而她回到寢室,散下發(fā)辮來,坐在窗前,她又將離開這里,但故鄉(xiāng),卻再也不會回去。
又想起江默的笑容來,從單薄少年到此間歲月,這笑容始終出現(xiàn)在他看著她的時刻,出現(xiàn)在那些不經(jīng)意的瞬間里,被一筆帶過。
如果不是白蘭叩響了她的門,或許她就要這樣一直坐到晚上。
她微微回頭,看到添了幾分成熟風(fēng)韻的白蘭和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更笙突然有些無所適從,只說你怎么來了。
白蘭笑了笑,她說:“我怎么能不來看看你。更笙,我希望我生一個像你一樣的女兒,這樣,江默就會像寵愛你一樣去寵愛她。那,該多好!
更笙抬起頭來看住她的眼睛,除了一泓一如既往的溫柔靜水外,看不出更多悲喜交加來!捌鋵(shí)你都知道,你都有把握。”
白蘭依舊只是笑,“只是每個人愛的方式不同,爭取的方式不同而已。現(xiàn)在再說起以前,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
她默默喜歡的叛逆少年,她恐懼著的倔強(qiáng)的女孩更笙。
她默默慶幸謠言橫生時他站在了她身邊。
她默默堅持,以退為進(jìn),安穩(wěn)了一切。
她默默地,以她的方式,來告訴更笙。
第一次,更笙沒有再討厭她,因?yàn)樗奶拱祝驗(yàn)樗某聊H绻皇敲\(yùn),她又如何能夠出現(xiàn)在白蘭與江默之間。
因而她終于不再掙扎,在陳然的電話打破兩個女子之間的沉默時,他說:“白蘭說要再好好看看未來的弟妹,更笙,留在這里,以后的路,我們一起走。”
更笙笑了一下,合上手機(jī)再看白蘭的眼。也許,這便是最好的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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